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新闻人的职业病吧……她总觉得像他那么好看的人就应该被影像认真地记录。
但她就只是想一想,还不至于真的做这么奇怪的事,除了在上课下课时偶尔看他几眼,剩下的时候她依然在认真地听课——宋代文学是一座瑰丽的殿堂,诗词、古文、话本,三苏、王安石、欧阳修……即便不是为了他,贾先生讲的课本身也很好听,一个繁盛的时代像画卷一样徐徐在眼前展开,文学便是它的根骨,即便那个皇朝的血肉早已在历史的沙尘中化作了尘埃,却总归还会有遗迹在。
他在研究的就是这些古老又灿烂的东西么?
他……喜欢它们么?
第10章 借书
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也出于兴趣,那学期尹孟熙在文学院的课上花了很多心思。
这其实不太容易,毕竟她们新闻学院的课程压力也不小,她又报了校团委艺术团做宣传采编,陌生的学生工作同样给她带去了不少困难;大学生活非常新鲜,让来自南方小城的她经常感到难以适应,可能别人中学阶段就会的东西、她却要默默努力很久才能勉强跟上——比如标准的英语口语,比如用软件做海报P图,比如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与感受。
一切都是快节奏的、每天都有新东西要接触,她吃力地追赶、唯恐自己被人落下,一片兵荒马乱中似乎只有文学院的那门课与众不同——它是那么舒缓、安静,丰富又轻盈。
……她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上了苏轼。
这名字一点不陌生,中学阶段就有很多他的必背篇目,可那时她对这位大文学家的了解却仅仅停留在考纲,从不知道他的生平和趣闻。
他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爱书画,爱美食,仗着自己才学非凡还有点爱显摆,和理学家程颐关系很差,跟宰相王安石还有一段相爱相杀的经历——哦哦还有他弟弟苏辙,是个彻头彻尾的兄控,一辈子为自己不省心的哥哥跑前跑后,贾先生讲这兄弟俩的故事时班里人均“磕到了”,那段时间朋友圈还有好多两兄弟的同人文呢。
她听得特别投入,头一回觉得那个遥远飘渺的时代是真实存在的、生活在那里的人也跟时下的他们一样有血有肉,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大文豪忽然成了她的朋友,她可以无限接近他那坎坷多艰又异彩纷呈的一生。
“关于期中考核……”
十月下旬接近期中季,照理教授们都要给学生打个平时成绩,贾先生人很随和,一般都是无限B+,期中也没有要专门布置论文的意思。
“感兴趣的同学就报名做一个专题报告吧,只要是跟宋代文学相关的都可以——这不是强制的,不想做也没问题,只是做的同学平时成绩可以酌情加分。”
这种时候主动跳出来报名做pre的一般就是卷王了,管他对宋代文学感不感兴趣、能刷GPA就行,于是对保研和出国有追求的同学纷纷举起了手,约莫能有小二十人。
——尹孟熙也举手了,明明她一直不是那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的人、而这门课又不是她本专业的课……可鬼使神差地,她还是举起了手。
“好,好……”
贾先生看学生们报名积极、似乎也颇感欣慰,人在讲台上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抬眼看了看坐在教室左侧的肖至。
“下课以后给报名的同学做个登记吧,”贾先生和蔼地对自己的学生缓声说,“期中汇报也由你来评。”
……于是尹孟熙就意外获得了第二次跟那个人说话的机会。
那是下课的时候,课上举手报名的同学都聚到他那里登记名字了,她从教室后排一点点往前走,与他之间的距离越缩越近。
心跳在一点点加快、她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开始出汗了,难以解释的紧张搅乱了她的脑子,等终于排到他跟前时她的呼吸都已经有些不稳。
“姓名?”
他没有抬头,只垂着眼睛在记录,眉峰的弧度特别好看,是会让人出神的。
她答慢了一拍、这就引得他抬起了头,清冽的眼睛撞上她,让她的心脏差一点就要跳出胸膛。
“……尹孟熙。”
她干巴巴地回答,心中却悄悄冒出了大胆的念头,猜测他会不会记起她、他们曾在迎新那天说过两句话的。
“请问具体是哪几个字?”
