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了不到半小时来到海边,台风还没来,海边已经狂风阵阵了。停好车,两人先去订酒店,周孟航要了一间海景房,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周栗进了房间,才想起来问:“怎么就订了一间房?”
周孟航把窗帘拉开,他们住的楼层低,海浪像被他大手一挥拍到了眼前,很近又很远,还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周孟航支起支架,取出相机,回答她的问题:“我们是来看海的,不是来睡觉的。”
“......”好吧,言之有理。但把话说得这么欠揍,周栗又牙痒痒了。
“嘘。”周孟航伸出一指,支在唇边,及时让她噤声,两人一同看向窗外。
只是一会儿的时间,潮水已经漫过一半的沙滩,周栗感觉自己踩在了海的中央。她看得入了神,一时忘了跟他吵嘴。
川禾是一座沿海城市,和青州、从城相连,川禾夹在中间。周栗在小时候还见识过川禾的大台风,长大后倒是没怎么见过了。
台风眼不在川禾,每回来势汹汹,风刮得像要把整座城市掀起,最后却是虚晃一枪,疾风从青州过来,匆匆掠过川禾就到了从城。
台风往往先在海平面上形成,再登陆到陆地,周孟航提前打开了相机录制。不久后开始下雨,风渐大,望不到头的沙滩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周栗站在窗前,还能听到外面的喇叭声,在播放台风预警,告诫大家不要出门,沿海的商铺也早早闭店了。
这还是周栗第一次见到海边台风天的样子。
后来风大到看不清海面了,海与天渐渐相接,海面上的浪作分界线。浪起得很高,又落成数不清的漩涡,拂起岸边的沙尘,四周白茫茫得仿佛置身于北方的雪地里。
好像世界末日——虽然他们都不知道世界末日应该是什么样子。
只是眼前暴戾而荒芜,好似触碰不到边界——天与地的界限在何处?海岸线又在哪里?他们身处云层还是海洋?
周栗站在原地没有动,周孟航也没有动。他的眼睛甚至一眨不眨,好像害怕错过任何一滴玻璃窗上的雨珠。
天黑了,房间里突然断电。
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发出第一声呼叫,周栗余光看到身边人的肩膀松懈下来。不知不觉站了太久,身体因为长久维持一个站姿而发僵,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力,瘫坐到了身后的大床上。
周孟航从包里把零食倒出来,周栗看得目瞪口呆。这个包他拎了一路,她还以为是别的摄影器材,没想到全是吃的!
“昨天去超市买的,这个天气,估计酒店也没饭吃。吃吧,今晚不一定能回去。”
周栗拆开零食包装就开吃。前两天听他说要来看台风,但周栗也摸不准是什么时候,周孟航这人是真的随心所欲,说来就来,她早上起来还没吃过东西。她嘴上吃着东西还不饶人:“你要是把我饿死了,记得赔二十万给周俨开奶茶店。”
“你就值二十万啊?”周孟航乐了,抬眼一看,她嘴边沾了食物屑不自知。
“没说完呢。”周栗又拆开一包新的零食,“再赔八十万给我爸妈装修房子,装得跟你家差不多就行。” “土匪!”周孟航恶狠狠地掐她脸,却忘了她嘴边的残屑,倒是帮她擦嘴了。他松开她,盯着自己的指腹,一脸嫌弃,周栗也看见了,欠揍地说:“谢谢航弟。”
......年龄这梗算是过不去了,两人横竖差了也没到一个月,甚至是同一个星座,给她神气的。周孟航把指腹上的食物屑擦到她衣服上,骂她:“幼稚。” 到底是谁幼稚啊?
周栗吃完零食,手脏兮兮的就要去碰他的短袖,周孟航躲着她,补充了能量的周栗战斗力满满,两人又打闹起来。
最后也没比出来谁更幼稚,周栗如愿把脏东西擦在他衣服上,可也被压制住了,普通女人跟男人的武力值没法比,周栗被周孟航制住手脚,扑腾的余地都没有。
她的脸红扑扑的,在昏暗的房间里有种老相机的模糊质感,周孟航攥着她的手腕,腿压着她的腿,问她:“说说,谁才是哥。”
周栗清浅地呼吸着,突然叫他的名字。
“周孟航。”
他当她服软了,还没来得及得意,又听到她说:
“我把薯片压碎了,两包。”
第17章 她听到他说梦想
年轻男人的臂膀有力,拎起她像拎一条在岸上扑腾的肥鱼。周栗回身一看,薯片都压漏气了。
两人赶紧分了吃,吃到一半,周栗喊着口渴,他又从另一个包里倒出矿泉水和饮料,跟哆啦 A 梦似的。周栗大喜,一手抱了一瓶。
喝一口饮料,喝一口矿泉水。周孟航看到,瞪着眼睛看她:“这什么坏习惯啊?”
