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亦问:“你都知道了?”
“……嗯。”
“你知道多少?”沈时亦脸色不好, 往陈子夜身边靠,小声告诉她, “师父要把观妙赶出戏院。”
“……我知道。”陈子夜如实把下午的情况说了一遍。
“你都知道?!”
“……嗯。”
沈时亦眼神闪过几秒不可置信,注意点令人意想不到,她猛地一巴掌拍到陈子夜的肩膀上,指责说:“那你也太胆小怕事了吧!观妙的事情,你不告诉我在先,现在出了事,你连出都不敢出来。”
“……我只是不想添乱。”陈子夜不跟她计较, 只陷在自己难过又有点失望的情绪里。
“那师父也饶不了你!”
“我知道……”陈子夜拉住她的胳膊,知道她只是刀子嘴, 安抚似的柔声说,“要是能帮观妙分担,我早就去了, 但是我们瞎操心也于事无补, 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帮她……”
“也是。”念及平时被连累受罚最多的就是陈子夜。
沈时亦摸了摸她的肩膀,有点惭愧地说:“痛不痛啊。”
陈子夜乖顺地摇摇头, 垂着眸子, “不痛,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我们去求求梁先生?”沈时亦从跪着的时候就开始想馊主意,“师父这个人,虽然规矩比天大,但是现在这不是戏院归梁先生说了算么……多观妙一口饭吃,梁先生不会在意的吧。”
陈子夜没有出声,心里隐隐拒绝这种提议。
她皱着眉,轻描淡写地小声说:“梁先生……一定是想清楚了才做的决定。”
其实也挺公道的。
但这句她实在说不出口。
沈时亦没空理她。
“我现在上网查查梁先生的公司地址。”沈时亦刚想到似的,一拍大腿,立即站起来,“观妙被师父喊去办公室了,说陈池羽带了法务来,要处理之前跟电视台签过约的出演合同。”
“……”陈子夜没太明白。
沈时亦哎呀一声,“我们去看看呗——万一梁先生也在呢!等他们出了门,我们就偷偷去拦车。”
“……我不去,我不想见到他。”陈子夜没怎么思索,慌慌张张改口,“我是说,梁先生……”
“那我自己去!”沈时亦睨她一眼,没留意这些称谓上的细节,“亏得平时我和观妙都把你当亲妹妹看,行不行总得试试才知道,就算真不行,姐妹一场,我们也算是为观妙尽过力了,何况……”
“何况什么……”
一时分不清是不是玩笑话,沈时亦说:“何况……我们也没什么可图的,无非就是男女那些事,梁先生又不是张沅祈这种瘪三!真的跟了他,我们也不见得就会吃亏啊!”
没有留足余地让陈子夜细想,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只剩没关好的门砰一声靠惯性带上。
—
陈子夜加快脚步,走到院里时,范师傅正领着梁季禾和陈池羽下楼。
跟她预想的不同,观妙跟在最后,可能由于还在见客,所有人脸上都不像她预想的那样——不说如同大祸临头,但连纠结、畏惧、难过这样的情绪都鲜少看见。
“子夜——”
陈子夜是被远处的叫声惊醒的,余樵站在收发室前冲她挥手,然而扬了扬居高的手机。
大概是让她看消息的意思。
陈子夜立刻打开微信,如果她能同时看得见自己和观妙的神色,那此刻更像大难临头的人,好像是她。
余樵的一声叫喊,不止引起了陈子夜向他小跑过去,也让原本正要去取车的几个人停在原地。
梁季禾的脸色像是暴雨来临之前的闷躁,陈池羽看他一眼,这种情况,不敢乱开玩笑,转向范先生和观妙替梁季禾把话说了:“这件事就先这样处理吧,观妙休息一阵,就可以到我公司入职了。”
“哎!谢谢您和梁先生!这样处理真是再好不过了!”范先生迎上去紧紧握住陈池羽的手,再三感谢,“是我没把小姑娘教好,才惹出这样大的事情!”
