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冬县位置偏远,过去一趟比去青州市区还远,那边离海也远,都是高峻的山。周俨刚买车那一年,带一家人去过一次,风景确实不一样,空气也清新得多。
可惜——“不去。”
“我过去露营。”周孟航继续抛出诱饵。
周栗瞬间动摇,犹犹豫豫道:“我明天有事啊。”
“什么事?”周孟航手上转着车钥匙。
周栗随口说:“去听王老师的课。”
车钥匙卡在他拇指和食指间,他垂眸看周栗。周栗没察觉他的注视,正低头回手机信息。
“明天给我留个烧鸭腿。”
“我听的是早上的课,而且,”周栗以为他会大清早赶着出门:“你明天不是不在吗?”
“很难说。”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神经兮兮,周栗暗骂。
王煜成的课在上午十点,周栗睡到自然醒,还有时间把自己收拾一顿。九月下旬,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但川禾的气温仍然没有达到入秋标准,周栗怕热,长袖都没翻出来穿。今天穿了一身驼色休闲裤搭配米黄上衣,马尾扎起来,抹了一层口红增加气色。
周俨又早早买了面包回来,周栗带上两个,背着米白色帆布袋出门去。
真就像极了大学时候出门上课的样子。
但她大学的时候可没有哥哥买早餐妈妈接送的待遇,只有赖床惊醒后的兵荒马乱。别说给自己买个包子当早餐,周栗的大学时光,不记得有几次穿反了衣服去上课的。
她在专业里本就小有名气,不少人私下称她为才女,可惜她本人实在不会营造什么美好形象,周围同学见她那副样子见多了,私下里把“才女”更换为“踩女”,踩拖鞋的踩。
周栗踏进职院门口,王煜成已经等在教学楼前了,她跟着对方爬楼,顺利到达课室,没再重回当年的“风采”。
一个班里学生不多,一眼扫过去,大概三十个出头,多半是女孩子,几个戴厚眼镜片的腼腆男生在其中格外显眼。他们脸上青春洋溢得太明显,周栗刚进门,就被冲击到了,一看自己,今天虽然也装扮了一副学生样,但真年轻和装年轻还是有差距的。
她装模作样地叹一声气,坐到了第一排的位置去。 这是个小课室,但因为学生少,人也没有坐满,前排基本上没人坐。这让周栗想起大学的时候,她惯性赖床,但也偶尔有早起的时候,为了去听她最爱的女教授的课,每到那天她都会提前十五分钟去抢座位,就这样还常常抢不到。
现在的小孩怎么还对前排避之不及呢?
打铃后正式开始上课,王煜成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PPT 上展示着他的个人资料,周栗也是第一次看。
年轻的五官端正的男老师,这个形象在众多女学生的班级里本就够吸引人,加上王煜成不俗的谈吐和举止,这节课的开头很顺利。
开始讲课,周栗从帆布包里掏出了本子和笔,王煜成在台上看见,淡笑了一下。
他的业务能力比周栗想象中更好,完全没有年轻老师的青涩,论阅历和学识自然比不过从前在文学院接触的老教授,好在他控场能力很好,更懂得引人入胜的技巧。虽然讲的都是周栗烂熟于心的专业知识,但讲课的形式要灵活得多。
真不愧是年轻老师,让如此“枯燥”的语文课堂都鲜活了起来。
一节课上完,周栗记满了小两页笔记。
“今天的课堂作业,要求同学们在下一堂课引用一句诗文作自我介绍,不限古现代。这堂课是我在介绍我自己,下次见面我期待你们的介绍。”
直到王煜成宣布下课,周栗还有些意犹未尽。
两人没去挤乌泱泱的楼道,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并肩往楼下走。
川禾的绿植四季常青,叶子翠而密,像校园里无数蓬勃的年轻生命。第一堂课开了个好头,王煜成心情好,这份好心情也感染到周栗,她嘴角的弧度还没放下,忽地听王煜成提起方才的问题:“如果是你,你会用哪个句子介绍自己?”
