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那晚看到周俨兄妹和周孟航在夜市喝酒。
周栗被她推得后退,差点撞倒身后的电瓶车,腿后被尖利的车牌刮了一道,周栗压下怒火,实在不想跟她上演泼妇对骂的戏码。张婷却丝毫不退让,接着嘲讽出声:“活该周俨初中的时候挨打,我看你比周俨还欠。”
话音刚落,周栗的眼神瞬间变了。两人原本隔了半米的距离,她两步向前到张婷身前,抬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张婷反应不及,还错愕着,周栗胸膛起伏,厉声说:“管好你的臭嘴,你祖上积八辈子德也轮不到你来说周俨半个字。”
旁边的小妹已经看傻了,甚至厂里的保安也准备上前劝架。周栗却没再动手,她根本不屑于跟这样的人周旋,从小妹手里把外卖袋子抢回来,坐上电动车走了。
回到店里,周孟航兄妹已经不在了,林清蹲在地上给荷兰豆摘头去尾,看到她手上的袋子,好奇道:“怎么餐没送出去啊?”
周栗把袋子丢桌上,心里的怒火还没平息,她臭着脸说:“以后都不送他们厂了,特别是之前跟晓怡一起过来那个女的,送给六婆喂鸡也不给她吃。”
六婆是周栗家的邻居,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六婆的老伴早几年走了,如今她老人家儿孙满堂,还养了一院子的走地鸡,周栗家的土鸡蛋都是从六婆那买的。
林清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女儿不常会跟人生气,气得连钱都不帮她赚了,估计是很严重的事,她便不问了。周栗兀自站着平静了会儿,把荷兰豆搬到桌上,帮着林清一起修剪。
不多时,白色汽车停在店门外,是周俨惯常停的位置。周栗停手,等着周俨进店里来。
周俨一跨进店门,便看见自家妹妹脸色奇差,每每这样,周俨第一句话总是:“妹妹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今天也不例外。
周栗听到周俨的声音,突然就哭了,眼泪说掉就掉,林清吓得把手里的活一撇,以为她真受欺负了。
周栗站起来,走到周俨面前。
周栗不常会哭泣,总是一脸笑容,开朗又乐观,所以一直是被大人们疼爱的孩子。小时候过年,周忠仁带着他和妹妹去走亲戚,他嘴巴比较笨,拿了红包也只能学着妹妹向长辈说好听的话,妹妹说一句,他学一句。
周栗是一颗开心果。从小到大,无论是性格和人缘,还是学习和生活,方方面面都不需要人多担心。所以她每次一哭,家里人都以为天要塌了。
母子俩怎么问都没问出原因。周栗只是哭,先是自己站着哭,然后是抱着周俨哭,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你怎么这么笨啊?你能不能多说说话啊?”
怎么这么笨啊,能不能多说话啊?
这是周栗对周俨的控诉。
周俨也不是没有过叛逆期,十几岁的孩子,总会有一些不成熟的心理和行事风格。但周俨的叛逆期似乎与大多数人不同——他从“嘴笨”“不善言辞”,变成了真正的“哑巴”。在周栗的印象中,周俨有过一段怎么也不愿意开口说话的时间,每天除了“爸爸、妈妈、妹妹”和“我吃饱了”“我睡了”之外,没有多余的话语。
而这个征兆是从周俨带着满脸的伤回家那一天开始的。
周栗初一的时候周俨读初三,两人下午放学的时间不同,通常是父母来接周栗,顺便给周俨送饭,因为初三要上晚自习。可那一天也是奇怪,周栗回到家吃完饭,正在二楼房间写作业,周俨回来了。
可那会儿是初三上晚自习的时间。
周栗听到楼下林清的惊呼声。她跑下楼,看到一个满脸是伤的周俨——十几岁的孩子,摔了一身泥,一边脸高高肿起,另一边擦破了皮,伤口甚至在往外渗血,周栗看着都觉得疼,他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他当时的解释是不小心摔到了学校后面的土坑里。林清当然不会相信,却问不出其他的信息,周俨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后面有差不多一个星期,周俨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假在家,没有去上学。
周栗对那一周记忆犹新。哥哥平日里话也不多,但他往常很喜欢叫她“妹妹”,用很温柔的语气,可那几天,周栗都没有再听到这样温柔的叫唤。不只是她没有,父母也没有。除了吃饭洗澡,其余时间周俨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父母甚至想带他去看医生。当时人们的信息来源远没有如今这般广泛,何况以周忠仁和林清的文化程度,并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生理上的疼痛外,还有一种病叫心理疾病,他们只以为周俨是真的身体不舒服。
十三岁的周栗也这样以为。
他们焦灼却无能为力,可周俨在某一天突然不治而愈了。开始正常说话,正常与人交谈,正常到学校上课。
只是好景不长,两个月后,也就是周俨中考结束后,周俨向父母提出了辍学的想法。
已经十年过去了,他们一家人都以为这是周俨独立意识下的自主选择。直到今天,她偶然得知了真正的答案。
她一直以为,她的哥哥只是一个刚好不那么爱读书,运气又差了那么一点的小孩,他选择了早早步入社会,单枪匹马长大成如今的样子,可周栗却不知道,他独自度过了怎样的少年时光。
周栗抱着周俨哭了半小时,周俨也就站着接受了半小时她的眼泪。她哭到喘不上气来,把周俨的衣服哭湿一片,才终于从周俨怀里离开。仍然口齿不清地骂他:“真的笨死了......”
