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池金鱼——沈不期
时间:2022-09-02 06:51:56

  无法一眼在穿着同样校服的人群中找到余樵,这让陈子夜讶异了一下。
  人如微蚁,她常年从台上往下看观众,无法辨声,却能识人。
  如同开年第一场大戏,座无虚席时,她一眼便能看见梁季禾。
  ……也许是因为他坐在第一排,更有可能是因为讲究的打扮总是更能吸引目光。
  佛祖都需要金装。
  陈子夜这样想着,就觉得她会联想起梁季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发现余樵,是因为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是好听的女声。
  陈子夜站在路边,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在等打包的牛肉面。
  陈子夜先看见喊名字的女生,穿着米黄色的高领毛衣,头发裹在围巾里遮住了双耳,她手伸到背后在掏半露在书包外面的耳机,扯了半天,喊余樵帮她看一下。
  大概是半夜站在路边太显眼。
  女生说话时,余樵的眼光是看向陈子夜的。
  虽然有不短的距离,却像近到连他们的交谈都可以听清,无处可躲。
  他们俩穿着一样的校服。
  虽然所有人穿的校服都一样,但此刻陈子夜不想跟余樵打招呼。
  ……如果可以,希望他也不要跟自己打招呼。
  余樵平常的语气说:“耳机线勾到你的钱包了。”
  余樵把耳机拿给她。
  女生立刻把手缩进袖子里,原地踩了两下,“我说呢,手都冻僵了。”
  转过头道谢时,才发现余樵看的是另一侧,她顺着看过去——
  发现那个女孩子侧对着他们,眼神只往店里看。
  女生主动问:“是其他班的同学吗?”
  余樵说不是,“先走了。”
  “啊……那是外校的朋友吗?她长得好漂亮哦……”
  “嗯。”
  女生嘴角一落,当作他只是在回答前一个问题。
  快步走出去,余樵直接喊了陈子夜的名字。
  在她还没转身时,已经抬起了手,朝她笑着挥了一下。
  “……好巧。”陈子夜挤出几个字。
  “这几天一直没碰到你。”
  陈子夜勉强扯了下嘴角,“这周有复试,大部分时间都在剧院里。”
  “嗯,我知道你明天复试,幸好你出来买宵夜,赶得及当面跟你说声加油。”
  少年无畏,有话直说,这让预谋巧合的人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谢谢。”
  “买好了吗?”余樵往里看,见一直没有人过来招呼,直接替她喊了一声。
  老板娘说还没点,他也不觉奇怪,以为只是刚来,替陈子夜和自己都点了一碗。
  没等陈子夜反应过来,老板先替他们做了决定——
  “我们要打烊了,给你们打包可以吗?不好意思啊。”
  “可以的。”
  “好嘞,那我给你们俩多加点牛肉,还是按你平时的口味吗?加辣不加麻。”
  余樵笑着道谢,转头问陈子夜,“你呢?葱姜蒜和辣椒要吗?”
  “我不吃葱和香菜……”牛肉汤的香味让人放松,陈子夜说,“麻烦放一点点辣椒,一点点就好。”
  老板娘立刻答应:“行——马上就好!”
  等出锅的时间,老板娘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眼,开玩笑说:“你们俩长得真好看。”
  两个人同时不好意思地笑笑。
  “偷偷处对象了吧?我不跟你杨叔说。”
  余樵没说话。
  陈子夜面上一窘,连忙摇头,“没、没有这回事,高三学业最要紧,我们……”想起余樵之前教她学习过英语,想说也算是同学,但是邻居之间也没有人不知道,她跟余樵不会是同学。
  陈子夜有点丧气,觉得还是如实说最好,“余樵只是有空会教我英语。”
  “哦哦,那是的,听我女儿说,余樵成绩可好了。”老板娘只是拿小年轻人开玩笑,全然看不出陈子夜的情绪,转向余樵说,“牛肉面阿姨请你们吃了,余樵要是有空也劳烦给我女儿补补课!”
