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她就看到他了,坐在靠窗的位置,身边还有几个男生、大概都是他的朋友;他正垂着眼睛看菜单,九月的阳光落在他的眉目间,看起来特别温柔和煦。
她的心跳一下子变快了,迎新那日不明出处的局促感再次左右了她,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敢靠近那个人、可又偏偏特别想到他身边去。
她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引导着室友一起坐到他身后的那桌,坐下的时候睡她下铺的汪雪茹还在激动地小声议论:“你们看到了吗?就旁边那桌——有个男生长得好帅——”
她都听到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点点骄傲,明明他跟她根本没关系,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骄傲些什么。
结果一整顿饭她都吃得心不在焉,汽锅鸡的美味半点都没留在她记忆里,相反却把他们那桌说的话记得一清二楚——
“外文的那个吴思思是不是在追你啊?”
她听到一个男生促狭地问他。
“吴思思?是哪个?”另一个男生很感兴趣地抢着问,“是看起来特清纯的那个么?”
“不是,你说的那个是社政的,”又一个男生接了口,“吴思思是很辣的那个。”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带劲,偶尔还要调侃地笑两声,是让女孩子听了都会觉得有点不舒服的那种议论。
只有他一个人不接话,看上去对这种话题完全不感兴趣,她莫名松了一口气,觉得他果然是不一样的。
可——
“害,什么吴思思呀,天降还能打过小青梅?”他的朋友又在高谈阔论了,“人唐霏就在旁边看着呢,正宫杵在那儿,其他谁还能有机会?”
啊。
小青梅?
唐霏?
正宫?
刚刚松下去的气又再次提起来,这回更是千百倍的紧,她像被冰块冰了一下、又像被看不见的针头刺进了肉里,微妙的难受在不讲道理地扩散,前调是懵懂,中调是疼痛,后调是茫然。
“一共就是这些问题了对吗?”
正走神,他却忽然开口说了话,她赶紧从回忆里抽身逃出来,七年后的肖老师代替七年前的肖学长出现在她面前,正用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睛凝视她。
“预计要拍多久?一小时够么?”
第7章 换灯
说够也不够。
姚安琪写的采访提纲昨天晚上尹孟熙已经看过了,他们这一行,新人老人做出来的活儿差得太大,小姑娘罗列的几个问题都很浅,也就是按着一般程序走,问不出什么打动人的东西;何况他们台里资深的老师在做访谈时根本很少按着大纲来,都是像朋友一样跟受访者聊天,聊着聊着自然的东西就出来了,水到渠成。
她很清楚这份提纲的毛病,可她却没有修改,或许是因为她对这份工作完全不上心、也或许是因为她根本没打算和他聊得深入,此刻听到他问,就直接答:“差不多够了。”
跟你再相处一个小时,实在太够了。
他“嗯”了一声,把提纲还给她,接着神情淡淡地站起来,说:“那我们就过去吧。”
对接的行政老师姓陈,办事也靠谱,在尹孟熙他们下楼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手上还拿着几把伞,一一递给他们。
“图书馆就在旁边,三四百米远,”陈老师还跟尹孟熙解释了一句,“我们走过去可以吗?还是您想坐车过去?”
她当然知道图书馆在哪里,当年上学的时候她可是那里的常客,经常在那个人身后的某张桌子上一坐一整天。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走过去就好。”
那一笑很模糊,透着淡淡的回忆的味道,浅浅的酒窝露出来一点,就像黑咖啡里加的一点糖。
他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发现。
雨伞撑开,走进雨幕里。
宁静的校园是有些太迷人了,在深绿的樟树之外还有高高的杉树,只是现在天气还有些凉、叶子不多,等到了夏日就会显得生机勃勃,到了秋季叶子变黄校园里又会染上一抹金色,漂亮极了。
她走在他后面一点的位置,看着他撑伞的背影——仔细想想她真的看了很久他的背影,从大一一直到大四,现在离开学校七年,回来还是看他的背影。
他很高,学生时代比现在更清瘦,很好的骨相;姿态也好,绅士般的挺拔,永远不会不合时宜,是最恰如其分的内敛和沉静——雨天特别适合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每次看他撑伞她都会觉得心动,又偷偷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出现在他的伞下。
现在呢?