周俨衣服上都是她的眼泪鼻涕,他毫不介意,拿了纸巾给哭成猪头的妹妹擦脸。周栗擦完脸,才看到林清女士站在一旁,眼圈也是红的。
“你哭什么啊?”周栗问。
林清反问:“那你哭什么啊?”
周俨被家中两位女眷夹在中间,苦笑不得。
——
晚上母女俩先收档回家,周俨照例回得很晚。上了楼发现周栗还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他回来,她便把电视机关了,站起来。
明显是在等他。
周俨去倒水喝,周栗跟在他身后;去阳台收衣服,周栗跟在他身后;回房间放衣服,周栗也跟在他身后。
周栗长大后就不常进周俨的房间了,一是男女有别,二是她在家的时间确实很少。他房里的陈设多年未变,简略得一目了然,一张床,一张桌子,一面衣柜。村里的房子面积都比较大,这样便显得房间里很空荡。
周俨随她跟屁虫一样跟在身后走,只在准备拿上内裤去洗澡时回头望她一眼,她中午才哭过,眼皮浮肿,好像她小时候爱吃的小猪面包。
她显然是有话要说,周俨便安静等她开口。
“哥哥。”周栗终于出声。
周俨一顿。
她又叫他“哥哥”。周栗只有在小时候,会一声一声地喊他“哥哥”,长大后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周俨”,以周俨的经验来看,她喊“哥哥”的时候,一般是有事情的时候。
“真被人欺负了?”周俨低头看她,表情突然变得严肃。
她摇摇头,说:“你现在还喜欢看书吗?”
她看到了周俨桌上整齐叠放的书。
其实周栗的阅读习惯是随周俨的,他的房间在很久以前是兄妹俩的阅读室。上了初中后的周俨,常常省下零花钱来买书,当时周栗还在青州上小学,每逢寒暑假回来,沿湾没有和她玩的小朋友,她就成天和周俨窝在房里看书。
早在周栗进入青春期之前,周俨就带她看过各式各类的书了。一开始是漫画书,后来是杂志、故事会、短长篇小说。
周栗对文字的敏感度也来源于此。初中毕业的时候,周俨送给她两本书,一本仓央嘉措的诗集,一本是《月亮与六便士》。
现如今还在周栗的书架上摆着。
周俨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桌面上的书。他的房间没有添置书架,书籍常常是直接堆放在桌上。此刻桌面上还敞着一本书,是他昨晚看了一半的,停留的那一页有他做的笔记,几行字写得歪歪扭扭。
他的字一直写得很丑,生活中需要书写的地方也很少,他也没什么精力去花时间练。他把书合上,似乎不愿意向她展示自己拙劣的字迹一般。
“有空的时候就会看看,不经常。”
可他桌上未拆封的书就有好几本,房间角落里还放了几个箱子,里面都是被他翻阅过的书籍。周栗几乎又要忍不住了,鼻尖酸涩得厉害,眼圈肉眼可见地泛红,她一向是藏不住情绪的。
他拉着她坐在地上,地板凉凉的,不开空调也很舒服,像极了小时候一起在房里看书的样子。“怎么了啊?”
周栗心里堵得慌,她说不出口,只能换个方式问他:“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当年继续上高中,上大学,会怎么样?”
