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季禾想,那个方向应该是送她去戏院报名的外婆。
是陈子夜最爱的外婆。
梁季禾心头一动,温澜潮生,问范师傅,“所以你才不希望他们转向影视化的管理?”
“嗯。”范师傅说,“我明白,我本不应该掺和戏院的管理,也可能是我真的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这里也许确实没有光明的未来,我不是不发愁的,我每天愁得睡不着觉,我怕有一天戏院关闭了,她们无处可去,我更怕她们一辈子就站在这个小戏台子上,唱完今天,唱明天。但是梁先生,陈先生,戏院对我、对这些女孩子、甚至对杨叔来说,是像家一样的存在,如果换成影视公司那样管理……”
范师傅沉下脸,无奈地摇摇头,“……那戏院还在吗?”
“范师傅,你言之过重了,我解释一下,我引入经纪人管理是因为戏院这些演员,本身可塑性就非常强,已经超越了市面上大多数网红的水平。”陈池羽就事论事,没空体会范师傅的心情,“您也说了,唱戏唱不了一辈子,读书的更是没几个人,那有一些好苗子转向影视领域,也不是什么坏事。”
陈池羽主动端起茶杯,没等范师傅反应,直接跟他碰杯,“再说了,人红了,有了流量,才会有粉丝因为她们关注到昆曲,到时候一举两得,不是什么坏事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范师傅无力地挤出这句话,“陈先生,戏剧不是噱头,不是赚吆喝的假把式,是满院子姑娘们日复一日练出来的,凌晨五点,连续十年,她们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下来的……”
陈池羽耸了下肩膀,“OK,你要这么说,也有练习七八年的联系生,还住地下室呢……”
梁季禾摆了下手,递给他一个严厉的眼神,让陈池羽闭嘴,继而转向范师傅,敬他一杯茶,“范师傅,戏曲方面听你的,是我考虑不周,我本意只是想给你们多一些选择。”
陈池羽还想再说,但与他共事不是一次两次,谈判场上何其说一不二的人。
在此刻却说自己考虑不周。
见不得他太过于温和的模样,忍不住直接说:“万一其他人也愿意呢?你们问过陈子夜吗?”
“……她的文化课成绩比较好。”诚如他所言,范师傅这些年日夜围着戏院转,他不是当面推诿,他是真心替每个女孩子思考再三,“子夜从小就喜欢读书,她的外公、外婆都是留学过的工程师,她外婆临走之前再三拜托我,一定要让她至少有书读,忠人之事,我虽然人微言轻,但从没有忘记过。”
范师傅站起来,去玻璃柜里拿出另一份戏剧学院的艺考资料册,“子夜今年没有报考,是因为这次特招的名额,她留给了观妙,她知道观妙想去学文戏,只是后来出了变故……”
梅汀目前造诣最高,虽然出身只是范家戏院,也不算师承名门,但目前国内刚满二十岁就能挑大梁扮演杜丽娘的,确实屈指可数,她家境殷实,心思纯净,一心只想拿梅花奖。
读书和靠边对她而言,都不在话下。
陈子夜亦是,她虽然没有在行业内闯出名堂,但这只限于表演场地太小,放陈惊蛰这样的剧院首席眼里,邀请她参与人生第一部 舞台剧《盐梅》的演出,已经可见嘉奖。
这才在去年10月,“旧梦新颜”项目开始之前。
范师傅在内部商量时,陈子夜才将特招的机会让给观妙。
……只是没想到观妙用自己的方式,了结了自己对于戏院的牵扯。
“这是观妙选的路,也是她的命。”范师傅眼神飘远,“梨园如同社会,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陈子夜亦是,明年她是否会去参加特招,她又是否真的想继续学戏,都是命里注定的……”
旁人说再多,也抵不过命运翻天覆地。
……
等从戏院出来,陈池羽心里还有气,总觉得公事上没受过这样的憋屈,低着头一直乱点手机APP,嘲拿嘲讽的语气问,“你怎么不去找陈子夜?就走了?来都来了,不去看看?”