这个问题有很强的开放性,引用的诗文可以是介绍人物个性,也可以是表达人生态度,没有既定的答案。
“我?”周栗肩上卡着帆布包的带子,十足的学生气,她挺着背,从容迎接老师的课外提问。
校道上只有稀疏人影,校园喇叭播放着今天的歌单,传出低沉的男声,她的声音在其中显得清而亮:“应该是‘谁言人生直如矢,苍苍反复曲如钩’。” 王煜成微讶,因她的回答出人意料。
二十三岁,人生刚起步的年纪,也是踌躇而充满干劲的年纪,她却似乎已经经历了一番人生失意。 “这位同学稍微有点老成了。”王煜成轻声点评道。 “哈哈哈!”周栗笑起来,两人转眼又走到了校门口,周栗停住脚步,问出一个在心头盘旋已久的问题:“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教书?”
平心而论,这座新起的学校虽然是一所高等学院,但专科院校的生源水平到底不高,从刚才课堂上空落落的教室前排就可以看出。周栗在课上稍微分神观察过,前半节课学生们注意力还算集中,到后面就渐散了。
川禾市教育资源不算很好,但王煜成来这里之前,待的是川禾一中,川禾市一大半的重本率都在那。 王煜成扶了扶眼镜,给出一个周栗意想不到的答案:“因为想帮助更多人走出去。”
“其实今天的上课氛围比我预想中要好很多,来这里之前,我做了充足的准备——没人认真听课的准备,职院的风气你应该也多多少少听说过。”
“职院的学生大多来自本市,最远也就临近的城市了,他们很多人可能是因为高中学习不够努力,或是发挥失常来到这儿,他们本应该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所以无论怎么样,就当作是一次挑战好了,我想尽一份力,也尽一份心,让更多人走出去。”
当今社会,升学的渠道早已不止高考这一项,升本和读研都是提升自己的机会。
王煜成高中时成绩一般,后来大学填志愿,在为数不多的选择中挑了个普本师范学院,当时学的也并非师范专业。后来稀里糊涂参加了一个竞赛,被个中高手沉痛打击一番,从此燃起了考研的决心,费了老大劲才读上国内有名师范大学的研。
“我还想让更多人感受到文学的魅力,或者说,知识的魅力。”
周栗不禁仰视他。陡然觉得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闪闪发光起来,她心里燃起几分敬佩。
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久违的激动。
“我也期待。”周栗这样说。
第29章 寻找认同
周栗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没走两步路,手机铃声响,啃老叛军致电。她让电话响了会儿才接,也没先开口,等着对方说屁话。
“在哪儿?”
“听课呢听课呢。”
“听课还能接电话?”周孟航说:“别装,我看到你了。”
前方一辆黑色汽车驶来,利落地调了个头,停在她身侧。
周栗:“......”
不用人招呼,她打开副驾车门蹦上车,一点谎言被拆穿的窘迫都没有,第一时间给他肩头来一拳:“看到还问。”
她人小小只,力气不小,每回“打斗”都能把周孟航整出内伤。周孟航恨不得狠掐她脸,握着方向盘的手忍了又忍,还是生命安全第一。
他回道:“不问怎么知道你撒谎?”
周栗:“......无聊!”
车往前开,周栗以为他好心送她回“好味”,结果直接从店门前掠过,周栗都没来得及看清老母亲的身影,他已经把车开上了沿湾的乡道。
“欸欸欸,干嘛呢!”
周栗刚要骂人,下一秒听到周孟航说:“露营还去不去?”
差点忘记这茬了,周栗高兴起来:“去!”
