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
陈子夜犹豫了一下,还是干脆地把输入框的回复给删了。
梁季禾那边正在开会,他着急想听陈子夜躲在被窝里打电话的声音。
想尽快结束,只能不断给合作方试压,甚至在打完这句话后,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消失,眼底的戮意就又升起,“你们最好按梁氏的方案执行。”
负责资本并购的律师颤颤巍巍互相对视一眼,还在做最后的据理力争:“可是听您的,要是出了问题,钱上面会遭殃,建议您还是充分考虑外部律师的意见。”
“听你们的,出了事,就不是钱遭殃能解决的问题了。”
梁氏以房地产起家,五年前提出“酒店式服务”的理念,在物业领域始终保持良好口碑,曾经参与过奥运会的筹备、演练及会议保障服务。
梁氏想并购一家口碑好的物业公司,是典型的“大鱼吃小鱼”案例,收购难度并不大,但想借此机会接洽顶级会展的服务,却是白纸黑字以外的言外之意。
在这个层面,外部律师考虑不周。
被梁季禾强势点破,他擅长明谋快攻,“按我说的做。”
……
等视频会议结束,电脑屏幕还停留在“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上。
梁季禾拨通电话,拿下戴久了的眼镜,目光投向窗外看远,柔声问她,“在写什么小作文?”
“没有……怕耽误你工作,就没回你了。”
“没回复更让我分心。”
陈子夜轻笑着问,“那你现在已经工作完了吗?”
“嗯,刚刚结束。”这个会得开了快六个小时。
将近晚上十一点,听到她的声音,梁季禾顿时才感觉到身体上的疲劳,松了口气慵懒随意地靠在沙发上,一点微弱的月光洒在斜对面的高楼上,玻璃衍射出彩虹光。
“都好晚了,感觉你好辛苦……”陈子夜也躺在床上,没有拉窗帘,睁开眼就能看见窗外的月亮,她压着声音担心被人听到时,会有一点小奶音,“今晚的天空好好看,明天肯定是一个晴天。”
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
梁季禾想到“今晚的月色真美”,陈子夜也想到这一层含蓄的表白,还想起沈时亦说的,喜欢一个人,就想告诉他今天的奶茶里有多少颗珍珠,今天等公交车时经过了多少人。
所有的词不达意,可能都是在偷偷告诉对方,我想起你了。
“你在说,想我吗?”梁季禾笑着问。
“哪有……”
梁季禾顿了一下,轻轻说,“但是我在想你。”
……
胡乱聊了好久,零零碎碎什么都有,陈子夜犯困了就闭上眼听他说,说到自己擅长的、疑惑的事情,也会跟梁季禾请教,像用《梅妃礼》哪部分选段参与终面,梁季禾就给她解释了很多。
抛开唱念做打这些专业上的知识,梁季禾很有耐心地给陈子夜做了一些角色性格分析。
梅妃之所以才华绝然,除了她留下了千古绝唱的《楼东赋》,更是因为她心胸宽广,柳絮随风起在她眼中不是爱意亦是如此,而是千里外万马奔腾即将入侵的野心。
她写——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面对唐玄宗,她只责怨自己不通人情世故,枉顾江山社稷,再怎么委屈,也没有对杨玉环心生怨怼,甚至觉得她跟自己一样,只是个苦命人。
梁季禾说:“这世上千头万绪,梅妃不会只困于爱恨。”
所以《梅妃礼》的最后一幕,并非只是难诉离别的儿女情长,更是思想超前、格局宏大的一位古代女子,抛却一些王权富贵,立于最朴素的人性,在回望往事,在关切山河。
陈子夜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将《梅妃礼》练至倒背如流的程度,却没探究这背后的意境。
“我读的太浅了……”陈子夜的睡意全无,对自己有些丧气,“我应该多读一些史书的。”
梁季禾敏锐地觉察到她语气里的失落,温柔地鼓励她,“观点或许有对错,但是不分高下。”
“可是你真的好厉害……”陈子夜由心发声,“真的……”
你读过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连告白她都需要躲在被窝里偷偷搜索才大概明白,其实也没有真正听懂,陈子夜微微摇头,心底第一次对自己生出一些挫败。
这是时间给努力和清贵的答案。
根本就不是她可以赶上的……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也好厉害。”
陈子夜松开紧蹙的眉心,苦笑了一下,一不留神又喊了您,“您怎么老是哄我……”
梁季禾也笑了一声,“不哄你哄谁?”