梁季禾好笑地回他,“你哪来那么多话。”
“好好好,怪我多嘴了,是谁这些年教我凡事用脑,不动情面,今天又是谁鬼迷心窍?”陈池羽数落道,“你要是想花点钱养着这个戏院,那你就别喊我打理了,放着就是了。”
“什么叫养着这个戏院?”梁季禾不悦地挑了下眉。
陈池羽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当他是亲兄弟才把言下之意说了出来,“一朵梅花就给你迷得不行了?不至于啊,就算是冬天,那也能遍地开花,再不行,还有鸟啊,你养一养就得了,还真的上心了?老弟——你我是什么家庭出身,多少人虎视眈眈想把我们搞垮,你的人生里,没有陈子夜,也不会有。”
“陈池羽。”梁季禾转过头。
脸上流露出多年未见的明朗笑容,像儿时与他奋力抢篮球的少年,言语里确是异常地郑重,“她已经在我的人生里了,我能算计一辈子,但总要留一处地方,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留给我的爱人。”
陈池羽讶异好半天,很快理解似的勾起笑,轻蔑似的嘁了一声,“瞧你这出息,就不能多跟我和陆谨言学学,要结婚就跟最难最野的女人结婚,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算什么玩意儿……”
梁季禾脸上始终带着笑。
他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范家戏院的招牌越走越远,才忽的对陈池羽说,“戏院的事情,对不住,知道你用了心,不过决定还是得听我的。”
因为这里是陈子夜的家。
是因为这里,她才会长得这么健康,这么明朗,这么温柔。
“鬼迷心窍,没出息——”陈池羽笑着数落他,想起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听你跟我道歉,了不起,为了一个女人,我也不配说你,十来岁就想跟你姐结婚,到今天离了婚,我还喜欢她,我们兄弟俩了不起啊!”
梁季禾笑了下,神明在上,心里有人,原来真的会有一股心甘情愿的力量。
—
等到了除夕当日,戏院上下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陈子夜和沈时亦,以前是观妙,她们三个在一众师姐妹中个头最高,爬高摸顶的活儿就全交给了她们俩。
沈时亦在戏院大门上挂灯笼,陈子夜在后厨帮忙,她切菜很细致,但速度太慢,被梅汀推到一边,“你赶紧到客厅帮忙去,别给我捣乱了,看得着急死我了!”
陈子夜冲她吐吐舌,“……我切的还是很细的。”
她拿了几根黄瓜丝,在手里扬--------------/依一y?华/了扬,被梅汀举起菜刀吓唬她,“还不快走!”
“走走走,我这就走——”
范师傅正往除非送刚包好的饺子来,笑话陈子夜帮倒忙,热热闹闹地喊了一嗓子,是他的京剧绝活儿,“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引得众人哄笑。
陈子夜也不在意,接着唱:“眼睁睁高堂母难得相见,儿的老娘啊!母子们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唱《四郎探母》偷偷占了便宜,被范师傅反应过来,一脚差点踢到她小腿上。
范师傅笑得直不起腰,一边骂骂咧咧道,“好你个陈子夜!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陈子夜一溜烟跑开了,连连回头怕范师傅真的追到院子里来,抱着一摞春联差点撞到陈惊蛰,她赶忙道歉,“对不起!陈老师!我实在没注意……”
“不要紧,除夕好啊!”陈惊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我今年留在慕城过年,今晚跟你们一起过,正好节后休息几周,三月份我就带你一起去参加全球巡演了,你是第一次出国吧?”
陈子夜诶了一声,这些都还没听师父提过。
陈惊蛰说:“瞧我,差点忘了,你师父可能还没告诉你,《盐梅》在慕城淹了两场就收到欧洲多个剧院的表演邀请,我们项目正好也有巡演的意向,年前已经在敲合同细节了,等都确定了再跟你说一声。”
“那……我是不是得去很久?”陈子夜的课表一贯排的很满,这是她外婆从小教给她的习惯,每天睡前都会简要罗列一下明天和本周必须完成的事项,精确到某本书读到哪一页,“我担心会耽误戏院演出。”
“你也没什么演出了呀。”陈惊蛰解释,“你们接下来就要忙旧梦新颜的表演了,出演人员还得有个三四个月的封闭培训,你师父那边哪有人力再进行戏院日常的排戏啊。”