  余樵客气地笑笑,默默转了账。
  一人拎着一碗牛肉面,并肩往回走,一路没有再说话。
  这种感觉很像是在那种老式的海洋馆,比雨滴、海浪更大声的是抽水机的噪声,一条道路,一侧是玻璃,一侧无光,玻璃罩里仅有的几条鱼都围在开叉的塑料桃枝旁边,越游越远,一点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相比隐秘的欢愉,好像更多是一些抓不住的情绪。
  —
  隔日,参加复试的人员早早抵达剧院,提前化妆、开嗓、检查戏服。
  下午两点正式开始考核,一贯准时的范师傅却迟迟没来。
  不止陈子夜注意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收敛了许多,后台安静无声,没有往日那样热闹。
  先在后台露面的是陈池羽,他领着几个重量级的评委老师给大家加油鼓劲。
  梨园行当最看重的就是师徒辈分,传到今天也尤其注意礼仪,来的评委里除了陈惊蛰算范师傅正经八百的师妹,其他人均是梅派、程派的佼佼者,三位戏曲学院的教授,两位当红青年表演艺术家。
  所有人鞠躬致谢,只有梅汀可以替大家发言。
  没待几分钟,便说待会儿见,他们陆续退出后台。
  陈惊蛰临走时,欲言又止的神情引起了陈子夜的关注,她如常的恭敬神色看过去,等她发话。
  陈惊蛰果然将她喊到一边。
  陈惊蛰犹豫再三,只隐晦问,“你是不是知道观妙的事情?”
  陈子夜倏地一怔,“……我知道她身体不好。”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陈子夜神色虽然从旁人看没有太大差异,但还是没敢与陈惊蛰对视。
  她垂着眸子,不说话,被陈惊蛰轻轻伸手抬了起来,“你师父都知道了。”
  “真的吗……”
  “我可不是在套你话,你跟我交个底,我好看看怎么帮着处理。”
  陈惊蛰说得不假,她也是自幼在戏院长大,看到陈子夜时,多次表达如同看到年轻时候的姜如汀,这些年她虽然偶尔回来看看,但对观妙、沈时亦、陈子夜这一批孩子都不陌生,也算是看着她们长大的。
  范师傅年轻的时候爱慕陈惊蛰,这也是饭桌上陈惊蛰自己拿出来说笑的——
  当年以为他暗恋如汀师妹呢,天天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没想到是喜欢我。
  “我知道师父敬重您……”陈子夜很小声的说,“师叔,拜托您帮帮观妙。”
  陈惊蛰见人走的差不多了,更小声问:“那个人是谁?是咱们戏院里的吗?你不说我怎么帮?”
  “……”陈子夜睫毛煽动,但依旧不说。
  陈惊蛰替她说:“你就别瞒着了,观妙在食堂熬中药是不是,她那些药渣、药材的乱放,今天一早给你师傅撞见了,他见观妙身体一直不见好,担心她被人坑,才找熟悉的医生帮忙看看。”
  “那……”陈子夜着急。
  被陈惊蛰打断,“还那什么啊,你师父今天人都没来,在戏院处理这个事情,于公于私都要有个交代。按你师父的急性子,今晚就要有些着落了。”
  见事态严重,陈子夜慌了神,到底只是十八岁的小姑娘,着急地先把头上的装扮拆了。
  “你就别去掺和了,你师父发现后第一句话就是,要找你和沈时亦算账。”
  “……”
  “你就老老实实参加复试,我回戏院一趟,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
  “我想跟您一起回去。”
  “你就在这待着!”陈惊蛰扬声呵斥,“哪里都别去!好好表演!我提前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陈子夜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心理准备,“……那观妙会被赶出戏院吗。”
  “你管好自己吧,我都怕你师父一气之下连你一起赶出去。”
  “我……”
  陈惊蛰虽然语气直接,但走时还是拍了拍陈子夜的肩膀,再次叮嘱她不要添乱,说自己会帮忙。
  —
  陈子夜是倒数几个表演,她坐在后台等候,无心继续练习,一直在等观妙回复微信。
  陈池羽找到休息空档到后台来,是替梁季禾捎东西的,梁季禾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就不参与复试评审了,嘱咐他带个小礼物给陈子夜,“陈子夜,这个给你,梁季禾送的。”
  “……梁先生?”