周栗回视他,眼里写着“你别管我”几个大字,言之凿凿道:“因为口渴的时候就很想喝有味道的东西,饮料或者果汁,但是喝完之后会更渴,所以还是要喝水。既能满足对碳水的渴求,又能解渴。”
她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周孟航小时候还会被她骗,现在只会觉得她歪理多。
外面的风声好像停了,夜色黑,屋里静谧,周栗吃饱后人也安静,和他坐在一起看窗外。海面上突然出现朦胧的光亮,很远很远,像是一道遥遥坠落的星光,可今夜万里都是乌云,哪来的星星?
周孟航站了起来,相机还在开着,他盯着眼前的画面看。只是风停的几分钟里,船只从模糊变为清晰。
“是渔民。”周孟航说。
还真的是。一只摇摇欲坠却踏着浪回来的帆船,船上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周栗倏地感觉到身边人的紧绷。
周孟航家是沿湾不多的水产之家,小时候也经常被调侃,说他是“卖鱼家的儿子”,他对大海和风浪的危险是很敏感的,周启文和吴淑萍每回出海,他都要提前几天看天气预报。十几岁时数学都考不到三十分的周孟航,对气象和风向却颇有研究。
帆船最终回到了岸上,两人站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船上的人下来,浩浩荡荡一行人,似乎收获颇丰。他们停靠后没多久,又起风了,一群人连忙加快脚步去找躲避处。
两人在屋里,也能感受到风好似要把人卷进去般,玻璃窗前被沙尘和暴雨拍打,他们眼前的画面重新模糊起来。周孟航这才活动自己的肩颈,扭头发现周栗在看他。
周栗不懂摄影,但越相处越能深刻感觉到,周孟航每每拿起相机,都仿佛换了一个人,几乎有一种虔诚般的专注。
她突然想问他:“你都用相机拍下过一些什么?” 想到,便问了。
“很多。”周孟航低头,回答她:“人,天,地,海洋,江水,日出和日落,都有。”
房间里可视度不高,只能看到对方的脸,周围的一切都变成虚无,周栗在虚无里放肆地探索他。
“这是你的梦想吗?”她不自禁这样问,甚至来不及思考这话题是否逾矩。
“梦想”两个字,在很久之前是一个充满憧憬的词汇,孩童嘴边时常说着长大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长大后要做成什么样的事,人人都能大方畅谈自己的“梦想”。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在成人世界里幻化成羞于启齿的笑话。
周孟航已经不记得上次听到这个问题的时间了,或许没有,从来没人说过。他的叛逆期来得很早,甚至有些漫长,尽管悬崖勒马,可周围也多得是无法回头的人。那些人的人生轨迹扭转得太快,来不及刹车或拐弯,一下走到了黑处,早就忘了自己曾是怎样意气风发的少年。
后来他上大学,努力又谦逊的人比比皆是,暗自较劲,力争上游,却也没有人去畅谈真正意义上的理想。
所有人都在往前冲,但他们看上去似乎都没有“梦想”。
而现在周栗站在他面前,轻而易举地将这两个字宣之于口,那样坦诚,那样直白,那样理所应当。
如果再早几年,换做父母强制逼迫他学习的那几年,或者刚上大学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那年,周孟航都可能会回答:梦想个屁。
但他不是那时候的周孟航,那时候也没人问他的梦想是什么。直到她问出口,周孟航才惊觉,原来他一直在等着有人能这样问。
是梦想吗?
周孟航沉默的时间里,房间里的每一秒都被无限延长,他答道:“是。”
这本就应该理所应当。
他在过去花了很多时间去拍人物,因为人是多变的,生动的。后来才发现,比人更多变而生动的是万物,而人是万物的记载者。他想记下的不止有人,还有变幻的四季,大雨前的阳光,落在眼睫上的雨珠,地面干涸前的最后一片潮湿......
这段日子以来,周栗无数次感觉到周孟航与从前的不同,这种难以形容的感受在此刻有了具象——是吸引力。
他身上有那样坚定的力量,不屈的意志,以及浑然天成的意气风发。
像此时的风浪,看似狂妄不自量力,实则热烈而果敢。
她听到他说梦想。
“想用一张摄影作品让别人感受到我的表达,想看到更多我没看到的、我想看到的世界,想记录下一切已知的、未知的万物,这就是我的梦想。”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两人并肩而立。
酒店工作人员敲门,为他们送来蜡烛,解释说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来电,为表歉意还送了免费的饭菜,说是今天准备的食材,台风天没人住店,饭菜有剩。
“今天没人住酒店啊?”周栗好奇。
“没有。昨天的客人今天中午都退房走了,你们小情侣还挺有闲情逸致的,台风天跑到海边来。”客服是个健谈的年轻男人,估计也是看到了他们房间里的摄影设备。
两人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被误会为情侣了,周栗面不改色道:“哈哈,他就喜欢乱跑,我也是嫁狗随狗了。”
周孟航皮笑肉不笑,点头附和。
等客服走后,周孟航把饭盒丢在桌上,搂着她的后颈问:“谁是狗啊?”