——可他却让她失望了,好看的眉眼间仍是一片淡色,只用礼貌的态度询问她名字的写法。
“尹就是尹,”她的声音有一点低,“孟是孟春的孟,熙是熙光的熙。”
顿一顿,怕他以为是“曦”,又改口:“……熙熙攘攘的熙。”
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便行云流水一般在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收笔前又问:“大致的选题方向有了么?”
其实还没有的,可她不想在他面前露怯、于是就不得不逞强。
“有的,”她尽力装作淡然,“想做苏轼。”
他再次点头,又在她名字旁边落下“苏轼”两个字,一边干净地收笔又一边淡淡地叮嘱:“注意选好切口,不要做得太大太空。”
……然后就没有了。
她走了,而他则继续按部就班地去为下一位排队的学生做登记。
那之后她就成了图书馆的常客。
举手一时爽,真要做起报告就是火葬场,她一个新闻专业的学生传播学还没闹明白呢、就在这里搞什么苏轼,何况跟她一起报名做期中报告的全都是文学院的人、有的还都大三了,最后她一定会被虐到妈不认。
……可她真的不想在那个人面前丢脸。
她把自己架树上了、又不甘心找梯子下来,于是只好费劲在树上做窝,泡图书馆成了唯一的选择,那段时间寝室各种团建她都参加不了,下了课、做完团委的学生工作就跑到图书馆自习,离社科的馆藏区八丈远,一直在文史哲区打转。
文学艺术书库是A大图书馆里最大的一个库,大概因为他们专业要看的书特别多又特别贵重,几个大资料室都建得特别大且幽深,一进门就能闻到淡淡的纸墨香,一些上了年头的大部头会翻着淡淡的陈色,就像存在于另一个古朴的时空。
她每次进去心都会不自觉地变得沉静,拉开椅子放书包的时候动作也会特别小心,倒热水、支电脑、打开桌子上的小台灯,没一会儿她就会给自己安排出一个舒服的位置,接着一口气在这里坐上三四个小时。
去架子上找书的时候也会很认真,提前就列好一个单子、一本一本逐个去找;有时找着找着又会偶然碰到两本看起来很有帮助的书,那就再额外把它借出来。
那天她又去借,在有一人半高的大书架前慢慢地边看边找,没花多大力气就发现了自己书单上王水照先生所著的《苏轼传》,取下来以后又往前走了几步,一抬头在书架最顶上发现了一部全套十六册的《宋会要辑稿》。
这个……
……看起来好厉害。
要是写在参考文献里应该挺能撑场面的吧。
她抿了抿嘴,决定先看一下这套书的目录,这样就可以只借涉及苏轼的那本,可惜伸手去够的时候才发现那位置高得自己踮脚都够不到,且手伸到一半还意外和另外一个人的手碰在了一起。
一扭头——
……看到了肖至。
他也看到她了。
书架间的光不太亮、暗暗的样子却反而更能显出浓颜系的美,他好看的眉眼半垂着,深色的瞳孔里倒影着她的影子。
“需要那本书?”
他声音低低地问她。
喉咙一下收紧、手心也紧跟着出了一层汗,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每次一见到这个人就会跳得乱七八糟的。
“……啊,没有,”她连忙摇头,“你、你用吧。”
像个奇怪的小结巴。
他挑了挑眉,又看了她一眼、接着抬头看向摆在书架最顶上的那套书,想一想伸手从中抽下了两本——这动作由一个身材颀长的男生来做特别好看,她感觉到他的高大,低下头的时候脸悄悄红了。
没过几秒视线里又出现了他的手——修长的,干净的,过于漂亮的,正拿着那套大书中的一本,似乎是要递给她。
她迷茫地抬其头:“这……”
“苏轼研究是吧?”