能跟他一起撑伞的人出现了么?
依然是唐学姐?
他们结婚了?
淡淡扫一眼他左手的无名指,并没有戒指;以防万一看一看右手,同样干干净净。
——没结婚?
还是仅仅因为他没有佩戴戒指的习惯?
不知道。
……也跟她没关系。
没一会儿就走到图书馆了。
雨天固然浪漫,可却有些麻烦,走路的时候鞋子带起泥水,弄脏了她白色的铅笔裤;她没带纸巾,问了姚安琪她也没带,她暗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过于漫长的水逆期。
走进图书馆,熟悉的场景又扑面而来了,一楼挑高的大厅里摆了一百多年前他们首任老校长的塑像,左右两侧都是高高的楼梯——她还记得呢,从右边上去往最深处走是他当初最常去的文学艺术书库,而左边的深夜自习室同样经常留下他的身影。
现在她又跟着他一起往楼上去了,空气中飘荡的都是纸墨的味道,绕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和安静穿梭的学生们,他们走进了一间独立的大资料室。
魏驰已经在了,摄像机已经架好,可他看上去有点烦躁,正在资料室里走来走去地打电话。
“对,灯出问题了,得换个灯……”
“我怎么回去拿?一来一回得两三个小时,谁等我?”
“别废话,你让川子给我送过来,抓点紧。”
说完就撂了电话。
一回头看见尹孟熙他们都到了,魏驰愣了一下,接着几步走近,看着尹孟熙叫了一声“姐”,又有点尴尬地说:“有个灯出了点问题,光不够……我刚才调了一下还是不行,得让人给我调个新的来。”
这……
尹孟熙眉头紧皱,第一反应就是质问:“你来之前没有确认过设备状况么?都到采访现场了怎么能出这种纰漏?”
很严厉。
魏驰噎了一下,脸色讪讪的,闷了一会儿又解释:“台里给咱们频道分的设备都上了年头了,设备间也没多的,我已经挑了最好的几个带过来了……”
这也是实话。
尹孟熙心里无奈,同时又因为那个人在旁边看着而越发感到狼狈——他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不专业?会不会……觉得她落魄不体面?
这真让人难受、她的脸都烧热了,此刻只好借装忙来掩饰局促,皱着眉问魏驰:“灯从哪里调?跟其他部门借?”
“不用,我找我朋友借,”魏驰赶紧找补,“他的工作室就在附近,大概三四十分钟就能送到。”
三四十分钟……
她越发觉得抬不起头了,脸色是难以掩饰的难看,默了两三秒、还是得硬着头皮扭头跟那个人解释,她僵着脖子抬头看他,在他平静深邃的眉眼中无地自容。
“可、可能要耽误一会儿……”
她甚至打了个结巴。
“……肖老师方便等一会儿么?”
他还没说话,旁边的陈老师已经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上前两步看了看那个坏掉的灯,又折回来抱怨:“尹老师啊,这不是我说,你们这个工作未免太不仔细了——我们肖老师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配合你们工作的,本来他都应该到苏州去开学术会了……”
这更让人汗颜,在微寒的早春尹孟熙的额头甚至出了一层汗,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连着讲了几遍“抱歉”;他呢?好像看了她一眼、又好像没有,过一会儿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说:“那你们做调整吧,调好以后再开始。”
说着,对在场的各位淡淡点了个头,当着她的面转身走出了资料室。
再一次。
……留给她一个冷清的背影。
魏驰去拿灯了,为了防止他朋友找不到路耽误时间,直接冒着雨去校门口等。
尹孟熙从资料室出来、到图书馆走廊上透气,姚安琪也跟了出来,一直低着头小声道歉。
“孟熙姐,真对不起……”小女孩儿都快要哭出来了,“我应该也确认一次的,都怪我,学校这边该对咱们有意见了……”
——其实哪是她的错呢?
明明都是尹孟熙这个上司的错。
她过去工作多么认真啊,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推敲确认,制片人就该这样,否则凭什么吃这碗饭?如果今天她还在节目中心、还在做《永不停步》,那她还会像今天这样在出外景之前连设备状况都不确认吗?