  “是啊,他给你的,我可送不起。好像是一支珠钗,让你戴着上台,祝你进终面。”
  陈子夜没有伸手去接,心思不在这个上面。
  陈池羽没耐心等,说完就把东西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
  见她愁容满面,问说:“我话还没说完呢。”
  陈子夜强撑着精神立刻接话:“您说……不好意思,我今天状态不好。”
  “你也别太紧张了,这次不行就下次,有人捧总能红的。”陈池羽笑嘻嘻地说,“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说,你要是不想收这个珠钗,我就帮你还了,我特别想看梁季禾吃瘪的样子!”
  “……没事的,我自己还就行。”
  陈池羽啧啧几声,“真是好不配合,想抓梁季禾的小辫子笑几声,这么那么难。”
  陈子夜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想说,擅长跟女人打交道的陈池羽,当然能感觉到。
  他忍不住多嘴说:“还好吧?你这么紧张的么……又不是唱不好就要被你师父赶出去。”
  一句话像是巨石砸进水面,闷响的同时,整个眼眶都因为强行憋住眼泪而涨红。
  “不是吧……你应该不是被我搞哭的吧?”那梁季禾不得弄死我……
  陈池羽二话不说先道歉,说必定通过复试,不敢乱说话了。
  陈子夜胡乱摇头,然后跟他道歉。
  陈池羽观察再三,确认跟自己无关后,突然冒出邪恶的念头——这不得吓唬一下梁季禾?
  他使了个坏,离开后台以后,打了个电话给梁季禾。
  “老弟。”
  “……”
  陈池羽故意叹气,“礼物给你带到了,但是不管用啊,害人家小姑娘没通过。”
  会议暂停,梁季禾摆手让他们继续,起身往外走,“已经结束了?”
  “早结束了,小姑娘都哭了好一会儿了。”
  “……”
  陈池羽添油加醋,“哎……还不是嚎啕大哭,就一直默默低着头,也不怎么出声,真可——”
  “可怜”还没说完。
  梁季禾已经挂了电话。
  迎接他的,当然不是早就溜了的陈池羽,更不是偷偷哭着的陈子夜。
  相反,陈子夜正在台上,她唱的正是《雷峰塔》里《断桥》一折,选这一出完全是因为讨巧,毕竟扮演的并非凡人,扮相上更加仙姿飘逸一些,是所有扮相中,最适合展露陈子夜外在的。
  其次这一折情感起伏虽大,但并不复杂。
  断桥之上,许仙与白娘子久别重逢,由悲道出喜。
  但偏偏撞上这出戏……许仙原是观妙反串扮演。
  又恰好在上断桥前,融入了1955年姜泠老师电影版中的戏剧演绎,以悠长但又绵软的水磨腔,道出了小青担心姐姐情深不寿的热肠,两三句甩袖下来,陈子夜便已经开始哭了。
  下了台,她还沉浸在刚刚的戏文里。
  虽说台上次次尽力,却没有一次像这样感同身受的尽情。
  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哭,其他人也只当她是入戏太深,安慰道贺以后,便各自散了继续表演。
  只有陈子夜一边哭,一边卸了妆,越抹越乱,最后使劲搓洗到整张脸都泛着白。
  她从戏院后门出来,刚要关上门时,被人用力拉住胳膊。
  “……梁、梁先生?”
  “嗯。”
  梁季禾刚到时,她已经在台上表演,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放平时,陈池羽的作弄他一秒钟就可以看出来,刚刚听他做作描述陈子夜哭的那一刻,他的心揪在一起,几乎没有多想。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女孩子的眼泪,既是发光的贝母,也是刺透的冰尖。
  陈子夜脸上还挂着刚哭过的痕迹,声音低哑,“您怎么来了?在台下没看见您……”
  “找你。”
  “……嗯?”
  “还想哭么……”梁季禾把她拉到门外,檐下只容得下两个人面对面而立。
  陈子夜哽咽了一下,觉得就冲自己现在的状态,也很难口是心非,:“其实还想的……”
  “只是因为剧情?”
  陈子夜本想摇头,却被他直接伸手按住后脑勺,让她埋在自己和赤色的木门之间,进入一个温暖又完整的怀抱,她的额头正好枕在他的锁骨上,鼻尖轻轻擦过,有淡淡的果木香。
  是让人觉得很安心、很好闻的那一类气味。
  声音从她头顶、耳边传来,她分不清楚。
  像是在颅内响起,“不重要,想哭就哭,愿意说话再说。”
  这是一个带着强烈安慰意味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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