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惊道:“昭帝,纳用了?”
顾宴容安抚似的轻按她的肩背,冷淡又平常地嗯了声:“天启十三年,昭帝大病,生死垂危,巫医快马加鞭回苗疆求药。”
谢青绾虽不晓得当年内情,却也知道结局。
她揪着顾宴容沉奢的衣襟,仰头望着他:“天启有二十五年。”
顾宴容颔首:“巫医为他续命三月,三月一过,便是无上密宝也回天乏术。”
这位被百姓称道为“百代才出的英主”要再重病昏沉中、在这短短三月之期内作出决断。
长生二字有如魔咒一般,万古多少帝王垂垂暮年时都难以相抗。
多少震烁古今的千古帝王自毁基业也遍寻不得的东西,似乎摆在了昭帝触手可及的距离里。
他像是穷途末路的赌徒一样,攥紧了命运抛下的最后一棵稻草。
谢青绾久久未能回神,喃喃问道:“殿下,这天授长生,究竟是甚么?”
顾宴容垂眸凝视她,像是予她温定庇护:“蛊。”
谢青绾近乎是在捕捉到这个音节的同一瞬,骤然想起那日使臣宴上,从阿思弋背部绽开的血肉里密密麻麻爬出的红色长足蛊虫。
那近乎是她唯一一次,看到顾宴容身上浓重的、不可压抑的震怒。
他一贯内敛,连情绪都少见。
“所以陛下近来所困,果然并非神鬼,而是巫蛊?”
顾宴容不置可否,掌心抚上她脸颊,嗓音回暖:“绾绾会怕么?”
他怀里暖烘烘的,味道清冽好闻,纵使指间沾着血气也令她生不出惧意。
谢青绾想摇头,眼睫忽闪时却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位稀世美人背上开绽的血肉,沾血的、簌簌密密的一片红。
只停顿刹那,顾宴容安抚的吻已落在她唇角。
他一贯是凶悍且极具攻击性的,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一样吻碾她的唇珠,强势不可抵挡。
这回的吻却是和风细雨,轻缓到近乎称得上温柔。
谢青绾被他亲得轻唔了声,仰头环抱他的肩背,阖着眼睛,鼻间呼出的气息热乎腾腾,似乎格外喜欢。
她顺从地由他贴了又贴,有些迷糊的时候听到他清冷平缓的声线染着一点暗:“天启二十四年,皇宫起过一场大火。”
“巫毒,试验品,天授长生,昭帝后半生为之颠倒疯魔的一切,都终止在那场映红天幕的大火中。”
“没有例外,绾绾。”
他犹如一座深覆冰雪山,沉寂而肃穆地伫立于天地之间,伫立于梁涛滚滚的银河巨流与命运钝钝转响的生锈轴齿里。
自始至终,不可撼动。
谢青绾被他吻了耳尖,听他带着明显安哄意味地告诉她:“洗净了这点余孽,带绾绾去北境看雪,好不好。”
阑阳城天子脚下,地处江南,鲜少有雪。
谢青绾听到看雪两个字,眼睛霎时亮了亮,只是才要开口便意识到,她这样一身病骨,只怕出了阑阳城便要颠簸病倒。
若要带着她,只怕路上灾病不断。
谢青绾藏着点小遗憾,仰头认真同他讲道:“殿下国事繁忙,这一行岂非要花去月余,再带着我,只怕很繁琐拖累的。”
她绞着男人织锦的外袍,声音小下去:“殿下忙完,我们还去秦月楼听书就好了。”
顾宴容安静听她说完,缓慢却条理分明地一样一样答道:“绾绾体弱,我们无需走得很远,空州城便有大雪。陛下太过仰赖于我,因故迟迟不能自立,我本也该远离一阵。”
“十月启程,好不好。”
谢青绾在他沉寂一片的瞳仁里像是闪着微光一样。
她仰头,目光也亮:“好。”
四月初八,浴佛节后寺庙祈福的贵女纷纷启程回京,应召入宫为燕太后庆贺生辰。
康乐长公主在寒林寺为求了许多平安福,奈何因着畏惧于摄政王,未敢亲自到临山殿来送予她皇婶,只得遣了身边最器重的宫婢来。
谢青绾自是欣然收下,又吩咐身边伺候的宫人,从妆奁里取了两支新打的珍珠钗子来,算作回礼。
万寿圣节将近,多的是碰面的机会,便没有捎话。
她握着平安福,嗅到上头很淡的香火与沉檀的气息,仿佛心也跟着静下。
很是玄妙,难怪祖母年年要去。
谢青绾将这枚小小的符同腰间珠佩缀在一起,因着宫装繁琐,倒也不显累赘,反倒更衬出精巧。
她握着另一枚碎步往书房去,正遇到议完事离去的丰宗祝,二人遥遥见了礼。
顾宴容搁下笔,注视她眉眼含笑地走近。
肩背单薄,腰肢纤窄,那双粉白莹润的手呈至他面前,掌心搁着一枚折得很是细致的平安符。
目光向下,果然瞧见她腰间佩着一模一样的一枚。
顾宴容抬手接过来,略微俯首与她平视:“康乐拿给绾绾的。”
谢青绾纠正他:“是送给绾绾与殿下的。”
见他不动,便凑上去很近地贴贴:“好闻的,样式也别致,殿下同我一起佩戴,好不好?”