陈池羽客套的笑笑,“小姑娘下手可不轻啊。”
梁季禾把投在远处收发室前的目光收回来,给了陈池羽一个警告的眼神。
“得——当我没说,总之,这破事就这么着了,你们不用担心张沅祈和他老婆一家人,司法机关自然会收拾他们,至于观妙,可以先试试传统文化推广相关的运营岗位,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能换的。”
陈池羽说完,拿胳膊碰了碰梁季禾,故意揶揄说:“戏院这不是……娘家嘛,得照顾好啊。”
范先生想到姜如汀,差点几秒落下泪来,又抓紧陈池羽的手握了握,“这么多年了,一直沾如汀师妹的光,我以后下去了实在是没脸见她啊,我惭愧啊……”
“好了,好了,说这些干什么。”陈惊蛰阻止他继续说,转而拍了拍观妙的肩膀,替她再次跟梁季禾和陈池羽道谢,保证自己也会帮范师傅看着点,“以后有什么工作上的需要,也随时联系我。”
陈池羽公事公办,立刻捡个便宜,“行!马上就有工作要劳烦陈老师!”
梁季禾没工夫应付这些他不关心的事情,见他眼神一直往外看,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脸色极差。
范师傅也回头,眯起眼细看了一下,看见几个闲杂人等,没好气地一推干净:“梁先生,那不是我们戏院的人,应该是杨叔他们老家的亲戚,估计是来祝贺余樵通过保送考试,都是些乡下来的……”
……
—
余樵打来电话时,陈子夜正在跟沈时亦说话,手机静音,隔了一会儿他又发了条微信。
刚刚完全顾不上看。
陈子夜看了才发现,虽然就短短一句,但却像心里被人捅了个冰窟窿。
——子夜,收发室有人找你,说是你妈妈,叫刘桂雨。
她哪来的大活人妈妈?
还能是谁。
陈子夜小跑过去,喘着气问刘桂雨:“……您怎么来了?”
刘桂雨还没说话,被她弟弟刘桂山抢了先,他在潜县那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要不是你电话打不通,我们至于大老远跑一趟吗?!怎么你电话是摆设啊,拿给我看看。”
他说话时已经要伸手,被刘桂雨呵斥一句,拦下来。
她转头对陈子夜好言好语道:“夜夜,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别让外人看笑话。”
外人指的就是靠在收发室门口的杨叔和余樵。
杨叔低头看了看自己,没好气地回嘴:“你们说谁是外人啊?我跟小子夜不比你们亲多了。”
刘桂山骂了句脏话,“你亲那你替她还钱啊——”
“住口!”刘桂雨几巴掌拍到他肩膀上,“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们是来求子夜帮忙的。”
“……出去说。”陈子夜实在无法忍受家里这些破烂事被拿在这里说,随意往不远处一指。
余樵扫了眼刘桂山流里流气的打扮,不放心地站在她身后,提醒说:“不然还是近一点,就去巷子外那个茶馆吧,晚上人多,也有包厢,方便谈事情。”
刘桂山靠近一步,眼睛恨不得长在陈子夜身上,“行啊,喝茶好,有像你们这样唱曲儿的不?”
“你有完没完。”陈子夜的手指在羽绒服口袋里攥紧,眼神里已经带着一些怒气。
刘桂雨打圆场,把刘桂山拉到一边去,给陈子夜空出前路,说去哪里都行,看她方便。
杨叔放心不下,让余樵跟着去,有什么事情及时回来喊他。
—
陈子夜走在前,领着他们去了不远处的茶馆。
刘桂雨姐弟要谈的事情,半年前,陈子夜就在电话里听她那个窝囊的爹哭诉过。
潜县地处江南平原,蔬果资源丰富,劳动力密集,外省有一家孟氏集团正是看中这两点,想跟潜县当地的小企业合作,扩建酒庄,拿政府绿色创新项目投资,本来也没有明确下来。
但执行层出了岔子,陈子夜的父亲就仗着自己还读过几年书,被刘桂山一家撺掇着,召集全村人力、财力集合采摘和生产,没有跑通的供应链,缺乏直播和电商积累,更不要提高超的保鲜技术,潜县一夏天的瓜果在一夜之间像催熟的烂葡萄,透着血红,腐烂染指每一处空气。
全烂了,遍地霉味。
助农项目第一枪没有打响,孟氏集团允诺的注资也没有如期交付。
原本就只是确认合作意向,涉及到金钱权益,没有白纸黑字,一概不认。
所有村民无处撒气,无处索偿,只能一股脑冲进陈子夜家,哭喊动手,甚至有人大白天在他们家门前烧火盆,点红烛,恐吓他们如果再不赔钱给大家,下次抬的可就不是空棺材了。
陈子夜去年知道后,为了让他父亲别再烦自己,已经转了三万块钱过去。
如今她甚至也只剩两万保命钱。
她是绝不能再动了。
刘桂雨跟刘桂山一家人不同,她长得很秀气,自从嫁给她父亲以后,一直关系谈不上多热络,但也算不上亏待了她,逢年过节总不忘给她发个两百块钱红包,还给她寄过自己晒的杏仁干、红薯干。
最难得的,还是偶尔看见慕城的天气变化,也会叮嘱她一声,让她多注意身体。
这些陈子夜心里都是有数的。
所以当刘桂雨跟她说,以后跟村委会交了底,也及时报了警,还是不断收到恐吓时,陈子夜心里也不是全然不难过,她坐在最外面,眼睛盯着茶面说,“你们还差多少?我真的没有什么钱……”
“我知道的,苦了你了,你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有多少钱呢……”刘桂雨确实没有诓她,边说边抹眼泪,骂了几声自己的娘家人,“我们已经把房子和田地都卖了一些,还差三十多万。”
“还差这么多……”
“嗯,这不算我们还欠着的。”
“……那我也没办法。”陈子夜低着头,没办法挤出一滴眼泪,想了很久才说,“我只有一万。”
“怎么那么少?!你平时不是吃住都在戏院里么?”刘桂山大声喊说,“这可是救命钱!你有就快点拿出来啊,你们这些唱戏的,不是一晚上打赏都得几十万!”
