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后他想,大概是因为近来沈初姒实在是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太多次,又或许是因为昨日她送来的护身符上沾着她身上的味道。
只是碰巧而已。
他和这位殿下从前见面并不多,而且都是在宫中,宫宴之中,男眷和女眷向来都是分开的,而臣子和皇室自然也是相隔甚远,他只隔着远远的喧嚣见过这位公主殿下。
也从未放在过心上。
听到身边的世家子弟悄悄指着这位点殿下议论:“衍之,这位可就是当今圣上盛宠的九公主殿下,当真是貌若天仙!圣上既是这么宠爱这位殿下,想来是必定是要给这个殿下挑选一个好夫婿的,咱们这样没有长进的,估计可就是早没戏了!”
“我可听说了,圣上最为属意的就是林家的那位公子,那位今年殿试可是探花,更不用说林家还曾出过太傅,多半就是林霁了!这不过这当了驸马,多半是要对仕途有碍的,圣上应当也不舍断送这位林家少爷的大好前程吧。”
“嘁,这事儿不过就是个不成文的规矩罢了,何况这位公主母族早已没落。我见就算是当真成了驸马,林家那位也必然是前途无量!不过若是断送仕途也好,省得我爹成日里在我耳边念叨那位是如何的风光。”
谢容珏当时也只是兴致缺缺地听着,然后遥遥地看过那位公主几眼。
也只记得当真生得出众,但是他向来对美色谈不上是什么兴趣,更何况这位公主,注定是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的。
却没有想到,现在,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可是对于圣上到底为什么赐婚于自己和沈初姒,他也从来都没有知晓过原因。
谢容珏此时垂眼看着沈初姒的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
似曾相识。
而且,并不是在往日的宫宴之中,她坐于满殿喧嚣之时的模样。
第18章
从前他也曾出入宫闺,或许从前在路上偶然遇见过这位殿下,也是寻常。
谢容珏的手指在桌案上碰了一下,“缘由?”
他垂着眼睑,轻笑一声,俯身靠近问道:“总不能当真是京中上下所传,殿下心悦于我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儿天生的风流意味。
生得极为漂亮的眼睫垂下来,就这么看着沈初姒。
好像也不是在询问,只是随口而言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毕竟盛京中上下谁不知晓谢容珏生性妄为,行事毫无顾忌,怎么都算不得是良人。
分明是这样薄情的人,垂着眼睛看向别人的时候,也好像陡然让人生出一股妄念——
“世子难道就没有想到过,”沈初姒轻声,“京中所传或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谢容珏闻言倏地抬眼,只见这位殿下此时也在抬眼看着自己,瞳仁不避不让,一点儿都没有退缩的意思。
他想过很多的缘由,却独独从来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因果。
可是现在见这位殿下的样子,却好像是……当真的。
“世子难道当真以为,我去往别院和云来赌坊只是无意之举?这桩桩件件,我以为世子总该能明白,京中所传,不是空穴来风。”
“父皇确实不会为我挑选我完全不会同意的婚事,所以这桩赐婚原本就是我知晓的,关于这点,我还以为世子早就应该心知肚明。”
这屋子之中的气味倏地好像挤压过来了般,谢容珏垂眼看着沈初姒,喉间突起处缓慢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果然是,一点儿都不喜欢焚香的味道。
谢容珏确实从来都没想到过,原来这桩婚事当真是沈初姒自己知晓的。
他原本不过以为只是权宜之计,想着就算是沈初姒心有所属也并无所谓,却独独没有想到过,原来这桩婚事是因此而起。
沈初姒将他之前放在桌子上的护身符拿过来,下面坠着的穗子在手腕处轻微晃动,衬得肤如白玉。
之前在乾清殿之时,在沈兆的面前,她的手曾经碰上谢容珏的手腕。
他的手腕清瘦,腕骨突出,掌心的温度却出乎意料的高,是和他本人截然不同的温度。
“我还以为殿下也应当知晓关于我的传言。”
谢容珏轻声笑了一下,“难道殿下从前在宫中没有听说过吗,镇国公世子向来风流又绝情,从来都不是良配,行事妄为又从来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不过只是一个成日里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罢了。”
