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坚强却觉得此事欠妥, 开完董事会去傅维贤的办公室继续讨论,劝说:“傅氏对北美市场不熟, 遇到政府项目尤其有政策监管风险, 我们是不是应该对瑞发这几年经营的项目多了解了解再说?”
若是平常, 廖坚强提了意见,傅维贤多半要多想一想,只是他刚在董事会拍了胸脯,现在怎么肯抹了自己的面子,皱眉说:“倒不必等,老王这人我了解,做事中规中矩,不会搞什么花样。”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你要想了解就去查一查,我们两边同时进行,也不耽误。”
廖坚强还想多说几句,傅维贤忽然换了话题:“傅修远最近都在干些什么?”
早知道傅维贤要问,廖坚强答得不急不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打理些公关部的正常业务。这次修远也认真了不少,天天都按时来上班,就是前些天他跑了两趟H城,好像是在那里交了个女朋友。”
傅维贤应了一声“哦?”廖坚强就答:“好像是个晚报记者,就是上次放出晏小姐照片的那个。”
傅维贤暗暗一挑眉,并没有再问下去。傅修远带人去了南岛傅宅,他也听说了。认真又如何?上次解决了海城的事,董事们好好夸了傅修远一阵,在他看来那不过是运气好,如今跑来跑去追女仔,声色犬马才是他的真本色。那个记者他听说了,本来还要着人去查一查是什么来头,结果听说是认识了傅氏的内线才挖到了独家新闻,原来就是傅修远。被人利用还不自知,愚蠢。他还见到了网上流传的那记者的照片,倒是性感美艳,这小子对女人的品味倒也不差。
公关部的事务没那么重要,根本涉及不到公司的重要决策,傅修远打理得再井井有条又如何?但原本是个不紧要的部门,如今却也如临大敌,不论傅修远做了什么,都会立即上达天听。JC为此苦闷了一阵,告诉傅修远:“上次你带朋友去了南岛会所,有人原原本本把细节报告给了坚叔。再上次黛琳娜给你订了机票,不到十分钟上头就知道你去了哪里。”
傅修远倒不甚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那个黛琳娜,是坚叔的人还是傅维贤的人?”
JC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嗤之以鼻:“不都一样吗?坚叔就是董事长的一条狗而已。”
傅修远正低头刷着手机,一笑:“坚叔可不是狗,他是董事长的一条狼。”
是是是,JC在心里想,不就是会咬人吗?他问:“黛琳娜怎么办?要不要找个藉口把她调开?”
傅修远盯着手机头也没抬,停了片刻才淡淡说:“调开做什么?调开还会来新的,留着吧,去了解下她的底细,看看到底是坚叔的人还是傅维贤的人。”
不知傅修远手机上有什么有趣内容让他看得如此忘我。JC探头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他手机上文章的题目:《那些年在港片里见过的美食》。
JC向来觉得傅修远城府颇深,连他这个多年的好友也不完全猜得透傅修远的心思。不过自从傅修远上一次从H城归来,他还是发现傅修远些微的变化,比如有时候会沉默,忽然陷入深思,就像有什么心事,或者是不知在心里又有了什么筹谋。
他们正坐在铜锣湾暗戳戳的茶餐厅里吃云吞面,窗外人来人往,繁华而世俗。傅氏的办公楼在中环,往常中午他和傅修远大多在办公室叫秘书点个三明治,有时也在办公楼对面的西餐厅里用餐。不知何时起,傅修远忽然热衷起铜锣湾的小吃店来,五天里倒有三天拉他来吃小吃。
JC原以为,那是因为公司里耳目众多,茶餐厅里总不会隔墙有耳。这时候他确又想到了公司的事:“今天上午我刚接到财经杂志的电话,说是要采访坚叔,谈谈傅氏最近一年来的发展。”
傅修远略一顿,终于从手机上抬起头来。JC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说:“现在是六月,这时候要求采访,很可能是……”
傅修远略一思索:“这事得先瞒着傅维贤。”
JC不解:“这恐怕瞒不住吧,坚叔做事向来小心,一定会先跟董事长通气。”
傅修远一笑,说:“那这样吧,跟董事长报告,说财经杂志听要求采访他。他一定推辞,把烫手的山芋扔给坚叔,正好就叫坚叔去接受采访。”说完了又补充了一句:“黛琳娜那边也不用查了,过几天自然知道她是哪边的人。”
事情果然不出傅修远所料。傅维贤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财经杂志已经听到傅氏要战略转移去欧美发展的风声。他前一阵还刚闹过同晏小勤的绯闻,晏小勤本人目前还处于被封杀的状态,以前的作品全部下架,刚杀青的作品也播不出来,他为此损失不小。这时候傅维贤最不想面对的就是媒体,公关部把采访请求报到傅维贤那里,他立刻把皮球踢给了廖坚强。