她说着,又侧过头去寻他的目光,“哥哥,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周俨微微笑了,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可能浪费了很多钱,最后还是回来这儿做一个忙着赚钱的网约车司机。”
他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转头和她聊起最近新看的书,一部很有名的现当代文学,周栗甚至在大学课堂上学到过它。周俨对这本书提出了几个疑点,周栗原本还陷在情绪中,在他的问话中却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为他做出解答。
于是接下来,房间里只剩下周栗的讲解声。周俨听她说了将近半个小时,故事发生的背景和作者的创作动机。
最后讲完,周俨起身要去洗澡了,周栗还在地板上坐着,周俨在房门停了脚步,回头看她。
“妹妹,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周栗抬起头,听到他说:“我不可能再回头或者重来了,所以我不想说后悔的话。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平凡一点,你闪耀一点。你闪耀的时候,我也会跟着发光。”
他想起周栗刚才认认真真给他讲解的样子,他由衷说:“你在哥哥眼里,一直都很闪耀,所以我很幸运。”
小猪面包又要膨胀了,她红肿的眼皮下冒出水汪汪的泪珠。周俨站在光下,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
第二天早上醒来,周俨已经出门了,周栗迷蒙着眼把电动车推出来,林清让她带上桌上的面包,说是周俨早晨出去买的。
周栗把车推出家门,才回身去拿面包。
透明保鲜袋里装着两个小猪图案的面包。
第20章 你可是周孟航啊
林清在周栗七岁那年,就经人介绍去了青州当地有名的餐馆里做厨子。那边开得工资很高,所以林清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了。
周栗从小学一年级就跟着林清在青州,直到林清从那边辞了职,她才又跟着林清回来。
林清辞职的原因要追溯到周栗小学六年级那一年——沿湾曾出过一起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命案。
沿湾曾有一户人家,一家四口人,妻子常年在外工作,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在家中做事。妻子一连几年都没回过家,再回来时,丈夫已经跟村中一名寡妇搭伙过日子了。
妻子回家后,丈夫和寡妇便断了关系,夫妻二人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孩子为母亲的回来而高兴,家庭似乎恢复了最初的温馨。据邻居称,一天夜里,那户人家的家禽都没了声音,左邻右舍都觉得奇怪,往常这家的家犬叫得最欢了。到了凌晨时分,这户人家突然发出一声惨厉的叫声,接着是孩子尖利的哭叫,邻居们纷纷闻声赶来,看到眼前惊悚的情景——院中的家禽全死光了,夫妻俩的房间里,只剩下丈夫未凉的尸体。妻子不见踪影,留下一双受惊晕厥的儿女。
事情发生得突然,镇上紧急出动了周边所有警力,天亮时在离沿湾不远的山岭上找到作案的妻子。
林清远在青州,听闻此事后,深觉夫妻分居的危害,再高的工资也呆不下去了。等周栗考完试,便辞职带着周栗回了沿湾,一家四口人重新生活到一起。
周栗提着两个饭盒来送餐,电动车停在路边,她看着面前的建筑,才隐约想起这么一回事。她突然停下脚步,迟迟没有往前去。食品厂的人不再订餐后,这是周栗今天接的第一单外卖,微信里说是送到矮坡下的房子去。
她知道具体的位置,却在看到房子后才反应过来是谁家。
这栋房子前有一个矮坡,周栗望着那矮坡,联想起当年的画面,竟感觉多了几分陡险。她深呼吸了几回,觉得周围的风都刮得好萧瑟,刚抬起脚,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抬起的脚又重新落下,周栗没敢回头。
脚步逼近,周栗闭了闭眼,身后人停在她后背两尺的位置——
“你在干嘛?”
是熟悉的声音。
周栗一下就回头了,看到身后拎着一个大袋子的周孟航,她微张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拍了拍胸口,呼出两口气,对着他骂:“你有病啊?吓死我了。”
“我有病?”周孟航莫名其妙挨骂,而后注意到她手上的外卖袋子,联想到她这副一惊一乍的样子,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眼睛弯起,突然起了逗她的心思:“那我走啦?”
周栗赶紧拉住他,“欸”了一声,“别、别走啊!”
“不走干嘛啊?”他低头看周栗的手,一边手掌只能攥住他一半的手腕,也不知道平时哪来的嚣张劲,个小手小的。此刻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红,看得出来是真紧张了,他火上浇油:“知道这是哪儿吗?你还敢来。”
“你怎么这么胆小啊混子?!”周栗冲着他喊——真是先发制人了,也不知道是谁胆小。两人停在坡上,周栗的手已经从拉他的手腕改为挽他的小臂了,她要拉着他一起往坡下走,周孟航不为所动。
“你走不走啊?!”周栗问他。
“走什么走?”周孟航接着逗她:“你怎么不知道危险啊?”
周栗已经往前迈了一步,臂弯紧紧扣着他的臂弯,把他往前扯,一副“要死一起死”的架势,“你这么危险我都靠近了。”
周孟航:“......”
他轻轻一拎,就把她刚刚努力的一小步提了回来。周栗气死了,站在原地干瞪眼。他把她松开,用同样的话问她:“你走不走啊?”
态度转变太快,这让周栗更为忐忑了。周栗重新把他拉住,磕磕巴巴地说:“等、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