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池金鱼——沈不期
时间:2022-09-02 06:51:56

  年轻的时候忙于工作,本来胃就不好,后来确诊食道癌才肯回家乡治疗。
  吞咽困难,食管水肿、痉挛,背骨疼痛难挨,肩膀锁骨处能摸到肿大、坚硬的淋巴结。
  每一天看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越来越瘦,瘦到皮包骨,瘦到手背干柴。
  瘦到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甚至无法完全站立身体。
  分不清每天化疗在挂的是什么药水,都是黄色的、白色的,偶尔一小瓶猩红色,医生会用针孔另外打进吊瓶里。慢慢渗入人的身体,仅仅小半年,手臂上的脉络就会泛起青紫。
  有时候很难想象,人可以咽不下一口水,真的一口都咽不下。
  那一年陈子夜只有10岁。
  她经常抱着外婆,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概念。
  但是她极少在外婆面前哭。
  外婆不愿把小子夜的人生交付到她那个窝囊的爹身上,拖了不少同学关系,想用仅剩的一笔费用送陈子夜去市里读书。等她去取才发现,这笔钱早已经被陈子夜的父亲挪用。
  无奈之下,外婆才把市面上所有公益性质的读书、技艺项目全报了一遍。
  这才阴差阳错将陈子夜送入了范家戏院。
  陈子夜没说这些,只是静静回想,眼睛有点酸胀,只要一眨眼就会滴落眼泪。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敢低头,只是垂着眼吃炒蛋。
  “小子夜。”梁季禾喊了她一声,看向他。
  “……嗯。”
  他眼里的陈子夜并不是一个敏感自卑的女孩子,甚至谈不上多愁善感。
  相反,她总是踏踏实实做着事情,规规矩矩地按时长大,心思无比敞亮,纵然他多次将许愿的机会平等地赠与她,她也从不肯接受。他很明白,陈子夜这不是愚笨单纯,更不是欲拒还迎。
  是有一类极少有的人,内心有极其坚定的处世信念,学不会不劳而获。
  他想,外婆一定给足了她所有的爱与教育。
  梁季禾温柔地语气,低着声音问她:“你小时候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摘葡萄,在河边玩水,小鱼会从我脚边游来游去,也喜欢听我外婆讲故事。”陈子夜说,“我家虽然不算特别偏远,但也有很多小山林,偶尔会看见特别漂亮的鸟雀。”
  梁季禾从没见过陈子夜说这么多话,他静静问:“还有呢?”
  “我还养过一只大黄狗,是捡来的土狗,但是毛绒绒的特别温暖,总在我脚边蹭来蹭去,有一次我梦见它误食老鼠药,吓得半夜哭醒,后来过年回家才知道大黄真的走了……”陈子夜嘴里慢慢嚼着饺子,难过起来,“虽然听起来很傻,但是我觉得我跟大黄一定是有心电感应……”
  梁季禾很想抬手摸摸她的脑袋,但担心又让她紧张起来,只是安慰说:“不傻。”
  陈子夜有一点鼻酸,但她抬眼发现梁季禾正也正看向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说得有点多。
  她挤出一个笑容,语气也平和,“您呢?”
  梁季禾也笑一下,“我很少见到家人,寒暑假都过得比较无趣。”他看向窗外,声音很轻,“看书,听歌,练琴,吃饭,睡觉,一个人待着。”
  陈子夜看向他,这个人浸入夜色里,只有这双眼水光璀璨。
  像是隔了很远。
  “虽然听起来有一点孤单,但是我觉得也很好……”陈子夜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安慰似的点点头,“真的,我觉得……过去少经历一天、一件事,我们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梁季禾微微一怔,心里有一点暖意,他从没跟任何人讨论过小时候。
  当然也没有人问起过。
  “嗯,今天这样也挺好。”不然也许更糟呢。
  陈子夜真诚地点点头,对当下心满意足,“我也觉得是。”
  梁季禾看着她,沉吟了一下才说,“外婆也一定觉得很好。”
  想到外婆生病的场景时,陈子夜没哭,想到兴致冲冲跑回家却见不到大黄时,她也没哭。
  但是此刻梁季禾一句温柔的安慰,却让一滴泪滴在了陈子夜的手背上。
  陈子夜胡乱擦了擦自己的眼角,觉得不至于,“……我眼睛有点酸而已。”
  梁季禾从没正经八百哄过女孩子,心情也被她这几滴眼泪搅乱,伸手停在她脸颊旁边。
  陈子夜疑惑地看向他。
  梁季禾摊开掌心,柔声哄她:“不是都说,女孩子的眼泪很珍贵,能变成珍珠。”
  “……”
  陈子夜微微撇开头,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梁季禾收回手,想到什么,顿了顿说:“读书那会儿,一个物理系老师说,万物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人的感情也是,爱不会消失,只是会转移。”
  陈子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等他继续说。
  “外婆对你的爱也会这样。”
  “……嗯。”
  “会变成朋友对你的关爱。”
  陈子夜觉得浪漫且有道理,想到观妙,想到沈时亦,很信服地说:“对哦。”
  “又或者——”
  “……嗯?”
