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来信——蓝色的奥斯汀
时间:2022-09-02 07:19:26

  这么多年,美丽仍然喜欢连名带姓地叫她,仿佛和她天生是不能和解的死对头。她用手支起头,越过床栏望过去,看见美丽怔怔望着窗外,眼里有亮晶晶的月光闪过。美丽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继续说:“都是我不好,连累和平跟我一起受罚。还有……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她何尝不知道他难过。一个女生向他示好,说喜欢他,但有一天揭开他的口罩,却吓得落荒而逃。和平,一个表面上沉稳平静,事实上心细如发的人,她想到这里心里都钝钝地疼痛。她把在心里兜兜转转了几天的念头告诉美丽:“要不,我去求求那个女生,让她再做点什么东西送过来?”
  美丽立刻嗤之以鼻:“你这什么馊主意?会做饼干了不起吗?我也会做。”
  美丽肯定不会做饼干,福利院里也不会有烤箱这种东西。平时在福利院里帮忙,负责做饭的通常是微微,美丽更擅长带着小小孩们唱歌跳舞,捉个昆虫,做个游戏。但等到两人又回去学校上课,美丽在书包里偷偷带了饭盒。大中午下课铃刚响过,美丽以百米速度冲到和平的教室,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大方方把饭盒塞到和平面前:“给你做的豆沙包,肯定比黄油饼干好吃。”
  豆沙包做得歪歪扭扭,胖瘦各异,有几个依稀能看出是捏成心形。几个同学凑过头来看,大笑着开始鼓掌起哄。美丽还伸手举着饭盒,这时候咬牙跺脚:“艾和平,你可不能不接,要不然让我怎么下得来台?”
  和平停了片刻,终于伸手接过饭盒。
  在外人看来,所有关于和平和美丽的暧昧传言,就这样成了事实。先是美丽争风吃醋,为了和平跟别的女生打架,再是和平争风吃醋,为了美丽跟别的男生打架,现在美丽上门来当众告白,还有什么不清楚?
  这一年的夏天,终于在九月底平静下来。初秋的晚上,熄灯以后,和平约微微在他们通常会面的储藏室见面。
  美丽回到福利院就把白天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微微,所以微微怀着雀跃的心情兴冲冲摸去储藏室,原以为会看到平时那个微笑的和平,没想到,和平的样子冷冷的不怎么友好。
  他把原封未动的饭盒放在她面前:“豆沙包是你做的?”
  她指天发誓:“不是不是,美丽做的。”和平挑眉望着她,她知道骗不了他,只好坦白:“我就帮她发了面调了馅儿,包子是美丽自己做的。”她讪笑,“我做的怎么能那么难看?”
  她无非是想让他高兴,但他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反而有一种阴云笼罩的淡淡哀伤。窗外的月光皎洁,储藏室里却暗影绰绰,窗前的梧桐挡住了光线,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在阴影里沉默片刻,忽然问:“微微,你说我该不该去做手术?”
  和平没说什么手术,但她秒懂——唇形矫正手术。她早打听过了,手术并不难,成功率也高,只是费用至少要好几千块。他们三个要在福利院帮忙,都没时间出去打工,每个学期能交出学费已经很勉强,做手术谈何容易。她安慰他:“为什么要做手术?你现在也很帅嘛。”
  他终于扯着嘴角笑了笑,像往常那样伸手捏捏她的脸颊,像夸奖她马屁拍得到位。她忍不住傻笑回去。就是这样,她很久没看见和平笑了,其实她真心觉得,即使不做手术,和平笑起来也是动人的,一种温暖灵魂的动人,谁也替代不了。
  他低下眼去,想了想才抬头,月光下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问:“微微,那你觉得,美丽,怎么样?”
  那一年她初三,刚满十五岁,豆蔻年华,才发现美丽喜欢着和平,觉得他们三个一起在福利院长大,如果能永远不分开,那是最天经地义也最求之不得的事,所以根本没明白和平什么意思,毫不犹豫笑着回答:“美丽很好啊,心地善良,长得也美,跟我们和平很般配。”
  十二点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她那时候不懂得那么多情情爱爱,不明白为什么和平嘴角的笑意会慢慢消失。她只看见他在阴影里低头沉默,停了片刻,才默默笑笑说:“不知道谁才和我们微微般配,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第23章 孤岛和绿洲(2)
  那一年多事之秋。
  没过多久, 微微就要面临初升高的抉择。她原以为那不会是件伤脑筋的事,因为她根本没多少选择。如果可以,她希望能跟和平美丽一样, 去读一个幼师的职高, 将来做个幼儿园老师, 或者干脆留在福利院工作。国庆长假刚过,张院长把她叫进了办公室,在她身后关上门。
  “你学习成绩好, 就读普通高中吧, 说不定将来还能考上大学。”张院长向她宣布。
  她一下子有点懵。她的成绩中上, 如果努把力, 考大学确实有可能。但当初和平的成绩比她更好,一样也读了职高。对于他们,成绩好坏根本不是问题所在。
  她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院长只说:“学费的问题, 你不用担心, 福利院能解决。”
  “怎么解决?”她问。和平和美丽的学费都无法解决, 怎么到了她这里, 福利院就能解决?
