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怀然也不想跟她多说,苍白一笑,敷衍道:“赵姑娘深明大义,是我武林之幸。”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对吧,但你不好意思说明白,不然我要是回不来,你还要担责。”赵呵点头道,“你放心,叶柳清既然是天下第一,那我就是天下第二,你们全死了我也死不了,回的来。有你这句话,我就当你同意了,顺手替你跑一趟。”
萧沁急忙出言:“赵姑娘且慢,除魔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切莫……”
赵呵:“你们商议你们的,我只是想凑个热闹,而且你们请了叶柳清,我身为她的女儿,代她去走一遭也正常。我娘总说,看热闹要顺手行善,给自己积德,这趟就算我行善积德了。”
赵呵说完,人就不见了踪影。
须臾,鸳鸯眼润珠绷不住轻笑出声,许周本是瞪他一眼,提醒他庄重自持,却不料自己也没憋住,笑了起来。
台下亦然。
各方武林人士有笑的,有无奈的,有赞扬赵呵的,但更多的是责赵呵出生牛犊不怕虎,傻的奇怪。
“怎还有这样的人……”
“怪不得叶剑神多年不下山,这女儿确实也拿不出手……”
“放屁!刚刚小叶神的那身功夫你也瞧见了,而且她还自告奋勇去救江南剑庄的二位公子,这是大善之举……”
“我看就是傻。”
“不一定是傻,只是奇人罢了……”
比武会开始,萧沁却无心观战,看这些武林新秀们比剑,心里想的却还是赵呵飘到她身边时的气息流动。
赵呵电光火石之间化去几道剑风,开口点评也是句句切中要害……
更让她在意的是,赵呵身上无剑,若非年纪太轻,萧沁真要怀疑赵呵已达人剑合一境界。
天蒙蒙亮时,赵呵到了江南剑庄。
剑庄内外被一群红衣魔教徒占领,若是寻常人,此时必然会隐匿起来,寻找空隙,潜入庄中查看情况。
赵呵却直接上房揭瓦,把剑庄里外找了一遍,别说七岁的双生子,连个男人都没找见。
确定庄中无七岁幼子后,赵呵随便找了个红衣魔教徒,掀了她的面具,问她:“安怀然的俩双生子,你们给藏哪了?”
那魔教徒惊到发不出声音,一张脸憋成了酱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赵呵松开了手:“算了,那你说,你们这里的老大呢?什么左右护法,魔教教主之类的,我不难为你,我去难为她总行了吧?”
红衣魔教徒抛下一把毒针,边跑边掏出哨子吹响。
哨声此起彼伏,如唤醒丛林中密密麻麻的虫蚁,到处都是,仿佛这片天地被魔教连成了一片,无人能从中脱身。
衣袂兵甲摩擦声前后传来,赵呵看了会儿新奇,不紧不慢,在红衣教徒们的注视下,飘飘然离开。
她的耳朵刚刚已经告诉了她,这片哨声传向了何处。
叶柳清教过她如何确认贼首。
“兵传令是为了给将,将听了各方上报的讯息后,再递消息给兵。所以想要找到是谁头,就看战令最终汇给了谁。”
江南剑庄三十里外,有棵千年榕树,落枝连片,独木成林。
硕大的月亮悬于榕树之后,被繁茂遮去大半。
银亮的月光下,红衣男子正在树下倚剑挖坑,身边放着两口棺材。
他的面具放在棺木之上,一张脸比月色还要苍白,睫毛如鸦羽,半掩着他眸中的情绪。
偶尔,他会停下来,将滑落的衣袖挽起。
白皙腕和胳膊上,不少颜色暗淡发灰的伤痕。
他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眉梢眼角萦着病气倦意,虽黑发及腰,耳边却垂着几缕银白发,一根红绳在发尾松垮挽着,摇摇欲坠。
这人容貌虽艳,却非明艳,而是如即将枯萎的毒花,只能脆弱地悄然生长于黑夜。
赵呵凑近盯着他看了许久,忍不住出声询问。
“你埋的是安怀然的两个儿子,是吧?”
男人错愕抬眼,出手如电,暗红衣袖一翻,几枚绿针没入树干,正是赵呵刚刚待的位置。
见毒针走空,男人惊讶寻找,衣袖却被轻轻拽了拽,赵呵就在他身旁,离他咫尺之距,仰着脸,一双乌黑眼仁认真看向他。
男人指间再次闪过暗绿幽光。
“你是魔教左护法,对吧?”
