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默默注视我,半天才扬了扬嘴角,露出一点笑容,轻轻说了一句:“傻子。”
我再一想,确实自己是傻了。父亲一向知道我最希望的莫过于搬去省城,读师范学校,将来好做个老师,现在这样说,也许只是疼爱我而已。父亲虽然对我严厉,但内里毕竟也是个慈父,每每我想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虽不赞同,但一经我软磨硬泡,也常常能让我得逞。
这样一想我又满怀希望起来,笑着同冬生说:“你也一道来啊。你的字写得那么好看,算术也好,省城那么大,一定能找到一份好的营生。”
冬生也同我一起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怅然,最后还是说:“你真是个傻子。”
没想到父亲最后带我离开,竟然是在那样的仓促之间。
年前学堂放了假,父亲去见了傅太太,结算了一年的薪资,回到家时对我说:“我们明天就走,去省城。”
我吓了一跳。父亲的脸色铁青,动作僵硬地把桌上的书籍一把扫进箱子里,回头对我说:“快去收拾东西,尽量找必须的东西带,带不走的就暂且放在这里,以后再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意识到父亲的决绝,眼泪瞬间急出来,问:“父亲,出了什么事?”
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一向都想去读省城的学堂?现下正好,我有个旧友在上次带你去过的那间学堂做教导主任,我去托他帮我在学校谋一份教职,不论什么,代课的也好。明天我们必须走。”
我蹲在他面前哀求他:“为什么明天一定要走?能不能过几天才走?我还要去跟秀燕道别,冬生出海去了,过两天才能回来。”
父亲忽然又咳嗽起来,连咳了许多声才停下来,颓然坐在床上:“我们在这里生活,全仗傅家的鼻息而活。现在这样的屈辱,为父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下去。”
父亲是个酸儒,最是清高。看父亲的样子,一定是在傅太太那里听了什么话。傅太太喜欢读书人,一向对父亲礼敬有加,即使是辞退了他,也不可能有什么重话。我急急问:“傅太太到底说了些什么?”
父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叹息说:“这些话,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一夜无眠。天一亮,父亲拎着两口箱子催我出门。海上风浪不息,冰冷的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渡轮鸣着笛向永平县城的方向行驶,船上并没有几个人,我却不愿意回到船舱里,宁愿站在船铉边上吹冷风,只为了多看北岛一眼。父亲叹了一口气,也只好随我去,自己一个人默默回到船舱里去。
我在海风里流泪,北岛在视线里逐渐变得模糊。我的童年和眷恋,我挂在楼前的海螺,我在窗前种的小草,甚至于我读过的那些书,都还留在那座踩一脚就吱呀作响的楼里。更重要的是秀燕还不知道我的离去,冬生还在海上。这一去路途遥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远远的,我又看见一艘渔船乘风而来,看方向是出海归来朝南岛去的渔船。正当我要绝望的时候,我看见甲板上那一个青年,高高瘦瘦的个子,理着极短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黝黑的皮肤,挺拔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我的心狂跳起来,站到船铉边的一个木桩子上,极力朝海风里大喊:“冬生——!”
海风猎猎,我的声音被海浪和疾风所吞没。两船远远地交错也不过片刻功夫,我又一口气跑到船尾,站在最高的地方挥舞手臂,使尽了力气大喊:“冬生——!”
他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呼唤,终于朝我的方向看过来,跑到船尾向我挥手。我朝他的方向喊道:“冬生——!我走了——!我在省城等你——!”
海天一色。冬生的船和冬生的影子在早晨金色的阳光里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最后那一刻,我只看见冬生的身影,小得如同一个黑点,却还在使劲朝我挥手。他又把手拢在嘴边向我喊着什么,海风那样大,我一点也听不见。我也喊了那么久,我的话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一句。但不管他有没有听见,我知道我会在省城等着他。而冬生,我也知道他一定会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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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秘密花园(1)
微微没有料到, 她的公号被封了一个月之后真的解封了。
事情就发生在她同傅修远见面后的那个星期。忽然有消息说,晏小勤被人举报,当局已经介入, 要调查她一系列偷税漏税等经济问题。再加上之前关于她被爆和傅氏集团董事长的不当关系, 晏小勤如今可以说声名狼藉。
她的公号就在那一天毫无征兆地解了封。正如傅修远所言, 晏小勤如今自顾不暇,没时间同她在网上论战。她直觉这事和傅修远脱不了干系,很想再找他问个清楚, 所以又发短信问他:“在吗?”这一次他却没有立刻回答。
这叫她心头如有猫抓。为此她特意去向财经部的同事打听, 可惜没人对晏小勤的案子说得出什么所以然。她又托沈琳去广告部的熟人那里打听乘风旅游网和傅修远的底细, 熟人也说不出他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沈琳却笑话她:“你说你吧, 人家来献殷勤的时候你扮高冷,现在人家撤退了,你后悔了?”