陈子夜小声地说,“我报了梅妃的……”
“哦——这个给沈时亦唱了。”陈惊蛰玩味地拿食指点了点她,“不错呀,《梅妃礼》这种珍贵不对外的剧本都拿得到,你唱得挺不错的,可惜这出更适合程派京剧,不怎么适合你的声线。”
“啊……”陈子夜淡淡失落说,“师父还没告诉我。”
陈惊蛰说:“估计年后再说,反正人选已经定了,梨园落角没有声卡、滤镜那一套,实打实的靠真功夫上台,这次丢了梅妃,下回唱杨玉环就是了,你往高处唱,又不是不行。”
“嗯!”陈子夜很快恢复神色,认真跟陈惊蛰道谢,说以后会勤加练习,跟她多请教。
被陈惊蛰笑着打断说,“我发现你这孩子,确实跟你师父说的一样,有上进心,没事业心,我就是这么一说,用来安慰你的,傻姑娘,放我年轻那会儿,丢了角色我能哭天抢地好几宿。”
陈子夜羞愧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就是觉得,沈时亦确实唱得挺好的。”
她与观妙一样,嗓音偏浑厚,长相也更英气,能唱反串,多三分国破山河在的豪情。
“输给她……其实也不冤枉。”陈子夜补充说。
陈惊蛰不跟她开玩笑了,认真安慰她,“你这样的心态也挺好的,看得开,看得淡,反而不经意之间容易得到更多,况且戏剧这个东西,也不见得你要唱一辈子。”
陈子夜没有接话,跟陈惊蛰微微点头,便擦身而过先去忙了。
走在路上,陈子夜有点失神。
倒不是终面落选这件事,其实她心里不是没数的,这么久了一直听不到风声,大概率是因为自己没有入选,师姐妹之间良性竞争,自然就不必要在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面前,抢着炫耀了。
她丧气的点在于,戏曲对她来说,像是外婆和命运的馈赠。
她当年只不过是十岁的小朋友,根本也没有太多选择,甚至都不理解什么是戏曲,关注点都在那些华丽的行头上,甚至分不清杨玉环,她那会儿只记得她最喜欢《还珠格格》里面的晴格格。
这些年她日复一日地努力,但好像更向往去大学读书。
读什么呢?
读戏剧表演,还是读什么呢,其实她没有真正细想过,也没有太多概念。只是在梁季禾说到法律和物理时,她会很心动,那些未知的、理性的、陌生的学科,点燃了更多她对于梁季禾的向往。
带着这样的情绪,吃完了年夜饭。
陈子夜手上还拿着范师傅、陈师叔、梅汀他们给的红包,就连远在老家的刘桂雨都不忘给她寄了几盒零食蒸蛋糕,还知道选零糖的,让陈子夜在这个夜晚心里一下子暖融融了起来。
反复看了看手机,却一直不见梁季禾来电。
只有在年夜饭时,他发了一张图片,跟她问好,说自己在爷爷奶奶家过除夕。
像是笃定他今晚一定会来跟自己过年,哪怕不是一起吃年夜饭,也一定会来跟她一起度过今年的最后一秒,越是这样想,越是在得不到回应时,开始隐隐委屈。
……不会真的不来了吧?
这样的念头刚一扫过,梁季禾的电话就打进来。
他用温柔的语气开口,“吃完年夜饭了吗?”
“……嗯。”陈子夜闷闷一声。
“那就从沉雪浦那边跑出来。”
陈子夜不解地往车库后门那边看一眼,确认没有人,“……你在沉雪浦吗?”
“快点。”
“要干什么……”
梁季禾没说“来了就知道了”,而是用调情的语气笑了一下。
“……”
就像太阳光和三棱镜,看似永远没有交集,却能因为一眼,就能识读心底的秘密。
陈子夜像是受到吸引力的牵引,朝着月光凝落的沉雪浦跑去,在不到十步距离的桥上见到了梁季禾的身影,清瘦嶙峋的气质融入今晚的圆满,恰到好处的转身,朝她张开迎接的双臂。
陈子夜迎着除夕的风,朝他狂奔,每跑一步都有激荡的水声,都有起舞的水草。
像是为他们奏鸣的礼花。
她冲进他结实温暖的怀抱,起伏的胸口喘着气,微微抬起头,赶上远处十二点破晓的焰火,涌上天际的灿烂,打碎她嘴里刚要说的“新年快乐”,直接被梁季禾以吻告白。
他伸手拖起她的腰,手掌垫在她的脑后,使她借力仰起头。
她喜欢搂紧他的脖颈,她喜欢听他轻而急促的呼吸,她喜欢躲在她的大衣和怀抱里。
红黄焰火闪烁,呼吸在明暗的天色里一深一重,漫天雪花缓缓飘起,他们的影子重合在桥上,落一些到水面,枯萎的开阔荷叶包住月光、星火和雪片,夹在诗歌里,融汇苦乐,压过相思。
献给最美好的爱情。
吻离开时,钟声敲响祝福,“新年快乐,我的小朋友。”
陈子夜清甜的嗯了一声,“……新年快乐,梁叔叔。”
梁季禾把一个准备好的红包,直接塞进她的口袋里,在口袋里握紧她的手。
陈子夜匆匆一眼,瞥见上面有字,忍不住拿出来看,梁季禾的声音落到他的头顶:“偶尔丧气,时常浪漫,永远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