采访一切顺利,七月份的财经杂志出来,廖坚强俨然是封面人物,被评为本港上半年度最有影响力的企业家。这是全港最权威的财经刊物,评论里说傅氏高层不管事,对廖坚强言听计从,所以廖坚强才是傅氏的灵魂。财经杂志没有点傅维贤的名,八卦刊物就没那么客气了,披露他在影视业烧了不少钱,又添油加醋细数一遍傅维贤染指过的女明星,还有人在报纸上著了一篇漫画,画傅维贤搂着明星去欧洲旅游,廖坚强在办公室里满头大汗地印钞票。
这一波媒体曝光来得全无征兆,打了傅维贤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六月份财经杂志的专访往往预示着采访者会登上封面,成为半年度最有影响的企业家。他万没料到本来是他的采访,最有影响企业家的帽子竟然掉到廖坚强的头上。他自视甚高,从来不承认自己有错,更何况被别人在自己的地盘里喧宾夺主,在办公室里发了一通脾气,一气之下炒掉了公关部几个人。傅氏高层谁在拿主意,媒体怎会知道?一定是公司高层知情者在背后搞了小动作。至于知情者是谁,他没证据也无从查起,只是受益者是廖坚强,不得不让他怀疑。
再回到高层例会上,傅维贤拍着桌子不留情面地驳斥了廖坚强的建议,好像着意要证明他不是个傀儡。至此,傅氏同瑞发的合作被提到议事日程的最前面,再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廖坚强灰头土脸地从会议室回来,才在办公室里坐稳,秘书就来报,说傅修远找他,人已经等在办公室外面。
廖坚强沉吟一刻,在心里猜了猜傅修远的来意,暗自一哂,叫秘书把他请进来。
傅修远进来,也不说话,径直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落座,一幅大少爷不请自来的样子,还是廖坚强主动开了口,态度殷勤地问:“修远啊,来找我什么事?”
傅修远显然面带情绪,翘着二郎腿说:“坚叔,你还问我什么事?公关部的人被炒了大半,我这个经理还怎么做?”
明明是傅修远在傅维贤那里摆了他一道,现在还来这里恶人先告状。被炒的人都是他在公关部的安排,傅修远假傅维贤之手拔掉了他的人,还闹得他同傅维贤生了嫌隙,此刻恐怕得意都来不及。
廖坚强在心里骂人,脸上仍旧和颜悦色,颇有点遗憾地说:“这事我也没料到,不过董事长下的决定,肯定有他的理由。你有没有直接同董事长沟通一下?”
傅修远一摊手:“我还能说什么?我看下一个被炒的就是我。坚叔,你给我安排个其他去处吧。”
这一下他倒略有惊讶。从傅修远返港后办的几件事看,他绝非坊间传闻的那般不务正业,而是颇有头脑。没想到他才勉强在公司总部混上个高层,就要改弦更张,不知在计划些什么。廖坚强的疑惑在心里打了几个转,忽然问了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修远,傅氏同瑞发合作的事,你怎么看?”
傅修远正低着头,闻言一笑,模棱两可地说:“这是傅氏决策层的事,我没什么看法。”
廖坚强的办公室在傅氏大楼最高层的转角,四周是巨型玻璃幕墙,凭窗远眺,维多利亚港口穿梭的轮船像脚底的蚂蚁。论景致,这间办公室不会比傅维贤的办公室差,只是室内的装潢摆设却跟傅维贤的那间办公室情致大异。傅维贤的办公室富丽堂皇,廖坚强的办公室却简约低调,除了他办公桌上一张女儿小时候的照片,甚至找不出其他带有个人风格的物品来。
傅修远扫了一眼办公桌上那张照片,笑着转换了话题:“Amy今年大学该毕业了吧?怎么没见她返港?”
廖坚强也坐下来同他聊家常:“她哪里肯这么早回来?学校一放假就跑去了南美洲,不玩个痛快怎么肯回来?”
傅修远笑:“总要回来的。我记得小时候她总是跟在傅琪后面,小尾巴甩也甩不掉。可惜后来她留在英国读书,小琪如今又在内地,他们也应该好久不见了。”
廖坚强眉心一跳,抬眼正碰到傅修远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各自的打算。
傅琪在H城的海岸酒店已经超过一年。刚刚的例会上,傅维贤又提出让傅琪去负责出让H城附近东海边上大片土地的事宜,看起来短时间内是不会调他回港了。
这时候正好秘书进来送茶,谈话暂时中断,廖坚强还同他闲聊:“我这里的茶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我知你这样在外面的孩子,吃喝的兴趣都同我们不一样了。”
他在外面的经历廖坚强自然一清二楚,特别要点出他吃喝上的兴趣,不知是不是对他的嘲讽。
等秘书退出去,傅修远又重提刚才的话题:“坚叔,公关部并不是我想呆的地方。”
廖坚强,呵呵一笑,好脾气地问:“那你想去哪里?”