她永远低估这位杀神的独占欲与掌控欲。
连她身上混杂一星半点旁的气息都不许,何况是佩戴旁人所赠之物。
只是她眼睛实在干净得发亮,软着嗓子缠人又可怜:“好不好,殿下。”
作者有话说:
早睡,明天再双更(被掏空)
第53章 失约 ◇
◎晚间来接绾绾◎
顾宴容阖上手边文折, 密纹繁复的封皮将上头铁笔银勾的一个“杀”字连同鲜红的私印一并掩盖。
谢青绾虽夜视不佳,白日里目力倒还不错,在他阖上文折的瞬间瞧见上头熟悉至极的红色印纹。
他动用了私印。
是近几日要有所行动么。
在燕太后生辰盛宴的节骨眼上。
那只手冷白修长,指节微微隆起时骨感愈加分明。
折成菱角形状的平安符被他捏在手里, 不远不近地嗅了嗅。
“不如绾绾好闻。”他说。
谢青绾呆了呆, 耳根慢慢红透, 连何时被他解了束腰的锦带都不晓得。
打从那回醉酒之后,他留在临山殿议事的时候似乎多得多。
谢青绾无措地被他拎起来团进外袍里, 将他锦缎沉奢的玄黑色广袖长袍抓得皱乱。
门窗紧阖,书房无甚光亮, 他落下的目光却像跃跃燃动的火。
砖石砌就的地面上却惟见零零散散的淡青色纱衣与流光裙, 连同质地柔软的暖白色小物。
谢青绾在阖眼的间隙看到他衣袍整束, 一枚玉扣都不曾乱过。
她惊乱按那只手, 菱角一样的平安符在他鼻息和恶劣的手间不知落到了哪里。
——
燕太后的寿宴声势浩大, 谢青绾五更未至便被内侍唤起来盥洗更衣。
今日乃是万寿圣节开宴第一日,小皇帝要携皇室与众宗眷先行拜寿, 宴见前来相贺的世族与番邦。
这位新帝幼年即位,中宫空置, 这道贺寿的礼程因着少了嫔妃一众人的参拜, 已算是精简许多。
谢青绾起身便不见摄政王, 约摸是小皇帝正忙。
翠羽替她挽了发髻,跪坐一侧道:“王妃娘娘生得美,这串珍珠格外衬您呢。”
她手很巧,挽的发式繁复端丽, 与今日的冠服很是相称。
谢青绾对着铜镜细细端详, 浅浅笑了下。
临山殿外早有接引的内侍相候, 见有倩丽的裙影缓缓行近, 忙吩咐手底下众人掌起宫灯。
四更天还未亮,辉辉熠熠的光影映亮了她的五官。
冠服端丽,眉眼幽静,在无际的夜幕与明灭不定的灯火中更添出尘意味。
她养在闺中十六年,除却那场阴差阳错的赏花宴,近乎从未在世家大族的集宴中露过面。
莫说深宫,阑阳城中世家大族认得这张面孔的也不多。
内侍惊叹一瞬,已埋下头去收敛好神情,在她身侧好生掌着宫灯:“王妃娘娘,这边请。”
外头浓云翻涌天色沉沉,似乎将有一场暴雨。
踏出殿门,风盈广袖。
谢青绾披着斗篷,晨起垫了三两块软糕果腹,又方才服过汤药,在这样的晨风中倒也不觉得很冷。
正殿先由皇帝携众亲王叩礼贺寿,她被引至东配殿相候。
内侍引她直上首座:“王妃娘娘需同众女眷一道,在此稍候片刻。”
谢青绾颔首:“有劳。”
一抬眸,瞧见顾菱华在勤勤恳恳地背着手稿,似乎是给燕太后的贺词。
皱着眉尖,口中念念有词,看得谢青绾抿唇轻笑。
侧眸时便发觉一向冷脸的怀淑大长公主也带着极淡的笑意,无声吐出两个字来。
依口型看,约摸是:“出息。”
谢青绾终于找到这位怀淑大长公主带给她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实在与她要强的二姐姐很像。
她同殿中宗眷们大略寒暄过,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才见那名内侍前来接引。
谢青绾走在一众宗眷最前头,同怀淑大长公主一道往迎晖殿正殿而去。
才出东配殿,余光擦见锦衣玄袍、高大挺拔的一抹身影。
谢青绾遥遥望过去,男人似有所觉一般,几不可察地朝他侧首。
只一瞬的停顿,便不紧不慢地出了迎晖殿。
这样一场万寿圣节,阑阳城名门望族达官显贵无不到场亲贺。
殿中已换了锦缎毯与拜褥,谢青绾端方行了礼,道:“贺太后娘娘万寿,愿献南山之寿,欣祷日月之长。”