屋里点了两根一扑一扑的蜡烛,他的眼睛里映着火光,周栗被他勒着脖子,挣脱不开,嘴硬道:“现在用狗爪扒着我的这位。”
周栗被人夹在臂弯里,闷得快透不过气来。她脚下还穿着靴子,用脚踩他,周孟航疼得龇牙咧嘴,倒在身后床上的时候连带着把她也带到了床上,结结实实摔在他身上。
床垫是软的,周孟航手还放在她颈后,他闭了闭眼,惊呼:“好......重......”
周栗半边身子在他身上,小腿悬空在床边。她确实是看起来有肉的女孩子,但不至于多重,可他偏要挖苦她。周栗也忘了尴尬,本想从他身上起来的动作停下,因为身高悬殊,她的脑袋只能到他下巴处,双腿却和他贴合在一起。她晃晃腿,给他施加压力似的。
好像挠痒痒,周孟航憋不住笑了,笑意来得突然,胸腔的震颤让周栗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她撑着床要起来,又被他拉着往下坠,重新倒在他身上。
周孟航扬眉看着她:“你占我便宜啊,土匪?”
也不知道谁占谁便宜......周栗被他臭不要脸到了,伸手去扒他的脸。体验民间生活的大少爷也就肤色贴合劳动人民一点,周栗下了毒手蹂躏他,没几下功夫就把他的脸掐得通红了。
周栗说:“我要是土匪,你就是我的山寨夫人。”
周孟航:“......”
手机铃声响,周栗起身去找手机,看到林清女士的呼叫。
周栗连忙接起来。
家里也开始刮大风了,林清中午就收铺回了家,晚饭时间找不到人。周栗看了眼坐在床边的山寨夫人,对电话那头说:“我跟周孟航在海边呢。”
周孟航一边听着她打电话,一边到桌前把盒饭打开。
“没被风刮走,我们在屋子里。你就想我被刮走是吧?”她也走到桌边坐下,跟林清交代:“晚上风小了我就回来。”
刚说完,林清就在那边挂了电话。嗯,很走程序的关心,果然是她娘亲。
酒店送了两份相同菜品的盒饭,两荤一素,分别是红烧排骨、蒜苔炒肉和空心菜,周栗不爱吃蒜苔,周孟航不吃空心菜,两人难得和谐友爱,大方共享了一次。
晚上持续的大风,周栗吃饱饭犯困,周孟航还在摆弄他的相机,甚至因为没电换了一台。周栗看着窗外,目光渐渐涣散,在喧嚣的风声中沉入梦乡。
川禾今年的台风同近几年的一样,也和周孟航预测的一样,虚张了一番声势,又悄然恢复平静。周孟航收起相机,回头,看到周栗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被子没盖,鞋也没脱。
对他是真放心。
夏夜蚊虫多,又断了电,没有空调,空气中有一股专属于南方的潮湿味道。周孟航走到床边,帮她赶走一只扰人清梦的蚊子。随后便坐在床边,整理今天拍的东西。
身旁人睡得毫无防备,身子侧向他,也许是热,额头出了点汗,脸颊上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有一个显眼的小包。头发乱糟糟的,呼出的气息均匀。
她的面相本就生得乖巧,安静的样子更乖,让人无限心软的那种乖。可周孟航知道,她“嚣张跋扈”起来是如何生动。
周孟航微微笑,握相机的方向一转,镜头对准她,拍下一张她的睡颜。灯闪了一瞬,她若有所感,眉头微微皱起,而后在床铺上蹭了蹭。
没有醒来的迹象。
最近天气闷热得让人难以喘息,周栗已经好几天没有好睡眠了。现在房间里也热,但没有那样闷不透风的感觉,而是夹带着一阵狂风过境的清爽。周栗这一觉睡得沉,也许是睡得太好了,她还以为过了很久,甚至有种天亮了的错觉,可往窗边一看,天还是乌蒙蒙的。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她的呼吸就停滞了——她旁边躺着人。
周孟航也睡着了,脚还在地上,半个身子靠在床头,一边手臂长伸,无意识地垂在她头顶。相机横在两人中间,倒也不是多亲密的距离。
手机不在身边,但床边的蜡烛还没烧完,告示着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周栗仰头,在未燃尽的烛光下看到他的脸,深的眼窝,高的鼻梁,和鼻子侧边的淡痣,这样的光线中,那颗淡的痣更像一颗小小的斑点。
到底是痣还是斑点呢?周栗思考着,眼睛也盯着不放,甚至缓缓抬起手,要去碰他脸上那一小点儿。眼前的人却在这时缓缓睁开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