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向来了解姜拂,她不擅长掩饰,提到卫央时那神色是骗不了人的,想来也是,她一介孤女,卫央皮囊秉性都是上佳,两人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生出感情来也不奇怪。
“那你怎么成了十一公主?”阿梨想不明白,看这情形韩却也是知道的,所以她毫不避讳地问了出来。
阿梨没有一开始就避着他,说明已经相信他了,这会儿又当着他问了这些事,韩却心里已经很是满足,看得出来有些话他在她们不方便说,他很是自觉。
“我出去给你们望望风,你们聊吧。”
说罢,他毫不犹豫下了楼,不是他不想知道这些年是怎么回事,而是他更希望有一天阿梨能主动的跟他说起来,在她不想或者没准备好的时候,他愿意去等。
姜拂趴窗户上,见避无可避,只好说了出来。
“周天子舍不得她女儿受苦,卫央哥哥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就来了。”
阿梨心中冰凉一片,想起两人打的赌,没想到都给韩却猜对了,她有些生气,“什么叫找不到合适的人?若是真想找,一个十七八岁的贵族女孩有什么难的?”
姜拂有些不耐烦了,索性靠在窗前两手一摊,“对,是我主动要来的,我要卫央哥哥知道不是只有阿姐你会为他付出生命,我姜拂一样可以!”
“你说什么?”阿梨抿唇。
姜拂倔强的将头偏向窗外,“难道不是吗?当初卫央哥哥以为你死了,若不是卫叔骗他你可能还活着他差点也随你去了。”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一听说你在上京,他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向周天子讨了任务过来,却没想过这有多危险,我自知在他心中是比不过姐姐你的,但是能成全你们又让他记住我,我觉得这样甚好!”
阿梨感觉有一股气直冲脑门,声音不自觉含了些失望,“姜拂,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为卫央付出生命,我是为我姜家三百年清誉,是为一心守护卫国的将士,是为被卫央辜负的万万百姓。”
傍晚的风吹得摘星楼的涯铃叮叮咚咚。
见阿梨说得义正辞严,姜拂有些不服气,“那有什么区别?我的好阿姐,你成就了你的大义,有没有想过我会如何?而卫央哥哥饱受折磨,这三年,你知道他是如何过来的?”
这些问题让阿梨心中生气之余又有些底气不足,因为确实她对军士对百姓有交代了,却真实的亏欠了姜拂,虽然她并不知道她那时候还活着。
“阿拂,我确实对不起你。”
姜拂没有生在卫国最鼎盛之时,反而一直处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下,姜父跟姜黎很忙,对她疏于教导,其实她对卫国的感情很是一般。
“我最危险的时候你不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你也不在,都是卫央哥哥一路扶持我才走了下来,我好不容易有机会为他做点事情,所以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指责于我?”
阿梨看着眼前让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声音有几分艰涩,“你说得对,作为你的姐姐,我确实不算称职。”
“只是阿拂,我现在想为你做点事情,你还小,还有漫长的一生,韩王后宫复杂,他本人的年纪甚至比我们父亲还大些,难道你要将后半生都葬在这里?”
姜拂嘴唇嗫嚅了一下,那句“是的”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她没有想那么多,做事只凭着一时喜恶,此时听阿梨细细说了,心头又有些犹豫起来。
见她并不是那等执迷不悟之人,阿梨心想还有救,“你是不是喜欢卫央?”
姜拂看了阿梨一眼,她不想撒谎,况且撒谎也没意义,“是的,没错,我确实喜欢卫央哥哥。”
“既然你喜欢他,那就该大胆的去讨他欢喜,”阿梨像小时候那般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头顶,循循善诱,“嫁进韩王宫算怎么回事儿?难不成只成全别人?”
姜拂蓦地抬起头,双目泠泠,“那不是别人,是你,若真的是别人,我定然是要去争一争!”
不仅因为她是她的亲姐姐,还是因为她见过卫央听说她死了时的失控模样,也见过他听说她死而复生时的喜悦,他是个伪装得平静完美之人,却只因她姜黎才又有喜怒哀乐。
他们是她十几年的人生里最般配的一对,她拿什么去争。
阿梨放开了姜拂的手,虽然她并不觉得卫央对姜拂来说就是良配,但若是跟韩王比起来,那还是好很多的,最重要的姜拂是真心喜欢他。
卫氏本也跟周王室同出一源,卫央虽是前任卫国国君,但在朝歌颇受重视,这天下虽大,不受韩国影响的怕也只有朝歌了,她们在朝歌是最合适的。
“阿拂,我跟卫央只是君臣,从来没有你们想的那些关系,如今他连我的君也不是,就更谈不上有什么了,”她鸦青的眼睫恹恹垂了下来,“所以你根本无需顾及我,跟他回朝歌吧。”
姜拂明显不信,“那是你觉得,可是卫央哥哥未必如此觉得,他这次冒着危险过来上京,就是听说了你在这里,他要亲自将你带回朝歌。”
“我不会跟他一起去朝歌。”阿梨猛地打断了她,见姜拂满脸疑惑,她撇开了头,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离开上京的。”
“为何?难道你只是想骗我跟他回朝歌?你不给我说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是不相信的。”
姜拂挑眉望着阿梨,见她欲言又止,想起之前是韩却带她过来的,要是没记错刚刚两人一来一回间似有默契似的,她突然福至心灵!
