朱为治欲哭无泪:“您这哪儿的话啊,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之所以失言,全因为……因为镇国公他有意挑拨。”
施虎霎时急眼:“嘿你这老小子?我刚来你就这么卖我?”
皇帝不耐烦:“行行行,闭嘴,梦到你们俩吵吵朕就头疼,都起来吧,说说当下到底该怎么弄,朝房里头可是一堆劝降的,朕不多说,你们自己心里有点数。”
朱为治起身正色道:“回禀陛下,降是不能降的,但死战到底非智者所为,不如从全面进攻改为侧面突袭,用计将全部蛮人引出阴山,再从四方包围,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一席话下来,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能让蛮人放出全部兵力的理由,只有他们的大克星秦盛死了,所以他们不必再有任何顾忌。但世间也只有秦盛,有能耐领兵抵御百万蛮人殊死一搏,甚至将其彻底赶尽杀绝。
这是个无法互洽的死局。
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脸便问镇国公:“施爱卿怎么看?”
施虎拱袖一俯首:“臣认为齐王言之有理。”
朱为治:“?”
这就有点渗人了。
皇帝仍旧点点头,强忍住大骂二人兵书读狗肚子里的冲动,坐在龙椅之上捻了捻手中念珠。
“贵妃体恤国民,不忍百姓受战乱之苦,想借助母国兵力援助大凉抗敌。”老皇帝道,“你们觉得,朕该收这个人情吗?”
诸臣不语。
“朕要是收了,那当真是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他口吻不骄不躁,却从中透出股骇人的寒气,目光斜睨着几人:“少跟朕在这装蒜,慢慢想,好好想,朕陪你们想。”
一连十日过去,战报八百里加急飞般送往皇城,长安大街日夜马蹄不绝,从漠南到京城,一路随处可见跑死的千里马尸,成片秃鹰盘旋于中原上空,似乎等不及要啖肉饮血。
“报——定远城已被攻下!总兵于福海受降!”
“报——安庆府已被攻下!总兵康州战死身亡!”
“报——汜水岭已被攻下!总兵王宝战败返回京城!”
整个御书房一片静寂,倏然,那串苍老手中的念珠倏然断开,四处散落,其声清脆繁杂至极。
“一帮子没用的东西!”朱为治彻底六神无主,他的儿子还在漠南主城坐镇,若是这么个攻下去,蛮人铁骑怕是不日便要踏平整个漠南,他的子衍啊,子衍又该怎么办!
待脆响落下,那道沉厚的声音响起:“传朕旨意,再调十万兵力赴往漠南,势必守住嘉峪关。”
嘉峪关若再丢,漠南便真的要完了。
黄昏来袭,赤金光线遍布皇城,从御书房的窗子望去,目光所及皆是一片金碧辉煌,琉璃瓦争相辉映,耀眼不输霞光。
可老皇帝却只看到了五个人。
五个倒在血泊中的人。
看到他们的那一刻,他彻底明了了。
眼下这一切,是大凉的劫难,更是他的报应。
“报——达州已被攻下!”
“报——天云城已被攻下!”
“报——武鸣镇已被攻下!”
“报——玉峡城已被攻下!”
“报——”
“报——”
施虎猛地起身,一瘸一拐便向御书房门口走。朱为治忙上前拉住他,喝问:“你干什么去!”
施虎眼中似要渗血,瞪着他说:“领兵,去漠南。”
“你疯了!”朱为治大骂,“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你领什么兵!你还能爬到马背上去吗?认了吧!咱们大家都认了吧!”
说着,朱为治瘫地大哭起来:“都还没寻思过来吗!你想想你这辈子为什么克妻克子!你再想想我当年为什么年纪轻轻便落下个断子绝孙的病症!想不明白吗!都是报应!大凉没人能守了!咱们要完了!”
施虎却对哭声充耳不闻,抬脸对那人道:“领兵穿过戈壁大漠可至阴山,这时正是蛮人用出全部兵力集攻嘉峪关,我今日便出发,正好围剿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慌什么慌,国还没亡呢。”
朱为治却一把抱住施虎的腿,哭嚎道:“别去啊!我求求你了啊!再去六个人就一个都没了!”
夕阳余晖里,皇城之外,又是一匹白马竭力倒地。
军使爬起,抹掉眼泪高举战匣,一路狂奔高呼:“报——嘉峪关大捷!嘉峪关大捷!嘉峪关大捷!”
作者有话说:
俺来了俺来了
第57章 回来
高呼声从宫门一路飘至御前。朱为治捂着耳朵不愿听:“别攻了别攻了!再攻就没了!我的衍儿啊!”