顾及是在图书馆里,他的声音保持得很轻。
“宋会要主要是史料,应该不太会有你直接用得上的东西——这一卷里有苏姓史料,可以简单看看。”
顿一顿,又补充:“如果要查职官、方域、道释这些具体的内容,还要到别的卷里去找。”
说完,他把手上的书轻轻递给她,拿着他自己需要的那一卷转身走了。
直到坐回自己的自习座位,尹孟熙的脸还在持续地发烫。
……他记得她。
他还记得她。
他记得她的样子,甚至还记得她的选题是苏轼研究。
他……
强烈的愉悦感像海浪一样在她心底不断起伏,18岁的女孩子从没把什么人偷偷放在心底、更从没有体验过恋爱的感觉,那时却好像已经得到了什么结果、甘甜的滋味让她头晕目眩。
翻开他亲手递过来的书,明明很珍贵的、她却有些读不进去,没过多久就用书遮着脸偷偷用目光在偌大一间资料室里逡巡,指望能再看到那个人的身影,让这个近乎神奇的自习夜再多一点美妙的报酬。
——啊,找到了。
在资料室另一头靠窗的位置、离她很远,而且不巧还是背对她的,清淡的背影也很好看,像是一幅精心描摹的画,也像是一场无声的电影。
不行。
不能再看了。
你是来自习的。
她这样告诫自己并强行收回了流连的目光,一边摊开书一边打开一个word文档做笔记,只是在调整电脑角度的时候她把它摆得稍稍歪了一点,这样就能在光标闪烁和台灯橘调的光影间……
……看到远处的他。
第11章 报告
之后他们就经常在图书馆遇见。
很频繁,一周起码有四五次,到的时间虽然合不上、可却基本都会留到晚上十点闭馆才走,《回家》的音乐声一响两人就会在两张不同的桌子旁同步开始收拾东西。
——他是个生活很简单的人,而且的确一心扑在学术上。
看书可以一看一下午,写论文就更专注,手机一直反扣着放在旁边、从来不会随意拿起来刷,也就是中途出去倒水的时候会简单看两眼,回完一些信息又扣上,继续做事。
有时也会有朋友陪他来,都是男生,有些看起来像文学院的、有些看起来像外系的,无论谁都是坐一阵就走、顶多两个小时吧,只有他一个能从白天坐到晚上,而且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就像一个稳定的钟摆,安定得让人很难不信赖。
到了十一月天气渐冷,期中季的压力也变得越来越强,图书馆的人多起来了,到周末甚至很难找到座位,得提前预约才不至于白跑。
闵瑞大美女平时都在花花世界里飞来飞去、不到ddl前两天绝不会动笔写作业,最近就是临时抱佛脚、不得不跟她男朋友和暧昧对象们暂别,跟着尹孟熙一起泡图书馆;可她早上起不来床,占座的工作只好由尹孟熙完成,那天她到图书馆的时候是上午八点,拿了个笔袋放在自己旁边的位子上占住,接着又习惯性地抬头看向了窗边的位置。
……却发现坐在那里的人不是他。
默默又在资料室里看了一圈,还是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他呢?
今天不来了么?
她心中浮起一阵淡淡的失落、就像看到一块表忽然不转了,于是对时间的概念也要跟着模糊;这想法真怪,她摇摇头把它甩开,拿出电脑插上充电器,打开文档继续写她的苏轼报告。
她的选题已经确定,是做《东坡乌台诗案》供状文本研究,讲稿写了七千字了、完全可以当论文交,可她还是不满意,总觉得要再改。
登上知网搜论文,半天才找到一个值得参考的,看到一半忽然感到身后有人经过,接着又感到自己的椅背被轻轻敲了敲。
她回过头……又看到他。
“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依然很轻,又指了指她身边的空座。
“……请问这里有人么?”
啊。
这。
时钟又转起来了,她的脑子却罢了工,明明是给闵瑞留的位子,可那时居然拎不清地说:“……没有。”
他点点头,又扫了一眼她放在椅子上的笔袋,她反应过来、像被烫着一样很快伸手把它拿开放回了包里;那时他似乎对她笑了一下,好像山谷间吹过一阵清风,树梢微微颤动。
“谢谢。”
他坐到了她身边。
这……
……这有点太近了。
肩膀和肩膀只隔着三四十公分,甚至轻轻一动就可能碰到对方的手臂——她不能适应这样的距离,她的习惯是从教室的最后面看到最前面,或者从资料室的这一头看到那一头。
感官被放大,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不仅占据了她的余光还侵占了她的意识,她能感觉到他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仔细听还能听到他的呼吸;她四肢僵硬、做什么都不自然,明明知道对方并没有在关注她,可还是紧张得动也不敢动一下。
整整半个小时……报告一个字没写,论文一个字没看。
——要不还是走吧。
这……这真有点顶不住……
她在心里举白旗、打算收电脑走人,刚侧过身要拿挂在椅背上的包,视线又跟他撞在一起。
两人都愣了一下——她是因为没想到他在看她,而他大概是因为没想到她会忽然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