  张院长犹疑一刻,才回答:“最近有人向福利院捐了款, 说支持福利院的孩子读大学。”
  她觉得自己着实走了狗屎运, 偏偏有人在这时候捐了款,但似乎有哪里不符合逻辑。“可是, ”她说,“即使我高考也还要等三年, 和平还有大半年毕业, 不如让他试试。”
  张院长“呃”了一声, 说:“捐款人还没最后决定,钱应该不能那么快到我们这里。”她只好点头。临出门前张院长又嘱咐:“还没完全决定的事,先不要告诉大家。”
  原来是还没决定的事。她早已习惯,从来不敢轻易相信有什么好的事会发生在她头上。
  倒霉的事倒常常叫她给遇上。福利院位于城乡结合部,治安算不上好,那年还发生过几起抢劫案,专抢年轻女孩子。有一次她下课坐公车回家,不巧公车抛锚在路上,又赶上晚高峰,再挤上一辆车着实不易,她就干脆走路回家。
  她抄了近路,有那么一段是废弃工厂后门的僻静小巷,没什么人烟,隔几十米才有一盏忽明忽暗的破路灯。天都黑了,她听到后面有跟着她的脚步声,想起最近的抢劫案,吓得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抱紧了书包加快脚步。
  无论她怎么快步前行,后面的脚步声似乎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不敢停下来,更不敢回头看,简直是以运动员竞走的速度暴走,但始终甩不脱背后的脚步声。到最后前面已经看得见灯火通明的大路,脚步声却追上来,似乎就在她的身后。
  “喂!”后面的人叫她。
  她哪里敢停,照旧健步如飞,后面的人上前一步,猛然拉住她的手。她的脑袋“嗡”的一声,不得不转过身去。
  抢劫犯似乎很年轻,瘦瘦高高象一根竹竿,黑色的滑雪衫。灯光昏暗,他头上压着一顶棒球帽,宽大的帽檐遮住眼睛,她看不清他的眉眼。
  她挣脱对方拉她的手,抱紧书包,有一刻瞪着对方,不知该怎么反应,心里后悔得要死。她浑身上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一对珍珠耳钉,据说是她被丢在福利院门口的篮子里找到的,平时大都舍不得戴,今天偏偏戴在耳朵上。
  如果抢劫犯要抢东西,她身无长物,只有这一对耳钉。那个抢劫犯似乎也对她的耳钉感兴趣,歪着头看她,最后问:“耳钉是你的?”
  这时候巷口有人大叫她的名字:“微微!”她认得那是和平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扭头发足狂奔,跑出几十米才敢回头。还好那人没追上来,昏暗路灯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回到福利院她还心有余悸,幸好和平见她天黑还没回家,放心不下,去各处找了找。美丽听说她的遭遇拍案而起:“报警啊!有没有看清抢劫犯长什么样?”
  黑灯瞎火的,她没看清那人的脸,只看清那人戴着黑色棒球帽,上面橘黄色的英文,两个字母上下相交在一起,好像是“S”和“F”。她摇头:“也许是我大惊小怪,那人穿得整整齐齐,并不像个坏人。说不定他只是想问路。”
  美丽立即一幅嫌弃她没用的样子:“问路的那会问你戴的耳环?你呀,就是胆儿小。”确实,换了美丽,如果遇到歹徒,也一定要奋不顾身上前搏斗,将歹徒胖揍一顿,然后扭送公安局法办。
  等到没人的时候,和平说:“以后下课我去公共汽车站接你。”
  她连忙坚决反对,公车又不会天天抛锚,而且通常她下课都比和平早。她指天发誓:“以后一定不往小路走了,这样总行了吧?”和平无奈,也只好答应。
  转眼冬天降临。元旦的时候,张院长分配了她一个公关任务,去参加一个捐款人的活动。
  以前也有什么企业年会之类的活动邀请福利院的孩子参加,多半是企业为向媒体展示自己做了多少公益活动。张院长通常组织小小孩们穿上统一的白衬衫,戴上红领巾,去表演个大合唱。这一次大约是因为在晚上,又路途遥远,所以就带了她。
  张院长说为了福利院的形象,要穿得隆重些。因为上次路遇歹徒,微微十分小心,那对珍珠耳钉再舍不得拿出来戴了。但她挖出唯一一条黑裙子,穿上有点小的蓝色毛线开衫,甚至在头上别了一只发夹。张院长看了看,表示满意。
  还有她的球鞋太小,已经被她的脚趾顶破了一个洞,来不及买新的,张院长临时回家去邻居那里借了一双黑皮鞋给她。
  式样古旧的圆头皮鞋,比她的脚大了一码,每走一步她都怕鞋掉下来,下意识地勾紧脚趾。她就这样踢踢踏踏地上路,跟着张院长坐上长途汽车,又挤公共汽车,似乎走了很远,才来到那个叫南岛的地方。
  海风凛冽,天气冷得掉冰渣。十年前的南岛远不如现在繁华,没有那么发达的旅游业,天一黑,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只有渡轮口的小饭馆有几个人影。张院长问了路,领着她七拐八拐,终于找到要去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傅宅,高门大院,空阔气派,门口两只威风凌凌的大狮子有两人多高,门前一路灯火通明的红灯笼,一直通向对面停得黑压压的停车场。门口穿大红锦缎高叉旗袍的女子似乎不相信她们是来赴约,把她们的请柬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张院长说:“我们是福利院来的。”旗袍女才释然,放她们进去。