赵呵脸上无半点波动,她一边问话,一边摊开手,把刚刚从他手中夺的毒针还了回去。
男人垂下眼静静看着她摊开的手掌心,好久之后,默默接过针,收进袖中,不再出手。
“人是怎么死的?”赵呵指着棺材问。
男人静默了会儿,回答:“被人杀死。”
“哦,是谁杀的?”
“……”男人默然无声,收回目光,继续挖土。
赵呵一直盯着他看,不加掩饰,坦诚炽烈。
那男人叹了口气,手中动作未停,语气无半点起伏,甚至有几分厌倦疲惫道:“刚刚闯进江南剑庄的是你吧。”
“嗯,因为要找安怀然那对七岁的双生子。”
男人根本不看她,抬手指了指那两口棺材,道:“就在那里,但我不打算让你把人带回去。”
“人死了我也带不回去啊。”赵呵围着他绕了个半圈,换了个方向,盯着他的侧颜使劲看,“你能告诉我,是谁杀了这俩孩子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笑了下,非冷笑,笑声比月光还苍凉。
赵呵问:“是你们魔教吗?”
男人轻轻动了下眉,仍然不语。
榕树下,只有挖土声。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男人终于抬头,向赵呵斜来。
“你比我爹好看点。”赵呵如实解释。
她的语气真诚且认真,言语虽冒犯,目光却干净。
“我叫赵呵,呵声斥责的呵,你叫什么?”
男人不答。
“你气息很乱,心情不好,情绪不稳,功夫也怪异,很损心性……”赵呵报菜名似的掰手指,“看来魔教的功不能乱练,无法修身养性,还损阳寿。诶,要不要改路子,跟我学啊?”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眉头蹙起。
“闭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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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山后,赵呵:叶柳清说的果然不错,我看这些男的,没一个比我爹美,有点没意思哦。
碰到左护法,赵呵:这个这个!就是这个!他比我爹美!喜欢!!
所以许周,你知道为什么赵呵评价你弟弟只是“挺好看的”吧。因为赵呵的审美尺子,打一出生就被她爹拉高了。
第4章 月下红衣(二)
赵呵风似的,无声无息不见了。
红衣男子垂顺的发丝微微荡了下,抬眼再看,果真无人了。
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把自己的话当回事的人,红衣男子默立许久,才如梦初醒,继续挖他的坟。
榕树后的月又沉了些许,两口棺材正在那硕大的月之中,映得冰凉死寂。
他那红衣上落满了雪白的光,连同人的轮廓都虚幻朦胧了,胸口的起伏,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与他颤抖的手更是清晰,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而越是如此,他的神情愈加平静,仿佛疼痛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等月沉至棺木下,他才将坟泥推好,两方棺木入土。盖实了最后一剑土泥,地面完整,如同一切都未发生,也没有人长眠在此。
或许是这种“平整”触动了他内心的前尘往事,胸口震颤,一口殷红血吐出,落入湿润的绿泥之中,揉在夜色的黑暗中,看不分明。
唇边的余血沿着下颌低落在暗红的衣襟上,融进这片血色,只要擦了脸上的血迹,就像从未咳过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空气中飘来喑哑的箫声,呜咽滞涩短促,如干涸龟裂的土磨成了灰,从粗粝的石头上擦过,传进耳中,在骨头里烙下不舒服的印记。
江湖有传言,南疆魔教护法伥鬼,持一把魔箫,能蛊人心,能驭活人化身厉鬼,食亲朋血肉。
红衣男子眉头微微蹙了下,捏起衣摆上的面具,缓缓起身,眼前模糊一片,黑血似的阴影笼在双眼前,勉力扣上面具便散了劲。
朦胧中,白月在旋转,眼眸中最后捕捉到的,是五彩斑斓的风。
赵呵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道:“打听到了,你在魔教里,名唤祸水。你们教中的人都说你是祭司,左护法是江湖人的说法,教主已有半月未见,出主意攻占江南剑庄的是伥鬼,她是你们教中的护法,江湖人说她是右护法,我看她倒是像个教主了……”