“殿下是圣上捧在手心中的金枝玉叶,无论是想要什么夫婿都堪配,又何必这样煞费苦心对我这样一个人。”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那些说不上是好的传言,好像丝毫都不在乎旁人对他的评论。
盛京世家子弟大多喜好雅名,就算是不通书画的,前去附庸风雅的也不是少数,可是谢容珏却好像从来都不在意自己的声名如何,无论是褒是贬,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所谓。
分明从前沈初姒第一次见到谢容珏的时候,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沈初姒手中拿着那枚护身符,想到自己在寺庙中所求的桩桩件件,想到曾经宫阙之中那个懒散又烈如骄阳的少年。
当年的谢容珏站于天光暗淡的宫阙之中,横刀立马般出现在她迟暮的困顿之中,不同于她之前所遇的任何一个人。
她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想,倘若这就是所谓的因缘际会的话,那么只需那么一眼,就让她心甘情愿。
所谓的情动,大概就是点燃她乏善可陈的当年,在暮色四合的宫中照亮片刻。
“可是我觉得,世子并不是全然如你自己所言一般。”
沈初姒的瞳仁不避不让,一点儿都没有因为谢容珏刚刚说的话而改变分毫。
而谢容珏却又在此时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了片刻。
“那殿下还当真是高看我了。”
他语气带着一点儿无谓,谈不上是什么其他的情绪。
“我与殿下从前向来都谈不上是相识,所以殿下大概也不了解——”
“我原本就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
*
谢容珏拂江院出来的时候,以往脸上带着的一点儿三分笑意顿敛,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点儿生人勿进的意味。
他很少这般心烦意乱,沈初姒刚刚坐在屋中,瞳仁望向他时,他难得出现了逃避的情绪。
他并不想对上这位殿下。
分明她与自己从来都谈不上是什么相熟,却好像是很了解他一般。
他并不知晓这位殿下到底是因何会觉得自己和传言中不一样,好像是有人站在明月下不染尘埃,自小被捧在手心之中长大,然后却信誓旦旦地对他说着相信。
之前在云来赌坊之时也是,好像从来都不会被传言所扰般,对他说着相信他会还自己一个公道 。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谢容珏一直都觉得自己和这位殿下从来都不是同路人,沈初姒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并不介意,就算是她另觅良人,他也丝毫不会拖泥带水地同她和离。
却没想到,沈初姒原来从前所做的桩桩件件,只是为了……他。
谢容珏心烦意乱之际,随手摸出一枚铜板,往上一抛以后落下。
铜板躺在手心之中——
大凶。
谢容珏突然想到之前在别院之中楚蕴和言之凿凿地和自己说过红鸾星动,他向来都不信这些鬼话,可是现在心间的那点儿烦躁又实在是师出无名。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缘由。
谢容珏刚准备抬步往前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世子爷”。
他原本想当做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却没想到身后那人的声音却逐渐逼近,声音又尖又细,直接往人的耳朵里钻。
直到一只上面布满枯痕,看上去十分干瘪的手伸过来,像是想要抓住谢容珏的手腕。
他眼睑垂下,瞬间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人顿时抓了一个空。
刚刚伸过来的手正是来自那位跟在崔绣莹身边的张嬷嬷。
张嬷嬷似乎手还准备再抬起,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处传来一股锐痛,铜板叩击腕骨的声音极为清晰。
谢容珏在原地站定,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张嬷嬷,“难不成嬷嬷现在跟在母亲身边久了,连我的规矩都不清楚了吗?”