“……你当我是什么人。”陈子夜咬了下嘴唇,本不想跟他说话,但实在气不过,留下一句,“反正我就一万,您要,我就转给您,您不要,我也没办法。”
“我们还不清债,村里人也会找到你这里,你以为你跑得掉?”
说不怕这样的牵连和威胁,一定是假的。陈子夜闻声,整个人都在颤抖,她不想再跟这些人纠缠,“两万。”她心一横,语速极快,“就两万,多一毛钱我也没有了。”
刘桂雨急得直落泪,拉住她的手温柔小心地摸了摸,“那能不能再问你师父借一点……”
“不能——”
再好的杏仁干吃多了都会中毒,晒得再久也晒不干人心里的无知和贪婪。
陈子夜甩开她的手,沉着脸,绷着眼泪径直往外走。
—
一路上,余樵都没有说话,甚至互动后退半步,给她留足安全的空间。
陈子夜回到宿舍,观妙和沈时亦都不在,把刘桂雨拿给她的一袋冬枣放在桌上。
人还没走到床边,塑料袋哗啦一声,冬枣一颗一颗滚了一地。
像是一种倒计时催眠的鼓点,震得人头疼,陈子夜穿着衣服直接倒躺在床上,喉咙也开始干涩,她可能是生病了,她这样想,也有可能是太久没生病了,让她忘了家里还有一堆糟心事。
可能是碰到了家乡的冬枣。
连梦里也沾上了一些回不去的味道,桥边有人卖雪,蜻蜓笑话藕丝太长,外婆正在摘苦瓜。
她说那叫半生瓜,是半生皆苦的意思。
喉咙干哑要像是撕裂了一般,陈子夜在黑暗之中张开眼,无声地张了张嘴,像是在跟无力对峙。
静了片刻,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将近十一点。
梁季禾在四个小时前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招呼都不打一个?
陈子夜愣了愣,联想到傍晚院里遥远碰到的事情。
除了刘桂雨的到来让她只想快点解决麻烦以外,她也没注意到他看见了自己。
她摩挲手机屏幕,检查再三发了几句道歉的话过去,也不想多提自己的事情。
像是意料之中,梁季禾还是直接回拨回来,声音却是沾满了酒意:“你在哪里。”
“我在宿舍,刚刚睡着了。”
“道歉当面说。”梁季禾不爽的语气,“那么多字我现在看不清楚。”
“……您喝酒了吗?”不方便问“您喝多了吗”,陈子夜小声改了改措辞。
“嗯。”
“哦……”陈子夜不想接话了,她觉得十一点多去找一个喝醉的人道歉,会被赋予一些别的用意。
电话那头,很安静,但不影响梁季禾声音里的胡乱,“不给你的好朋友求求情?”
提到观妙,陈子夜心里还残留一些失望的情绪,尽管她已经认可这样的决定,“您有自己的衡量。”
梁季禾无奈地叹了口气,几乎发笑,“陈子夜,是不是有些事情我不说,你就真的不明白。”
“……嗯?”陈子夜微微一怔,虽然感知到他话里有话,像是一种蛊惑,但她还是看见了转机一般,立刻问,“您在哪里?我可以去找您当面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