燕太后含笑说好,收了摄政王府的贺礼,赐坐右席。
谢青绾在一旁徐徐品茶,听到了康乐打从东配殿便在辛苦默诵的贺词,显然很是用心。
贺寿的礼程走完已近午时,众女们在瑶春园各厢稍事休整。
临山殿路远,谢青绾便就近在瑶春园歇了一歇。
她困困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听到天际闷雷滚响,风掀起石砾打在鸢尾雕纹地木窗上。
骤雨将至。
她不知缘何睡不安稳,攥着软枕一角的手绞了又绞,眉心始终紧蹙。
谢青绾张开眼睛,披上斗篷将紧阖的窗棂支开一点罅隙,嗅到杂着尘汽的细风。
她揉一揉额角,已记不起来方才那怪诞又没有端由的梦境。
出神间,忽然听到笃笃两声叩门。
外头宫婢通禀道:“王妃娘娘,康乐长公主来寻您一道叙话。”
谢青绾嗯了声,便瞧见顾菱华推开厚重木门。
见她要起身相迎,忙道一句“皇婶不必见礼”,便反手掩上门倒一句不必见礼,在茶案另一侧落座。
她冠服华美迤逦,张扬又明艳。
谢青绾吩咐翠羽替她斟茶,嗓音仍旧温和:“外头风冷,暖一暖手罢。”
顾菱华捧着茶盏:“皇婶觉得康乐今日的献词如何?”
谢青绾支颐想了一瞬,神情认真地评价道:“真情动人。”
她凑过去,附在顾菱华耳边低声告诉她:“看了再下边献词时,我瞧见太后娘娘眼眶有些红。”
顾菱华搁下茶盏,将被茶水暖热的手心贴在自己冰凉的两颊:“那便好,我在寒林寺写了许多天呢。”
她忽然问道:“皇婶,听闻陛下近来有恙……”
谢青绾按了按她的手:“殿下已然在查了。”
顾菱华听罢她细声宽慰,却仍旧松不开眉尖,忧心忡忡道:“陛下即位时便诸多不顺……”
她是燕太后长女,与小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姊,忧心切切倒是常事。
谢青绾将一众侍候的宫婢屏退,方才道:“康乐不是为陛下求了平安符么,只要用心至诚,想是不会差的。”
顾菱华被她安慰住,心下有了一点寄托:“待陛下痊愈,定当为寒林寺的佛祖们重塑金身。”
开宴时内侍照例来引她入席,场面比之今晨献贺时更为宏大,近乎是半个阑阳城的贵女都齐聚于此了。
才至殿门,侍尖已尖着嗓子朗声通传道:“摄政王妃入殿,康乐长公主入殿——”
席中众女眷纷纷起身见礼。
上首空置,燕太后尚没有入席。
谢青绾在次席落座,嗓音清亮道:“不必拘礼,快都起身罢。”
大约是因着她鲜少露面,席中不少目光若有若无地朝她投来。
谢青绾镇定自若,还未开宴,便已盼着散席。
燕太后驾临时气氛正热络,女眷们纷纷献了贺词,在礼乐中开了宴。
饭罢众人陪同燕太后一道,往御花园南苑梨花亭去观戏。
谢青绾心下有了掂量,杯中果酒只沾了小半,微醺时步子更慢一些。
梨花亭虽以亭命名,却是画舫一般木筑石砌的亭台水榭。
阁楼绕水榭中央高而广阔的戏台而建,白玉石栏雍容华贵,立于露间恍若众星拱月。
戏听了小半,谢青绾借故更衣出了梨花亭。
御花园山石环绕,细风清凛吹皱了青石白鱼的浅潭。
她俯身照见头上玉冠,池底倒影晃动不休。
猝不及防间一条手臂横腰揽过,一把将她带至环绕的山石之间。
谢青绾近乎是在男人揽上来的同时分辨出他的气息。
她后背抵在微凉的河石上,仰头果然瞧见熟悉的眉眼:“殿下。”
眼巴巴的。
顾宴容抵得极近,似有若无地闻嗅她下颌与纤颈,呼吸变沉,鼻音渐显:“嗯。”
谢青绾像是有了主心骨,依靠在他怀里倾诉道:“今日心神不宁的。”
顾宴容将她纳入袍间,虽有侍从守隔在外,却到底是在步履不绝的御花园中。
他显然很懂得怎么哄她,掌心轻按着她后心,肩腰暗蕴力量,稳如巨木:“跟着去玩便是,晚间来接绾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