施虎竖起耳朵一听, 心中宛若死灰的气血霎时鲜活翻涌,生怕自己做梦似的,又仔细听了两遍, 哆嗦着手将朱为治提起来,颤声大喝:“蠢货!你仔细听听这战报喊的是什么!大捷!嘉峪关大捷!我们赢了!”
朱为治恍然愣住, 双手颤颤从耳朵上挪下来,大睁着两只眼仔细过了一遍外边的动静, 忽然“哇”一声嚎啕大哭, 扑到施虎身上就去狂拍施虎的肩, 施老头一个瘸子又撑不住他,两人齐齐扭摔在地, 差点又打起来。
皇帝亲自奔出门外接过战匣,从中取出战报一看, 神情先是大惊, 又是大喜, 仰面大笑道:“秦盛小儿!胆大包天!居然敢使出假死之计欺瞒朝廷!朕一定要治他的罪!”
施虎这回没心思同朱为治胡闹了,朝着那人惶恐叩首:“陛下!”
然皇帝垂首, 眼中又有几分晶莹:“爱卿莫慌,朕的骠骑将军罪在一时,功在千秋,朕对他的赏要远大过于罚, 且等他归来吧, 你们也都散了,回家好生歇着等消息,不必再为漠南忧心。那些丢掉的城池都是他抛出的引子, 如今蛮子尽数离巢, 阴山四面又全被大凉将士包抄, 想退也退不回去,只有乖乖受死的份儿,漠南十城,就是他们的坟场。”
近几十日来弥漫在皇城上方的阴云,顷刻消散了。
几个老头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笑过哭过以后,方感觉近些日子来忽略的疲惫饥渴齐齐压到躯上,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老窝大吃大喝一通,再舒舒服服睡他个天昏地暗。
施虎本行过礼就要一道随着退下,正欲转身呢,却被那位叫住。
金雕玉砌的御书房,满头白发的老皇帝,坐在龙椅上,左右空无一人,唯有三许夕阳辉光折打在他的龙袍上。
他似乎也很累了,眸光聚着,却又很空很远,盯着眼前的人,却像看着天边的云。
“你猜,先生当年和我说了什么。”
施虎摇头:“臣愚钝。”
“你可一点不愚钝。”他笑了,笑完神情慢慢往下沉,似在回忆,“问生先生说,倘若有日大厦将倾,唯一生机,便是出在你施家。”
“那时我很不解,因为你只有三个女儿,生机?何为生机?待你百年之后,你施家连个成够承爵的继承人都没有,生机在哪里?”
话音落下,沉寂许久。他缓缓转头,望向外面灼目余晖,道:“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很庆幸当初听了先生的话,没有杀你。”
施虎一动不动,宛如一块落了尘灰的老石头,良久后眨了下眼,终于抽回神似的,瘸着步子后退两步,拱袖躬身:“臣,告退。”
半月之后,京城又接战报,骠骑将军于漠南之边,阴山下,领四十万大军围剿百万返逃蛮人,血拼七日,大获全胜。当日进军阴山,被血染过的朱红色旗帜飘扬于阴山之巅。
阴山彻底被攻下。
蛮人,灭了。
弥漫在汉人几代人头上的那块巨大阴影,被一把掀去,永不复还。
中秋前夕,施虎闲不住,跑到大门口指导下人挂灯笼,也不知这老头什么毛病,年轻时粗枝大叶惯了,到老了偏在细枝末节上较真,那个灯笼不正正好好对齐,差一点他就心里别扭。
“往南点!再往南点!哎呀南过了,再往西一点!”施虎仰个脖子看灯笼位置,眉毛都快皱到一块去了,后来干脆一撸袖子,“都下来!我自己上!”
一旁小厮哭丧个脸:“主子您消停点吧成不?小的给您搬把椅子沏壶茶来,您坐着慢慢指点如何?但可不兴亲自上的啊。”
施虎才不听劝,威逼着挂灯笼的家丁下梯子,自己一喷唾沫搓了搓手,一瘸一拐过去抓着梯子就要往上蹬,谁敢拦就瞪谁,弄得连个敢大喘气的都没有,纷纷梗个脖子提心吊胆看着老头往上搁脚。
但一边鞋底刚沾上,铆足劲想往上爬呢,他就被人从后面一把给薅回了地面,愣是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给。
施虎怔了下子,气得嗷嗷转头:“说了别管别管!谁那么大胆子敢碰老子!”