傅修远抬起头:“要不然派我去东海边卖地吧。”
东海边永平县城附近的地是傅氏前几年屯的。那时候当地政府要搞一个“渔港小镇”的概念,打算把永平开发出一个产业+文化+ 旅游+社区四位一体的大格局,招了一批商家来做住宿,餐饮,购物等项目,傅氏也是投资的开发商之一,买了大片的土地使用权。无奈小镇项目进展缓慢,傅氏又要改弦更张进军欧美,前几年买的地上还没盖出任何楼来,现在就要贱卖出去。
“哦?”廖坚强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卖地并不是件容易办好的差事。
傅修远回答说:“现在谁都知道我在H城有个女朋友,想多往北面跑一跑不是合情合理?”
廖坚强一听便乐了:“真的?你可别骗我这个老头子。”
他也不动声色跟着笑:“小琪在外面历练得也差不多了,我这一去,正好可以把他换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就这样算达成了协议。
到了仲夏,微微又去了一趟北岛。
本来已经打算放弃的事情,没想到死而复生又出现转机,看起来也是她命中注定放不下这北岛奇缘。
那个曾经把她带去见傅秀燕老人的陈晨又同她联系,说许是老人看到了微微公号上南岛的照片,近来常常拿出一个木盒子来翻看。陈晨发现,那木盒子里装的是一沓陈年旧信。现在连陈晨都对这些信背后的传奇充满了好奇,怂恿微微说:“你有没有北岛的照片?太奶奶常常唠叨,很想看看北岛她外婆家的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如果咱们能让她多回忆些当年的事,说不定她就愿意把那盒子信拿出来给我看。”
于是微微又踏上出海的渡轮,到东海中的那片小岛去。
海上的风很大,吹散她从H城带来的那点郁结滞闷。北岛那座叫“思惠居”的小楼还和印象中一样,古旧质朴,寂静无声,只有那窗沿上挂的海螺迎风吟唱。她第一次来北岛时不过是大半年之前,现在又站在楼前,倒好像恍如隔世。楼里似乎没有人,她也不想让管房子的人知道她来过,在门外前后拍了几张照片就匆匆离开。
北岛上能留宿的地方不多,她在南岛找了一间民宿过夜,下午在傅宅后门曾经是傅氏私塾的地方多拍了几张照片,又去码头旁边的大戏院看了一出戏。
大戏院唱的一年到头一个样,仍旧是那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唱词婉转悲凉:楼台一别成永诀,人世无缘难到老,不能同生求同死,死后同碑又同坟。
戏院楼下的展览橱窗里还存着些民国时代的戏服,她仔细一一拍了照。和上一趟北岛之旅的波澜起伏比,这一趟旅行可以说平静无波,没有在民宿的地板里挖到旧信,也没有遇见傅修远。
一路无事,她回到家,赶紧把相机里的照片捣腾到电脑上一一整理修改,却在其中一张照片前面停了许久。
那天她在南岛的集市上曾经遇见过那位南岛会所接待过她的公关部袁经理。公关经理们无一不记忆力过人,又巧舌如簧。那位袁经理正陪同着两位外国友人逛集市,仍旧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她,过来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跟傅先生一起来度周末啊?有什么事需要安排的,尽管打电话给我哈。”
那时候她想,也不知傅修远说了什么,看起来消息跑得飞快,连这个袁经理都以为她同傅修远关系亲密。现在回想,袁经理一定以为她同傅修远一起来的南岛,只怕是因为知道傅修远那时候也正在南岛上。
她正盯着那张照片发愣,沈琳正好从她肩膀后面探头过来,她赶紧点鼠标把照片换去下一张,没想到还是被沈琳逮了个正着。沈琳立刻神色暧昧地笑:“哟!我说呢,上次去南岛我看你十万个不愿意,这次倒去得欢天喜地,原来是同帅哥去共度良宵啊。”
没想到她每次在南岛拍照都有惊喜,上一次无意间拍到晏小勤同傅维贤在南岛会所门口依依惜别,这一次她想拍戏院橱窗里的民国戏服,却拍到橱窗玻璃上自己举着相机的影子,还有她身后站着的高个男子。
橱窗里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清傅修远的神色,只看得清他的眉眼和轮廓,以及他微微低头站在她身后的样子。她在橱窗前拍了好几张照片,只有这一张里有他的影子,想来他只在她背后站了一刻,连招呼也没有打,立即就走开了。
沈琳还不肯罢休,抢过她手里的鼠标又点回到那张照片,喟叹了一句:“啧啧,这颜值,太危险了。”说完了还笑话她:“怎么了?最近进展不顺利?看你最近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看你那个结婚对象危矣。”
那一夜她辗转反侧了许久,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翻箱倒柜,翻出那只压箱底的蓝色鞋盒子,试了试盒子里的白色旧皮鞋,看了看一同藏在鞋盒子里的不会响的音乐贺卡,又躺回床上,睡不着,拿出手机查了好几遍银行账号里存款的数额,最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她约了和平在市中心见面。H城的夏天如火如荼,还没过八点已经艳阳高照。她在医院门口的人群里找到和平,一把拉住他往医院楼里跑。
天气无论多热,和平始终戴着黑色口罩。他在身后着急地问了一句:“一大早找我来,怎么了?你生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