陈子夜耳朵一热,故意装作困了的样子说,“我要睡觉了……不听你说了……”
“嗯,睡吧,我今天也累的够呛。”
“那你下次一定要告诉我。”陈子夜看了眼手机,已经通话两个多小时,有点愧疚冲着空气眨眼,“你要是累了,下次我们就先不说了。”
梁季禾站起身,准备去洗个澡,歪过头舒展了一下筋骨,淡淡笑了一下。
“跟你在一起,我根本就感知不到时间。”
有时候觉得时间好快,两个小时电话像只过了两分钟。
有时候又觉得时间静止,他觉得能跟陈子夜对话的,不止是三十岁的现在。
还有也曾十八岁的过去。
……
陈子夜终面结束,正常发挥,很快从剧院先回来,卸了妆洗了个热水澡。
听走廊上经过的师姐妹聊天,她才知道今天是余樵离开戏院的日子,沈时亦从隔壁过来,敲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送一下余樵,“虽然过完寒假就回来了,不过这不是马上要去考试了。”
杏如说:“不一定回来了,听杨叔说,余樵好像拿了什么企业奖学金,能去国外读书呢,这段时间要准备英语考试,可能得四、五月份才回来。”
“那不是很正常,余樵学习那么好。”沈时亦跟陈池羽喝过几次酒,但只是聊得上,玩得开,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听他提过一嘴余樵的事情,“好像就是梁氏的奖学金。”
杏如认真说:“哦——那还挺好的!资助这么一大笔费用,换了别人还不放心呢!”
“走吧。”沈时亦见陈子夜连衣服都还没换,头发半干,让她先把头发吹干,她们先去楼下送人,走出去几步还在跟杏如讨论,是不是该送点礼物给余樵。
陈子夜想起那晚。
也想起梁季禾的介意。
他是个极端的人,极致的温柔,极致的理性,对爱虔诚。他说过,普朗克不允许两种方式来定义某一条定律,他也说过,天上亿万颗星星,其实每一颗都有属于自己的编码。
陈子夜笃定自己内心的声音,给余樵发了简短的微信祝福。
——学业顺利,保重身体。
本来还想让他放心杨叔,她一定在平时多尽孝心,但思索了一下,觉得不是非常妥当,还是将这半句删除。之前余樵和杨叔借给她的钱,虽然梁季禾和余樵都只字不提,但她始终记在心上。
刚一发工资她就立刻把钱还了回去。
杨叔不肯收,说余樵已经替她还过了,卖散烟虽然违规,但是没有没收那笔钱。但陈子夜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受梁季禾所托,还是把钱强行按在桌上,拜托杨叔还给余樵。
见余樵回了个谢谢,她才落下心里的巨石。
人情如远山,遥遥相望即可。
陈子夜原本想站在走廊上,目送余樵离开,却正好看见杨叔替人开门。
她探了下头,只看清车的颜色,便转身往楼下小跑。
等她跑出宿舍楼时,陈池羽刚把车开到院中,停下车后,陈子夜连忙伸手捋顺还有一点湿的头发,微微喘气,跟刚下车的人问好,“陈老师好。”
眼神转到梁季禾身上时,很快闪过一丝笑容,“你怎么来了……”
本来是想替她庆祝终面,但并没有提前告诉她,想着她也不是赶着来见自己的,梁季禾自然地往收发室那边看了一眼,目光沉了下来,“怎么头发都没吹干就往外跑?”
“我……”陈子夜语塞,总不能说着急见你……
“那边怎么回事啊?”陈池羽站在门边,手撑在门上,往余樵那边努了下嘴,“余樵是要干什么去?不是要出国读书去了么……迎接快乐的大学生活啊!”
“他放寒假了。”陈子夜说话时偷偷瞥了一眼,担心梁季禾的反应。
但他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
陈池羽咂咂嘴,转向梁季禾,忍不住感慨:“羡慕啊,大学那会儿我们几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都去的美国,只有你突然选了英国,不然你也不会错过我和你姐的恋爱!”
“……”梁季禾用嘲讽地眼神看他一眼,“我也不是很感兴趣。”
“得了吧,你是没来,我们那几年在资本主义的腐烂中,尽情享受了生活,太让我怀念了,那会儿真的就是说走就走,想干什么立刻喊人就干。”陈池羽摇摇头,“哪像你,每天陪着陆家那个小公主待在实验室里,倒把人家培养成科学家了,怎么不跟你回国啊?”