她当然绝不承认什么后悔。诚然,她确对傅修远的事过份感兴趣, 但那只是因为她是个好记者, 而不爱刨根问底的记者绝不是个好记者。周末回到福利院, 这个谜团仍旧盘旋在她脑际。趁着做饭的间隙, 她还在傅修远捐赠的电脑上搜索“傅修远”,险些让她焖胡了给小朋友做的百叶结红烧肉。
晚饭的时候, 美丽的脸色便不十分好看, 对她白眼相向,还拿着筷子敲她的碗边说:“艾微微, 今天的菜大失水准啊。这么难吃!做饭的时候你到底在发什么呆?该不会是在想那个……”
和平放下碗,朝美丽横扫了一眼, 她才撅着嘴住了口。
夜晚时分, 皓月当空。她和美丽还像小时候一样, 头对着头睡在靠窗的两张小床上。孩子们都已经睡着,小猪打呼噜的声音在黑夜里此起彼伏,只有她和美丽两个人辗转难眠。她努力闭着眼睛,耳朵却不得不听见美丽在床上翻来覆去,听见她一会儿踢掉被子,一会儿又把被子卷回来,最后还听见她隔着床栏小声叫她:“微微,你也没睡着吧?”
她闭着眼回答:“我已经睡着了。”
美丽却不打算放过她,隔着床边的栏杆问她:“你跟和平,到底什么时候才捅破那层窗户纸?他到底在等什么?”
她没作声,不知道要说什么。和平的心意大家都知道,但和平什么也没说过,也许他觉得不需要说什么。
美丽以为她在装睡,不依不饶地在床栏那边说:“你在电脑上搜索那个叫傅修远的人吧?我可看见了。”
她才开口小声解释:“我想写一篇关于南岛傅家大宅的专题文章,做点功课而已。”
美丽却自顾自说:“和平一定也看见了。你用完了电脑,我看见他也去用了那台电脑。你急着赶回厨房去,连搜索结果的页面都没有关掉。”
她沉默。和平一字未提过,那她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初夏的夜晚忽然空旷宁静下来,衬托得小朋友的呼噜声格外嘹亮。沉默片刻,美丽的声音又在夜空里缓缓飘过来。她叹了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和平在准备自考。我们这里的孩子只有你去读了大学,你和我们不一样了,随时可以远走高飞。你有没有发现,你周末回来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可和平太可怜了,有时候真是心疼他,太幸苦了,白天要照顾小朋友,晚上还要做手工艺品贴补福利院的开销,现在又要省吃俭用攒学费和书费,天天读书读到后半夜,拼了命一样,没日没夜……不过你别说你知道他在自考,他不让我告诉你。”
不知为什么美丽忽然半夜想要告诉她这些。和平什么也没对她说过,和平似乎永远是沉默的,什么也不会对她说。
第二天醒来,她照常回去上班,恢复在公号上码文,努力推销和平同小朋友一起做的手工艺品。日子恢复往常,那篇南岛傅宅的文章被她搁置,连那位傅秀燕老奶奶那里她也放弃了跟进。
日子过得空旷而疏朗。期间她又写了一个专题,题为“喝奶茶的十种危害”,还为此专门采访了几个营养学专家。文章发了,灭绝师太却又训她:“你写的是美食公号,读者要你告诉他们什么最好吃,可怎么你的文章整天都在说什么不要吃?你写的又不是健康专栏,管它吃了会不会死人。”
恰好那时候时值初夏,南湖边的小吃街办起了南湖美食节,大小H城老字号都去那里做宣传。她领命去采访,看到赞助商之一的承风旅游网也在那里设了摊位。坐在桌前接待游客的是个年轻的公关部实习生,她亮出记者证和实习生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你们公关部其他人没有来吗?我认识一个叫傅修远的。”
实习生的神色十分迷惑,挠头说:“傅修远?我们公关部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啊。”
她心里“咯噔”了一声,有一种果不其然的感觉。实习生看了看她的脸色,又连忙说:“不过我才来没几天,是不是别的部门的?我可能不认识。”
旁边又有一个年长些的人过来,听到他们的对话,告诉微微:“傅修远啊,他上个月就离职了啊。去哪儿了?这我倒不知道。”
她还是找了个机会打电话给傅修远,电话响了好一阵也没人接,最后大约是转去了其他地方,有人接起来用粤语说了一长串,她没听懂,那人又换成国语说:“你好,这里是傅氏公关部。”
到此时她已不怎么惊讶,心底冷笑,只说:“你好,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人叫傅修远?”