  里面是与她格格不入的另一个世界。
  看得出这是一座有年头的老宅。走进大门,绕过影壁,她们路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墙是新刷的,白得有些刺眼,但棕色的柱子和游廊满是岁月磨损的痕迹,石板路的角落爬满青苔,荷塘边的大槐树枝桠交错,高得遮天闭月。
  院子的墙边堆满花篮,从花篮上的祝词看,是庆祝什么会所开张。荷塘上的水榭是一座舞台,原来大概演戏用,现在彩色灯光下,一个旗袍美女正在对月弄琴,弹一首高山流水的古筝曲子。客人都聚集在荷塘对面的花厅里,衣香鬓影,斛光交错。
  她从没见过这许多西装笔挺,珠光宝气的男男女女,特别是那些踩着高跟鞋穿着晚礼服的女人,数九寒天,看着都让人觉得冷。
  张院长也一样手足无措。有侍应生托着大盘子走过来,张院长伸手拿了一杯淡黄色的液体。她也要拿,张院长似乎才意识到不妥,环顾四周,制止她说:“那边有饮料,你自己去拿。”
  墙边是长长的桌子,一溜银色的大盒子,全部盖着盖子,只有一个瘦高个的人低头在挑吃的。角落的小台子后面站着侍应生,面前全是瓶瓶罐罐。她不知道能要什么,看见前面的人刚拿走一杯冰茶,就说:“要一杯那样的冰茶。”
  冰茶根本不是冰茶,她喝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差一点辣掉舌头,大庭广众之下,不得已捂住嘴硬生生咽了下去。回头一看,张院长已经跟一个西装中年男子聊上了天,不知说些什么,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四周的人都在喝酒聊天,灯光亮得闪瞎人眼。她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拉拉太小的毛线开衫,百无聊赖地又喝一口不是冰茶的冰茶。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并不是那么难喝。
  这时候一扇侧门忽然打开,有人推着一辆轮椅走出来。所有人停下聊天喝酒,忽然齐刷刷鼓起掌来。轮椅停在花厅的正中,推轮椅的是西装笔挺的英俊男人,脸上带公式化的微笑,用港式普通话讲:“感谢各位莅临傅氏会所,我和董事长在这里先祝各位新年祥瑞,万事如意。”
  轮椅上坐的估计就是那位董事长,鹤发鸡皮,精神不济的样子。众人又一阵鼓掌,他只微微点了点头。那位英俊男子的祝词颇长,什么公司的成长,明年的展望,除非说到公司回馈社会,资助孤儿,都是与她无关的内容。她喝着冰茶,默默地听,无意中看到轮椅上老人的目光,逡巡在人群中间,最后若有若无地停在她这个角落。
  台上的发言这时候终于结束,男子举起杯,语音激昂:“志存高远,海纳百川。就请各位见证傅氏来年腾飞新的高峰!”所有人再次鼓掌,她已经觉得头有点晕,一股蒸腾的热气,正从脖子蹿上来,烧痛她的喉咙。
  她从来没喝过酒,不知道一杯冰茶能有这样的作用,幸好还有一点清明,知道不能丢福利院的人,发酒疯也要发到没人的地方去,所以趁大家还在拍手,一个人从门口溜了出去。
  夜色浓重。戏台上弹古筝的美女已经不见,只剩几道彩色的光。她顺着池塘边上的小路晕晕乎乎地走,想绕到假山后面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冷风落在脸上,凉飕飕的一片。小路不大平坦,也可能她真的是醉得离谱,反正她深一脚浅一脚,还不小心踩进一个泥塘,差一点弄丢一只鞋子。等到她终于要放弃,想干脆就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歇一会儿,忽然前面拐过一个弯,池塘边出现一段九曲桥,桥那头是隐隐绰绰一个小亭子。
  亭子里没有灯,她坐下来,才感觉到踩进泥塘的那只脚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果然看见鞋子上沾满烂泥,心里一阵哀叹,早知道在路边采两片叶子也好,可以用来擦鞋。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亭子外的一点月光,倒映在池塘里,一片闪烁流动的银光。她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亭子外有脚步声走来,她抬头看的时候,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男子,瘦瘦高高,像一根竹竿,穿一身最正式的黑色礼服,下巴底下打着领结。她用力眯起眼,想在月光里看清那个人的脸,可惜现在看什么都有点重影,只看见一张十分年轻的脸。
  “水果宾治。”那人说。
  “什么?”她不明所以地问。
  “你喝的那杯是长岛冰茶。如果不会喝酒的话,下次别要长岛冰茶,可以要一杯水果宾治。”年轻人站在那里,双手插兜,低着头,眼睛里有两块光斑,似乎正在好奇地打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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