  梁季禾看着她,牵起嘴角,“又或者……变成男朋友对你的钟爱。”
  陈子夜还沉浸在“爱不会消失,只是会转移”这句的简洁的力量里。
  将梁季禾的话作为一种祝福。
  陈子夜微拢眉心,抿着唇也将浪漫郑重传递回去,“您也是!”
  梁季禾说:“……”
  他放下筷子,转瞬而过的头疼反应,站起身说:“吃完走吧。”
  “好……”院里规定晚上不允许多吃,不能留没洗的碗筷,范师傅一贯爱干净,又爱查岗,连累后勤阿姨就不好了,“那您等我一下,我得把碗洗了。”
  梁季禾挑了下眉,忘记还有洗碗这回事,“用不着你。”
  没什么油水,梁季禾随意拿水冲了冲,冰水没过手指,太冷了。
  梁季禾睨了一眼,心想,迟早要把这个破水龙头给换了。
  大冬天的不出热水,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在他清洗的时间里,陈子夜已经把他的衣服抱在胳膊上,唯恐拖到地上,总是提起来看。
  等收拾完毕,并肩往外走,梁季禾边走边穿大衣。
  陈子夜走在前面,双手握上门把手,预备往外推时,“啪嗒”一声门口的开关被梁季禾关掉,黑暗之中,他从陈子夜身后伸出双臂,抓紧门把手的上侧,往回一拉。
  门又重新关紧,将所有凉风挡在他的世界之外。
  陈子夜的后背贴在他的胸口,被他毫无触碰地圈在自己的怀中。
  他们的双手一上一下紧紧握住门把手。
  温柔传递在冰凉的不锈钢上,像能连同一致的呼吸,不断导热。
  陈子夜感觉头顶有轻轻的力量压上来,只短短几秒,这个带着安慰用意的背后拥抱,就在他松开手那一刻,化作耳边的柔声细语:“小子夜,明天复试顺利。”
  ……听说第一次许愿比较灵,我求了菩萨,祝你心想事成。
  作者有话说:
  爱不会消失,只会转移,不是原创,听老师讲的,也送给大家。
  今天又6千字了!下班!886朋友们!
 
 
第17章、惊蛰
  当晚, 陈子夜是被吵醒的,为了应对明天的复试,她特意早睡了一会儿。
  摸到床头的手机, 按亮后发现,睡了一大觉,才十一点半。
  “太倒霉了, 臭水泼了我一身,这是件新衣服!我特意选了明天复试穿的……”
  走廊声音嘈杂, 布艺窗帘把夜光遮的严严实实,陈子夜能分辨这是沈时亦的声音, 她在安慰别人,“少说几句吧,观妙也不是故意的,还不是你先动人家烧水壶。”
  “什么呀!是她那个壶味道也太大了,我以为是什么东西坏了,想问她要不要倒了。”
  沈时亦拿眼神示意她小声点,“可能是什么中草药茶, 你也别放心上了。”
  “哎!烦死了,明天就复试了, 非得这会儿触我霉头!”
  “角色落听那是要看本事的,大半夜的别再絮絮叨叨了,赶紧进去把衣服换了。”
  ……
  没安静几秒, 沈时亦便来她们宿舍敲门, 问醒了吗,能不能进来。
  陈子夜已经坐起来了, 随便拿羽绒服批在肩上, 声音还闷哑着:“门应该没锁, 你直接进来吧……”
  沈时亦很快推门,见只有她一个人,急着问:“观妙呢?她没回来啊?”
  “我睡得太沉了,没听到她出去。”
  被沈时亦这么一问,陈子夜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都这个点了,观妙去哪里了?
  昏昏沉沉之间,陈子夜问:“……你们刚刚碰到观妙了么?”