是她的散漫和破罐子破摔造成了今天的尴尬。
完全是自作自受。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她对姚安琪笑了笑,又伸手拍了拍小孩儿的肩膀,神情透着浅浅的疲惫。
“是我太疏忽了,没有尽到我应尽的责任……下次我也会注意。”
姚安琪乖巧地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有点过不去,嘴巴瘪着像是要哭鼻子,尹孟熙吸了口气,想了想说:“再去确认一下流程吧,时间耽误了,要重新排一下今天的计划。”
可爱的新人就是这样,只要被分到活儿就会重新元气满满,姚安琪立马顾不上难过了,一听上司吩咐就转身跑回资料室重新出排程,十分讨人喜欢。
尹孟熙淡淡一笑,看她就像在看大学刚毕业的自己,只是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力量,变得既世故又计较、都不肯踏踏实实地认真做事了。
她叹了口气,重新扭回头去看向窗外,连绵的阴雨在图书馆的窗户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就像微观的河道支流各自分散着流向四面八方,也不知道最终又要汇聚到哪里去——多像她和她大学时代的同学们,原本都是从一个校园走出去的,可如今却都千差万别了。
——就比如她和他。
他会怎么看她呢?
会看出她的敷衍和不得志么?
还是只觉得她差劲?
他刚才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是生气了么?怪她和她的同事耽误了他的时间?
生气也是应该的……她的确做得太差了。
阴雨还在继续,就像窗外浓郁的深绿一样恒定,也不知道多久之后身后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本以为是从自习室出来接热水的学生、笃定对方一定是路过,没想到声音却停在她身后,像是专程来找她的。
她奇怪地回过头,才发现竟然是他回来了,英俊的男人比学生时代更加成熟迷人,此刻手中正拿着一包还没开封的湿巾。
“擦一下吧,”他把它递给她,语气就跟多年前一样温和,“脏了。”
说着,好看的眼睛微微垂下,扫了一眼她沾上泥点的裤脚。
噗通。
噗通。
噗通。
……她的心脏又在不合时宜地乱跳了。
作者有话说:
不仅没有做五休二,甚至明天还打算双更
我不管我就是要骄傲一下!!(叉腰
第8章 窗前
所以……他刚刚是去为她拿湿巾了么?
不是生气了?
她有点懵、看着他手里拿的湿巾发愣,过了一会儿又听到男人叹气,问她:“不要?”
这才让她回过神,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又更快地低头从他手上接过湿巾,声音轻轻地回答:“……谢谢。”
视线狭窄到只能看见他修长干净的手。
——她很喜欢他的手,打从学生时代起就喜欢,过去还曾偷偷拿相机拍过,只是后来觉得这样的行为有点变态所以悄悄删掉了,为此默默遗憾过很久。
现在她也不敢多看,就闷着弯下腰去擦裤脚,微凉的湿巾很好用,略用一点力气就把污渍擦掉了,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
她擦完了、直起腰,余光却注意到他还没走,身形颀长的男人同样站在窗前,与她只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
啊这。
……她该说话么?
还是直接安静地走掉更好?
“我变了很多么?”
踌躇间却忽然听他开了口,一贯温和的声音中带一点模糊的无奈,不太清楚。
她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嗯?”
他也低头看向她,眼中倒映着玻璃上的雨水,补了一句:“你看起来像是不认识我了。”
这话真揭短,她有点噎,又觉得现在再不顺坡下似乎就会显得不知好歹,因此在沉默了三秒钟之后还是有点艰难地开口叫人:“……学长。”
他“嗯”了一声,这回眉眼间带了一点笑,不浓不淡的、让人摸不准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太愚蠢还是他本身的确太难懂。
更糟的是接下去他又不说话了。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状况——节目中心的尹老师虽然一向以工作能力强著称,可她能协调的困难绝对不包括“在多年后与断了联系的暗恋对象谈笑风生”。
“灯的事情我们很抱歉……”她于是只好跟他聊工作,“……应该提前确认好的,现在要耽误学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