红衣男人毫无反应,昏得彻底。
赵呵将他扛在肩上,嘴里嚼着药草,足尖在湿润的泥土里轻轻点了几下,只在青苔上落下了浅浅半道的凹痕,人就掠出去了几丈远。
“打听你名字太难了,入教晚的竟说不知道,我吓唬了好几个,才找到个入教七年的,她说你叫安怀玉,十年前魔教教主亲自从江南剑庄抢走的小公子,我问她你练了什么邪门功,她也说不清……我只好亲自来问脉了。”
赵呵一路说个不停,身上的红衣男人根本无力气阻止她,像在风中飘荡,不知过了多久,心下一实,落地了,才彻底断了那根惊弦,昏进了黑暗中。
赵呵把嘴里的草药吐了,塞给了他。
把人带出魔教范围后,寻了个山洞坐下来,伸手叩住他的脉搏,闭目静思。
她会医,是跟叶柳清学的。
叶柳清在没能一剑惊动天下前,是个医术高明的奇才。后来隐居云间山,为了照顾怜哥,医术又进展了不少。
有时候也不怪赵呵怀疑自己的身世,明明她真的很像叶柳清,比如善剑,她第一次摸到剑,就觉得这东西跟她的四肢一样,生来就是通着的。
再比如善医,她和叶柳清一样,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是治什么的,打眼一瞧心里就有数。
当然,她比叶柳清悟性还要可怕一些,这也是叶柳清亲口承认的。叶柳清三十才悟到剑本无形,人即是剑本身,而她十五就人剑合一,十八下山就根本不需随身携剑了。
“好薄透的底子。”赵呵收回手,看着昏过去的魔教祸水,纠结挠头。
她刚刚逮了几个魔教徒,软磨硬泡的,隐约揣摩出了祸水的魔功练法。
功成于自毁。
他应是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自己硬劈出来的一条不要命的功夫。
当时,她与魔教中人聊开了后,一边吃烤饼一边问道:“祭司是你们教中排第几的?”
“他是护法的人,在护法之下。”入教七年的魔教弟子是巡夜途中被她拦下的,也不知两个人是怎么聊起兴的,这巡夜弟子喝着赵呵递来的酒,就把自己知道的讲给了赵呵。
“当年教主将他从江南剑庄抢回来,很快就失了兴致,是护法收了他。后来长大了点,护法想给他个头衔玩玩,就让他做了祭司……我入教时,他已经是祭司了。教中规矩,你要是功夫在别人之下,那是可以被肆意驱使的。祭司长到十九才凭魔功在教中立足,之前可就苦了……”
“你差遣过他吗?”赵呵撕去面饼边,边吃边问。
“我可差不动,哈。你是看上我们祭司了?”魔教弟子道,“不愧是祸水。”
“我爹教我,看到落在泥潭里的美人要善待些。”赵呵直白道,“所以我会把他带走。”
“你可带不走,他是护法的人。”
“我可以。”赵呵吃完最后一口饼,收回酒袋一口闷了润喉,平静道,“我是天下第二。”
巡夜弟子捧腹大笑。
一身红衣的祸水悠悠转醒,仍然和初见一般,抬手的谢礼就是一排毒针。
赵呵不急不躁,吃饭睡觉般淡定收了他的针,很自然递还回去。
“你浸毒多年,几乎靠一口气和运气悬着命,此次像是触景伤情,令你多年郁结于胸的那口怨气刺到了心肺……”
祸水收起针,挣扎着起身。
赵呵道:“我能带你离开魔教。”
祸水停滞了片刻。
赵呵轻轻拽住他的衣角,仅是如此,便让祸水前功尽弃,重重跌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道:“这位武林侠女,你到底图我什么?”
赵呵道:“我家亲长已不在人世,他们还在世时,曾教导过我,入世要积善行德。”
“你既已知我是花月神教的祭司,又何必多管闲事?”祸水道,“我杀人无数,还亲手屠了江南剑庄,杀了安怀然的一双幼子,是万恶不赦的恶鬼,你杀了我,才叫积善行德。”
“你求死?”赵呵问。
祸水不言。
赵呵突然出声道:“别的不知,但安怀然的一双幼子,不是你所杀。”
祸水低声道:“你又未亲眼所见,怎知不是我杀。”
“我从未见过杀人还管埋的。”赵呵道。
祸水不再言语。
外面突然下起了夜雨,这是天亮前的雨,冷湿的雨水中还带着即将迎来光亮的暖意。
“我问过,你们入庄前,那两个孩子就死了,悬在梁上,应该是剑庄自己人杀的。”
祸水紧皱着眉,一阵痛咳,吐了几口血后,呼吸才渐渐平稳,只是脸色更加苍白,唇边的血越加刺目。
“不过耳听为虚,此事我还需再想想,既然答应了安怀然要揪出凶手给她那一双儿子报个仇,那我就得谨慎些,仇要是报错了,后患无穷,麻烦不断,难再清静。”
赵呵似在思索,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洞外的细雨幕,转瞬,她那双清澈的黑眼眸望向了祸水。
“诶,怎么样,我带你脱离魔教,治好你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