梁季禾眼神一冷,眼底尽然杀意。
陈池羽立刻反应过来,陈子夜还在他们俩面前,赶紧住嘴,“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陈子夜猛然抬头看了梁季禾一眼,眼眸迅速落下去,胡乱往沈时亦那边飘远。
……每天陪着陆家那个小公主待在实验室里。
光听到这句话,她已经一整颗心都拧在了一起,明明知道他给过自己合理的交代,他年长那么多,他那么优秀,当然有过年少轻狂,当然也有过怦然心动。
只是不是对她。
陈子夜说服自己,不能跟回忆里的人置气,这样太小家子气了。
世间万般情绪,怎么能困于爱恨?
戏文里这么唱,梁季禾也这么教过她,但她还是有点藏不住眼神里的失意。
梁季禾叹了口气,眼神落到她的头顶,只是淡淡地说:“想去就去,去送送他。”
作者有话说:
biubiu!
第30章、除夕
送走余樵, 距离除夕只剩一周多。
往年这个时间戏院早已经封箱,凤冠霞帔和铜锣树枝一起,都放进木箱子里封存, 由范师傅亲自贴上写着两句吉祥话的红缎对联,沿用的是传统京剧的传统。
等新年一过,再由范师傅领着诸位闺门旦行开箱礼, 逐一取出,破旧迎新。
按照往年的习惯, 封箱往往尚默,犹如麦穗饱满低头, 不喧闹争抢,开箱图吉利、从热闹,一般当日开新戏,还要宴请现场听众一同吃一碗汤圆,寓意阖家团圆。
今年的封箱比以往晚了几周,自从梁氏接手戏院日常运营以后,常规演出相比较之前减少了一些场次, 戏院增设文化课及文戏培育,陈池羽新聘用的头部经纪公司负责人, 更是草拟了一份演艺培训计划。
这跟范师傅的心意相悖,吩咐戏院众人各司其职该买年货的买年货,该去添置鞭炮对联的也赶紧去, 自己转身回了办公室, 预备趁年末跟梁季禾和陈池羽详谈一次。
梁季禾对于戏院设立的初衷,可能仅限于他母亲资助协力的层面。
陈池羽更是将其作为一份长期经营的事业来看。
范师傅面色沉重地解释说:“梁先生, 陈先生, 你们有所不知。范家戏院虽说是依托梁先生的母亲、我的师妹姜如汀女士所建, 但多年前我们便达成共识,积极加入慕城传统文化扶植计划,与国家戏曲学院和慕城大学设立昆曲联合班,在全国范围内精心挑选二十余位闺门旦。”
梁季禾伸手替范师傅斟茶,被他双手接住,阻止说,“不敢劳梁先生。”
梁季禾客气地冲他笑笑,手上使力,替他把新沏的金骏眉倒上,“您说。”
“好。这二十几位闺门旦,最小的九岁进入戏院,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三岁,十来年选一次,吃喝住学都在戏院,自幼学唱念做打,由于是政府联合培育班,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断过文化课培养,戏院所有的女孩子都按照教学标准通过中学会考,其中满足条件的佼佼者,可以进入戏曲学院和慕城大学本科班。”
“如若不能,也会以戏曲学院专科的身份,通过特招项目的筛选进入各事业单位戏剧院。”
梁季禾直言不讳地问,“所占比例大概多少?”
“极少。”范师傅脸上惭愧,连连摇头叹气,“不瞒你们说,继承传统文化是设立戏院的初衷之一,当年我与如汀、惊蛰师妹一起商量,也希望借由戏院之名,给众多失学的女孩子一个安身之所。”
范师傅为人感性,眼中闪过一丝水光,他拿来十多年前入选的花名册,推在梁陈二人眼前,一页一页慢慢翻着,“这些年没有一个孩子愿意离开戏院,也是如此,这是她们多年前来面试的资料,家庭圆满为热爱而来的女孩子,不过一二,剩下的全是各有各的难处……”
陈池羽还在回复微信,听到这些时,也得体地将手机锁屏,继续加入到讨论之中。
但有些人对于苦难的共情非常薄弱,他只见过的绿洲,就无法想象荒漠,陈池羽尝试着感同身受,只能惋惜说,“怎么那么像古代的梨园……”
范师傅嘴里发苦,“应该说,自古戏曲这个行当就是这样,戏苦,人更苦。”
梁季禾若有所思地仔细翻完所有人的材料,停在陈子夜那页。
那是她十岁的模样,她站在姜如汀身边,乖巧地被他母亲牵着手,她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还有些碎发散在耳边,面庞不像如今这样惊艳,相反,如同范师傅之前所说,她小时候是一张小圆脸,眼神还是那样干净,像从未受过伤害,她没有看向镜头,而是憨憨的、骄傲的冲着另一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