来者身材高大,一袭布衣,头顶笠帽,看着像个匆匆赶路的普通旅人,垂首时看不太清脸。
但当施虎对上那双灿若星辰的坚毅黑眸,立即如遭雷击,全身都动弹不了了。
秦盛面上的棱角比去年更加分明,双眉黑浓,鼻梁高挺,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一身威慑,使得他哪怕只是看人一眼,便令对方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也只有面对施虎,面对这位一手养他教他的老将领,眸中能流露出不加修饰的脆弱与依赖。
“父亲……”他轻轻唤了一声,眼眶通红。
施虎握紧拳头便照着他的肩膀来了下,怒喝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父亲!还知道回来!那么大一件事,你不同我商量,自己偷偷就敢干,把整个朝廷当傻子耍!你眼里哪里有过我这个父亲!我安敢认你!”
老头边骂边哭,到后来已经一个字说不出,口中只剩呜咽,一把揽住秦盛的肩,再多的责怪,再多的担忧后怕,全变成一声小声缓慢的:“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秦盛到底没能憋住,扶着施虎泪目哽咽道:“儿子这回回来,以后就不走了,留下给您养老。”
“我用你给我养老!”老头子火气又起,呜咽着大骂,“等着挨罚去吧!陛下那边我是管不了反正,你这小子欺上瞒下,差点把整个大凉给卖了,回头你自求多福去吧,我不管你!我光保住我家老二就是了!”
说到老二,施虎不禁止了泪,探头往秦盛身后一张望,果然看到女扮男装正靠在马下一脸看好戏的施老二。
两人视线一对上,施玉瑶刚感到不对劲,施虎那边鞋就已经脱了,一瘸一拐追着吼道:“你别跑!你给我停下!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趁着你爹发疯漠南都敢闯!你怎么不上天你!你就非得把我气死才舒坦是吗!”
父女俩沿着大街你追我赶了有半里地,施玉瑶也不知道就她爹那个腿脚怎么就该有这能耐,反正她是没劲折腾了,干脆心一横转身道:“打!打死我吧!”
施虎一鞋底子正要下去,突然想起来点正事,望了眼她小腹,鞋底子终究落到了自己手掌心上,气急败坏道:“回家!吃完饭收拾你!”
施玉瑶灰溜溜跟在亲爹屁股后头回去,进家门时同秦盛小声来了句:“我跟你说得没错吧,他不会打我的。”
施虎在前面咳嗽一声:“别高兴太早!”
国公府后宅,施乔儿正在沐芳院中陪小无忧玩,笑着教她说:“姨姨。”
无忧:“爹爹。”
“姨姨。”
“爹爹。”
施乔儿仰天一叹气:“大姐啊,你们老三怎么叫什么都是爹爹啊?你平日是不是光教她这一句了!”
沐芳隔着轩窗在房中忙绣活,闻言笑道:“确实只教这句了,谁让我那么想她爹呢?唉,说起来便愁,如今仗也打赢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里外也没个准信,这是得等到何时。”
施乔儿:“我听我相公说应该是在路上了,仗一结束,消息不必加急,传得都慢。”
沐芳诧异:“清河又是怎么知道的?”
施乔儿无奈,有些吃味似的扬声说:“还能怎么知道,五皇子呗,那边刚确定回来日子,他就遣了快马给我相公送信了。三句里两句都是问我相公安好,你说他一个在边关的,他不关心自己安好,倒整日惦记我相公?也幸亏是个皇子,若要是个公主,我家相公岂不是要被他抢走做驸马去了?”
沐芳忍俊不禁,笑时差点被针扎了手指头,“哎哟”一声道:“你现在醋劲儿是越来越大了,都成亲两年多了,还不腻歪啊?”
施乔儿捏着无忧的小肥脸,看她被逗得咯咯直乐,自己也笑道:“为什么会腻啊?他那般好一个人,我和他过日子过越久就越喜欢他,半天不见就要想死了。何况别说我了,你和姐夫三个孩子都生完了,他走这大半年,你哪天不在我耳边念叨他?咱们谁也别说谁了。”
沐芳笑着,将绣了一半的肚兜展开瞧了瞧,道:“不说这些了,你也进来看看我绣得如何,我不爱那些花啊兽啊什么的,就往上面绣了把长命锁,盼个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这何需我看啊,”施乔儿道,“大姐姐的绣活儿向来是挑不出错的,我娘成日拿你数落我,说你绣什么像什么,我呢,往料子上撒把米,鸡爪子挠出来的都比我强。不过话说回来,二姐在漠南这一待,定是到生完养好才会回来,你这么急就忙活这些,不怕到时候孩子大了,用不上啊?”
沐芳轻轻舒口气,倒是很想得开:“我心里惦念着,不动手就不痛快,别管怎么着,到时候都是份心意不是。再说,她家的若用不着,不还有你等着吗?”
施乔儿面色一红,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才不急,我娘素日与我说得够多了,大姐姐你就不要再说了。你呀,还是安心给二姐留着吧,不要打我的谱儿。不过这一天天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