  “是啊,杏如睡醒说喉咙有点不舒服,我们就想着睡前煮点金桔雪梨润润嗓子。”沈时亦不解地说,“去水房看到一个养生壶,装着不知道是药还是茶,味道发酸,杏如就好心拿起来看看。”
  陈子夜低下眼帘,想了想,大概猜到她说的,只捡实话说:“是调理身体的中药。”
  “我猜也是,不过观妙反应也太大了一点,她直接往杏如手上抢,中药晃了她一身。”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明天复试……”沈时亦坐下,手搭在椅背上,下巴趴在上面对着陈子夜说,“要不是观妙身体不好,这次复试她肯定是能参加的,估计心情不好受。”
  陈子夜微微叹气,神色有些复杂,停了几秒才慢慢说:“可能吧。”
  “那我们明天复试完,喊她一起出去逛街,怎么样?”
  陈子夜点头说好。
  沈时亦笑容无虑,“行!那明天再说,你好好准备,整个戏院就属我们三个关系最好,都要好好的。”说到这里,嘴角的笑意冷了一点,忍不住感慨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最近总觉得有点不安心。”
  “……可能是年末事情多。”陈子夜安慰她,也像在劝慰自己。
  “可能是吧,不过干我们这行的,忙总比闲好,谁都不愿意对着空位唱独角戏,不是么。”
  “……嗯。”
  说话的同时,陈子夜已经把衣服换上,下了床脚踩在拖鞋上,伸头把椅背上的牛仔裤一拎。
  沈时亦立即让开,那眼神问她——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陈子夜说:“我出去找找,观妙还没回来。”
  沈时亦劝她说,“她端着养生壶走的,搞不好就在楼下水房,这么晚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没事,我正好去练功房拿双旧鞋,明天早上就直接去剧院了。”
  “那也行,明天早上我给你带那个金桔雪梨汁。”
  “嗯,谢了。”
  沈时亦拍了拍她的脑袋,开玩笑说:“不谢,真要谢就明天好好努力,以后我们唱对手戏,别老演那种一言不发站一边的角色,跟你演戏十几年了,总共加一起还没最近跟你搭戏复试唱得多。”
  想起梁季禾说的“爱会转移”。
  陈子夜舒展笑容,觉得心安,轻柔的嗓音里透着感谢,“我会的,你也加油。”
  —
  在院里找了一圈,没见观妙人影,鬼使神差快走到收发室前时,观妙发来一条报平安的微信。
  ——我在煮中药,不用担心,我等下就回去。
  隔了几秒,又来一条。
  ——要是沈时亦来问,你就说我在喝调理痛经的中药。
  陈子夜放下心来,呵了口热气,立即给她回复了一个“知道”。
  戏院正门的铁门紧闭,只留收发室前一个小门可过人。
  一般杨叔都是前半夜值班,白光变黄时,就是台灯点起来的时候。
  陈子夜站在原地,冷风吹红了她的鼻尖,但神情并不为难。人就是这样,往往有多个理由阻碍内心时,才会犹疑不定,行从于心,反而是坦荡的免罪金牌。
  她快步走过去,经过收发室的窗前时,停在没风的地方,捋了下头发,放缓了脚步。
  明知道一定会打招呼,但还是先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喊住她的却不是余樵的声音,“这么晚了,小子夜还出去啊?”
  “……杨叔您还没睡呢。”
  陈子夜只往里扫了一眼,礼貌地收回眼神。
  “没呢,我等余樵回来,他们学校今天有新年晚会,不过高三学生不能参加表演,只能到场看看。”杨叔眯着眼看墙上的挂钟,“说是看完节目同学组织去吃饭了,难得出去一回,我让他多参与,别急着回来。”
  “……哦。”
  “不过他这孩子学业为重,说是马上就回来了。”
  杨叔说起余樵时满眼都是笑意,这种由衷的满意像是能传递,陈子夜也默默笑了一下。
  “你要出去么……注意点安全啊,别跑远了。”
  “嗯,谢谢杨叔。”
  也许是巷子太深太窄,会给不期而遇增加可能。
  陈子夜沿着路灯罩下来的最大切面走,半身披着光影,另一半在黑暗中。
  不知不觉慢慢走了十来分钟,巷子口的馄饨摊已经收了,有店铺的牛肉面馆还开着。
  有一大批学生涌出来,听声音就知道,他们今晚过得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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