“是因为韩却?”
阿梨心头一跳,下意识想否认,可是她又转念一想,不管如何,且先骗过姜拂再说。
“是,没错,我对卫央......当初他奉城投降,我自刎烽火台前,这条命已经还给他还给卫国了,大难不死,如今的我不再是卫国的姜黎,不用背负姜氏的枷锁,只是一个名叫阿梨的小女子,我只想为自己而活。”
“阿......阿姐,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难道当年的那些传言......那些传言竟然是真的?”
当年两国交战,有谣言说韩国九公子却与卫国女将军姜黎有私情,有人还曾见他们交战之际把酒言欢。
有卫臣弹劾姜黎私下向韩军提供卫国军情以致卫军大败,甚至卫国投降之后,韩却还曾亲自求了两人的婚约。
直到姜黎身死,传言才不攻自破。
可是现在听她如此一说,姜拂不禁又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块儿,加之当初韩却放了她,要说韩却是为什么,只能是他确实跟姜黎有私情了,这么一来所有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阿梨一双柳叶眉几乎倒竖了起来,她想驳斥那些所谓的传言,可是见姜拂一脸好奇,她忽然心头生了几分犹疑。
即使以死自证清白,又有何用,那些她在乎的东西,那些她不惜用生命去捍卫的东西,不过是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连至亲血肉都不愿意相信。
难怪当初卫央会奉城投降,也许在他心中,自己早就背叛了卫国,根本不可能带兵回援,不可能陪他死战到底,所以他才会直接就投了吧。
阿梨的肩不自觉垮了下来。
就这样也好,她累了,只再做最后一次姜黎,从今往后,她就真的只是一个名叫“阿梨”的女子,只为自己而活。
“当年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你也看出来了吧,韩却对我十分上心,我就这样隐姓埋名留在韩国正好。”
阿梨撒起谎来面不红气不喘的,“至于卫央那里,当年他就不信我,如今你就据实已告说我想留在......韩却身边吧,君臣一场,请他成全。”
姜拂年纪轻,又向来直接,她想若是卫央理清楚了这些事情,想来肯定会对姜黎死心的,若是没了这层阻碍,谁还能在他心中越过她去?
她难以掩饰心中的欢喜,同时又有些无措,只得拉了阿梨的手,撒娇般问道:“可是阿姐,我......卫央哥哥已经跟韩王表示了要替代韩王后嫁进韩王宫了,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终于成功说动了她,阿梨心中长舒一口气,从前是她没有尽到做姐姐的职责,如今此事一了,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她自认对姜氏再无亏欠。
“韩王当时可曾亲口答应要迎你进宫?”
姜拂摇头,“也没有,不过他倒是确实将韩王后放出来了,这难道不是同意了?”
阿梨想起了韩却的话,韩王是在拖延时间,等到秋收之后,只怕就要开始征伐朝歌了,而韩王后母子归周,就是最好的由头。
“韩王让你跟燕公主都住进摘星楼,只怕就没打算要真的封你们做王后,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罢了。”
“既如此,阿姐你之前不是说进得后宫如何如何,现在你又说他不会娶我,阿姐,我糊涂了。”
阿梨叹息一声,“阿拂,你怎么还不明白,无论韩王娶不娶你,你粘着周公主的身份住在韩王宫,那你就是一面旗帜,现在要稳关系你自然在王宫里住得好好的,可是一旦开战,你只会第一个被拿来祭旗。”
“那......那我该如何?”姜拂直到此时才真的怕了,有些无措地抓住了阿梨的手。
“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来了,就自有办法救你,只是你千万要按照计划行事,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嗯。”
进了这韩王宫,她也暂时没办法再跟卫央商量,她想:与其自己横冲乱撞,不若先听姐姐的。
事不宜迟,阿梨松开了她的手,转身走下摘星楼,她知道该哪里去找韩却。
第49章 摘星
摘星楼临湖而建,四面都是湖水,只有廊桥可以通行,四周有任何响动,星湖都会有所波动。
天色渐晚,之前的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为了不引人瞩目,韩却背靠木墙,借着平滑如镜的湖水亲自看着是否有人过来。
忽然,水面泛起了一阵微小的涟漪,他回首一看,果然是阿梨手中提一盏灯笼兀自下了楼来。
明明是宫人的普通衣裙,但是穿在她的身上,走起路来衣袂飘飘,晚风伴着橘黄光影,桃花面与纱裙在两端湖水的映衬下,煞是好看。
他觉得她有哪里似乎跟从前不一样了,但他一时又说不上过来,待阿梨走得近了,他终于明白,原来是她整个人没了从前那股子沉重,整个人显得轻盈起来。
“谈好了?”他顺手拾了块石子儿,斜斜朝着湖中心扔去。
刚刚的石子儿不过一瞬便没入了水中,湖面很快恢复了平静,阿梨坐在岸边上,裙角差点没入湖水。
她小心翼翼地提了上来一点,侧头不答反问,“你是何时知道我就是姜黎的?”