他抬眼往不远处看去,只看到崔绣莹站在不远处,身边的丫鬟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大概是前来见自己,面色实在说不上是好,却还是竭力挤出了一点儿笑意。
谢容珏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
既然是不愿意见他,却又要佯装出母慈子孝的画面,当真是难为他这个向来养尊处优的母亲了。
他啧了一声,“我还以为张嬷嬷跟在母亲身边这么多年,也应该知晓我的规矩,看来是因为待在母亲身边实在是太过舒心了些,现在才毫不忌讳,看来母亲还当真是宅心仁厚。”
崔绣莹脸上原本硬挤出来的几分笑意瞬间有点儿挂不住,刚想开口呵斥,但是想到什么,还是生生遏制了下来。
张嬷嬷闻言讪讪,大概是年纪大了,平时跟在夫人身边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下子被这么说,实在是有点儿下不来台。
“奴婢也是见世子爷迟迟不停,生怕世子爷听不见,况且夫人又有许久未见世子爷,难免心急,这才一时坏了规矩。”
“其实也好说,”谢容珏哼笑一下,看向崔绣莹,“母亲宅心仁厚,但我可并不。嬷嬷若是下次还不长记性,哪只手不守规矩,那只手就别要了吧。”
世子爷和镇国公夫妇并不亲近的这件事,府中上下都是心知肚明的,谢容珏不回府中,不仅仅是从成亲以后开始的,在成亲以前,他其实也甚少回到府中。
其实这原本并不合规矩,但是这位世子爷却又不是个遵规矩的。
崔绣莹知晓他顽劣,却也没想到直到现在了,还是如此不知悔改。
崔绣莹原本就是压着自己的性子前来找谢容珏的,现在见他这般不冷不淡的样子,还意有所指地教训跟在自己身边的贴身嬷嬷,多少都有点儿意有所指的意味,瞬间怒从心起。
谢容珏不入仕,不为家族挣得荣光就罢了,偏偏还是这么一个冥顽不灵的性子,成日里就是出入不三不四的场所,就连府中都很少回,当真是顽劣至极。
她原本想开口呵斥,却被身边站着的嬷嬷轻轻拉了一下袖子。
崔绣莹想到今日的来意,勉强敛了怒意,只是语气还是生硬,“你既然是身为世子,成日里不回府中也不是个事,我和你爹都很会在府中念着你,你既然是不想入仕,现在先缓着一年也并无不可,我和你爹并不会逼着你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语气稍微软了些,“你总归是我和老爷的孩子,我这个当娘的,又怎么会害你。你日后仕途顺利,也好照拂着家中的小辈,况且按照镇国公府的人脉,你日后想去六部之中的任意一个都可以任你挑选。”
崔绣莹的手指点了点旁边侍女手中的食盒,“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小厨房里面的卷糕,今日我特意让糕点师傅做好了放在食盒里温着,你既然喜欢,就带些回去。”
谢容珏的身量极高,他眼睫微敛看着崔绣莹手指拂过的食盒,嘶了一声。
“母亲好像是记错了。”
谢容珏顿了顿,“喜欢这些的,从来都是兄长,而不是我。”
第19章
谢容珏看着崔绣莹瞬间变换的神色,笑了一声。
有些事情经历得多了,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难过,只是觉得有点儿可笑。
“那母亲既无要事,我就先告退了。”
他这话说是请示,不如说是通知更为妥帖些。
恰在此时,突然有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看到谢容珏也在这里,面上带着一点儿错愕,堪堪止住了步子。
崔绣莹在嫁入国公府之前就是大家闺秀,养尊处优多年,现在心情不虞,看到府中家丁如此行事,皱起眉头训斥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在府中行事的规矩都没有了?倘若是冲撞了贵人你可担待得起?”
家丁觑了觑在不远处的谢容珏,“夫,夫人恕罪!是府外现在正在有人闹事,小的也不知道到底应当如何处置,这才一时失了礼数。”
“有人闹事?”崔绣莹眯起眼睛,“还有人敢在镇国公府前闹事?前来打秋风的,胡闹的一应赶走就是了,这种事情还需要我来教你们?”
家丁却在此时支支吾吾起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是云想楼之中的一个花娘……现在正在府外说世子爷在别院污了她的清白,要给个说法。”
崔绣莹闻言,看向此时步伐散漫的谢容珏,“孽子!给我站住!”
她见谢容珏步伐不停,霎时间面色铁青,支使着旁边站着的嬷嬷随从,“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拦住那个孽子!往日里在外胡作非为就算了,现在还将人带到别院里面胡闹,当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寻常的嬷嬷随从哪里拦得住谢容珏 ,崔绣莹一时之间连仪态都顾不上了,小跑着到谢容珏面前,手掌高高扬起——
手腕却被谢容珏扣在半空之中。
谢容珏身量极高,崔绣莹与他的亲缘说不上是深厚,现在站在谢容珏身前,她陡然发觉了一点儿压迫感。
崔绣莹稳住心神,厉声道:“现在你这是翅膀硬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当初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寻花问柳一事无成的废物,我就不该生下你!”
“其实母亲说得很对,”谢容珏笑,“母亲当初确实不应当生下我。”
他松了手下的力道,垂着眼睑用帕子将手指仔细擦拭干净,好像是沾染到了什么般。
崔绣莹力颓地放下手,大概原本是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或许是这样一场闹剧让她觉得颜面尽失,所以只是唤来周围家仆,道:“门外那个花娘,就打发走吧,切勿让公主殿下知晓了此事。”
她不说起这话还好,一说起这话,原本瑟缩在旁的家丁神色更为惨白,禀告道:“那个花娘就是冲着殿下来的,已经有拂江院的人前去回禀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