傅氏集团这些天其实并不太平。
如今的董事会大概分三派,一派是傅维贤和他的小弟,占据绝对话语权。第二派是中间派,代表都是基金管理人,最重要的兴趣是有钱赚。还有一派是当年随傅天宇打过天下的旧臣或者是旧臣的子孙们。傅维贤执掌傅氏十年有余,算不上有多大功劳,也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公司只要业绩不太离谱,没人会出来制造什么反对的声音。只是旧臣多少还有些怀旧,旧臣的子孙又不满傅维贤一家独大,自己分不到实权,所以这一次年会上,就出现了好几个拄着拐杖的老董事,拿傅修远做了筏子,说傅老先生去世已经多年,但傅先生临终前再三嘱咐,让他们看护修远这孩子长大。虽然傅修远这些年没人管确实不大成器,但如今他已满了三十岁,也接管了以前信托基金代管的股份,成了傅氏的股东之一,没理由不让他参与傅氏的事务。
按照傅维贤的性子,此类背后的嘀咕在他的耳边飘过,不会在他心里停留片刻。不过是几个老头子浪费口舌,能奈他何?
当初他越过他哥哥傅景行接管傅氏,并不是没有人反对。如果不是老头子多年卧床不起,也决计轮不到他来坐董事长的位子。只是这些年过去,他的得力臂膀廖坚强早已经帮他肃清了公司里各种反对派,再没人能掀得起什么风浪。他自觉得唯我独尊,越来越说一不二。那些俗务其实他最不耐烦打理,但大主意都必须是他拿,至于琐碎的执行,自然有廖坚强这个COO去操劳。
也有闲言碎语说,如果傅修远够聪明的话,这时候要讨好坚叔。别看傅维贤觉得自己大权在握,其实廖坚强才是话事人,傅维贤最终还都是听廖坚强的出谋划策。所以只要坚叔答应,不怕说服不了傅维贤。
对于这些闲话,傅维贤不过是嗤笑一声。这一段时间晏小勤出了点事,他又被牵连,他正准备董事会后去欧洲度个假躲躲风头。这些人鼠目寸光,廖坚强不过一个替他打工的,讨好他顶个屁用。
不想廖坚强真在这时候找到他,说:“董事长,您看修远的事……”
他原想说随他去,不过见廖坚强话里有话的样子,就多问了一句:“你有什么好主意?”
廖坚强不紧不慢地说:“修远确实是长大了,也该为傅氏出一份力。他现在别的公司做的公关经理吧?不如把他安排在公关部……”
傅维贤没想到廖坚强真的想给傅修远安排个职位,不耐地皱眉,立刻要反对。才张嘴,廖坚强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正好,让他去处理海城的事。”
到底是廖坚强,果然诡计多端。傅维贤觉得,此计甚妙。
傅氏在海城开发了一个楼盘,并不成功。正好三四线城市房市下滑,当地又开发过度,楼盘林立,傅氏楼盘的地段没有好学校,销售缓慢。不过这点并难不倒廖坚强。恰逢他听说有个老板有意在海城办教育,他就和此老板会了次面,让傅氏和他签订一份合作协议,把民办高中开在了楼盘附近。
众所周知,民办学校要挣钱,必须一炮而红。学校第一年只收了一个高三班,结果高考成绩惊人的好,平均分和一本率都堪比当地历史悠久的重点高中几条街。学校自然要大肆宣传自己的师资如何超群,教学理念如何先进,第二年学校不仅招满三个年级六个班,而且报名人数远超录取人数,在锁区摇号中大出风头,抢尽本地最好的生源。而傅氏的楼盘,不出所料,成了全市最火的楼盘。
可惜好景不长,有人在社交网络上爆料,说民办学校的老师并没有那么强,第一年的高考成绩之所以好,是因为那年高三的学生,有许多是从外地招来的高分复读生。是傅氏出了钱,花重金请来落户的。还有一两个学生被扒出了真名真姓,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时间群情激愤,要求退学的,退房的,纷纷扬扬。
傅氏财大气粗,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先是花钱删帖,再雇了水军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是其他楼盘眼红造的谣,但如今的社交网络,完全不是控制得住的态势。所以傅氏的名声已经受损,派谁去都只能是个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差事,更何况是傅修远,本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名声,如果把事办砸,正好证明他能力欠缺,必然要引咎辞职,此后也再没人敢说什么。
所以此计甚妙。老股东的议论现在自然可以置之不理,但廖坚强说,苍蝇蚊子虽不足为患,但整天嗡嗡乱叫也是烦人。如果可以一了百了,何乐而不为。
傅修远领命去了海城,傅氏内部给的指示,不承认任何过错,不退一分钱房款,甚至没增加一毛钱公关预算。所以傅修远能有何作为?每天在售房处面对愤怒群众,除了焦头烂额地发点小礼品,他什么权力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