韩却幽蓝的瞳孔微缩,索性跟她并排着坐了下来,早春的夜晚带着几分寒凉,他嗓音悠远,像来自湖心,“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韩却轻笑出声,“说来好笑,我们有私情这件事天下人皆传得有板有眼的,但其实我连你真正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楚了。”
他轻轻踩着湖水,嗓音带着三分凉意,“初见你,就觉得有些熟悉,我还以为是韩璟找了个相似的人来接近我,我想将计就计,就将你留在身边了,真正让我确信是在永州,你还记得那枚扳指吗?”
“就这个?”阿梨伸开手指,借着灯笼的光亮,白玉扳指在她拇指上莹润生辉。
韩却点头,“沐芳那枚跟这枚不一样,你当时并未仔细看,所以才会误以为是一枚吧?后来你问我扳指的事情,我就已经确定你肯定是姜黎了,除了主人谁会这么关心这一枚小小的扳指?谁又会心心念念想去质问卫央?”
“只是你不想向我坦诚,我也不介意,毕竟从前确实是我手段不光彩,我想着当做不知道这事就当我们是重新开始认识,你不觉得我们之前对彼此误会甚多?你扪心自问自溧阳一路过来有没有对我改观?”
“有的。”阿梨望着扳指中的纹路,声音轻轻。
韩却心想人的贪欲真是无限的,之前若是能听到她这样一句话,他就已经很是满足,可是如今却不仅仅于此。
他又随手捡了块石子儿,比划着怎么才能正中湖心,可惜迟迟没有扔出去,他明白阿梨此来定是有所求,他等着她开口。
果然。
阿梨回身将灯笼提了过来,火光霎时将湖面照得亮堂了些许,“九公子,你能助他们此行顺利回到朝歌吗?”
两人心知肚明这个他们指的是谁,先谈情后说事儿,是姜黎的风格。
韩王后母子跟姜拂,必须有一方留下来做人质,周天子的意思当然是韩王后母子,若是带不回,卫央也不用在朝歌混了,而阿梨,当然想成全姜拂跟卫央离开。
可是让卫央带着韩王后母子跟姜拂一起走,显然不符合韩王利益。
韩却盯好了目标,随手将手中的石子儿扔了出去,石子儿只激起了一点轻微的水花,就又飞了起来往更远的湖心飞去。
“我为什么要帮助他们?这对我有什么好处?还是你觉得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请求?”
阿梨被他幽深的眼眸盯得心中一颤,否认道:“当然不是。”
“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王后母子,不管是朝歌还是上京,都希望他们能归周,至于姜拂,我想最不希望韩王再娶一个身份高贵的王后的,就是你跟吴夫人了吧?韩王后位空悬,你就是还活着的身份最高贵的公子。”
阿梨顿了顿,继续:“并且若燕妘嫁给韩王,对你的地位不仅没有影响,反而实际受你控制的龙骧军众将领能因为韩燕盟约稳固而回到上京,届时只怕吴夫人兄妹都要来主动巴着你。”
韩却拍了拍手掌,“你说得真好,我都心动了呢。”
阿梨没接话,她不信这些他想不到,他这明显还有下文。
果然,韩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听着竟然有几分落寞,“可是这些并不是我最想要的......”
[阿梨,你以为我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只是为了权势地位吗?这些东西,前世我就唾手可得了,这一世,不过是想弥补前世对你的遗憾。]
[所以其实真的只要你有任何请求,我都不会拒绝你,如此而已。]
阿梨听他话说一半却没有下文,忍不住顺口问了下去,“那你最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