比上次去海边还草率,今天周栗“衣着得体”,周孟航连让她回家换衣服的机会都不给。穿过周栗家门前,车子很快拐上大路。
越往外开高楼越少,路过一个个村庄和小镇。
川禾是一座三线小城,除去市区,沿湾在川禾排得上发达小镇的名号,商场有几座,楼盘也不少,余下的县镇经济就远远跟不上沿湾了。
但也因没有被开发,越往里路上的风景越好看。
周栗连上手机蓝牙,车上又开始播放那一首《公路》,这是她的“出发进行曲”。
“打开车的窗,太阳在头上。 公路的右方,无边的海洋——”
这个方向往前开,他们其实是在远离海洋,可那又何妨?周栗唇角上扬,目光一直落在窗外。
她脸型生得好,头型也好,后脑圆滚滚,一看就知道林清女士从小在她的睡姿方面没少下功夫。周孟航余光看她一眼,这乌黑的圆脑袋,乖得像坐大巴车去秋游的小学生。
小学生今天还穿一身小黄衣裳,看起来更乖了。 他勾唇,随意跟着音乐唱。
“总是要学着遗忘,学着疗伤, 总要跌跌撞撞,才找到答案。
你说我总是荒唐,我承认我是荒唐——”
周栗在他唱第一声的时候就回过脸来了,两人正式认识有十年,这还是周栗第一次听周孟航唱歌。
他唱歌的声音和说话不同,平日里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偏低沉,有一种脱离变声期不久的微涩。音律带出咬字的时候却不一样,慵懒中带有一股清湛的质感,容易让人联想到夜晚拍打岸边的潮水,或是雨后挨在树丛的雨滴。
周栗喜欢听音乐,但她唱歌五音不全,因而对能轻松唱出着曲着调的歌的人都有几分敬佩。周孟航唱歌没什么高超的技巧,全凭感觉,轻轻巧巧唱出来,却足够悦耳动听。
她系着安全带,不再是脑门对着他,而是将脸侧向他。他显而易见的情绪高昂,是对沿途风景的满意,也是对“出发”这件事本身的憧憬。
周栗翻看过周孟航社交网站的主页,知道他这些年空闲的时间几乎都在走南闯北,他深色脚踝筋骨内凹的弧度,是他无数次长途跋涉的见证。
周栗的大学生活单调重复,看似比别人走在前头,实则色彩缺乏。此刻坐在游历四方的旅客身旁,周栗却仿佛共情到了他这份“在路上”的欣喜,她抬眼望前方,万里晴空下的公路辽远豁达。
通过一段长隧道,终于到了吾冬县。周栗认得这段路,出隧道后不久就要上山了,进山的路不太好开,车速慢下来,曲曲弯弯到半山腰才开始通达。
周栗几年前来过一回,这里变化不大,只是如今漫山遍野都是灿黄的花,从他们所处的这一面延至看不见的另一面。坐在车里向外看,周栗分不清这是野菊还是向日葵,她打开手机相机,听得周孟航说:“是向日葵,刚种下不久,还没开呢。”
她在录视频,周孟航的声音理所当然被录了进去,周栗的惊叹声紧随其后:“哇。”
她换了个角度,把手机切换成前置,将自己的脸和窗外的花一起拍入镜。她皮肤底子好,在素颜状态下也扛得住原相机考验,被身后一片金黄衬得面容更加莹白。
她注意力逐渐跑偏,开始欣赏镜头里的自己,那张小而圆的脸写满了自恋。周孟航抽空看她一眼,嗤笑出声。那张生动的脸于是转向他,镜头也跟着对着他。
日光追随他们,给她的发丝也镀上一层金光。
“这位司机,请问跟本美女一起出游,有何感想?”
“我自知罪孽深重。”
周栗:“......”
方向盘在他手上,周栗不好下手。两人吵了两句嘴,车愈往上开,周栗慢慢安静下来。
快到山顶的时候找了位置停车,还需要走一小段路。周孟航从后备箱里把包取出来,一个黑色大包,塞得圆圆鼓鼓,不用想都知道是他的摄影器材。往上一段路不太好走,周孟航手里拎着包,又顾及身后的人,走得不算快,但也算轻松。
跟在他后面两手空空的周栗却“步履蹒跚”。
周孟航回头,他个子本就高,还站在更高处,此刻居高临下看着她——周栗弓着腰,手几乎贴着地在“爬”。周孟航看得好笑,故意逗她:“这是哪来的毛毛虫啊?”
周栗没什么震慑力地瞪他一眼。
她唇色微白,和几分钟前在车上的状态简直是两个样子,周孟航注意到,向前一步扶着她手腕,问她:“哪里不舒服吗?”
她冰凉凉的手回握他,虎口卡在他小臂上,用了点力气,泛白的嘴唇抖了抖,“我有点怕怕、怕高!”
周孟航:“......”
周栗有轻微的恐高,但不严重,之前也试过和朋友去攀爬高山。
每回害怕每回去,朋友纷纷夸她好勇气。
此刻周孟航牵着她,她忍过那阵子恐惧,心里踏实了点,重新抬脚往上走。
只是始终不敢向下看,她尝试将注意力聚焦在周孟航的背上。
他看起来还似少年般清瘦,肩膀却宽厚非常,肩颈到背脊的线条笼起一股野性的力量。周栗认真打量起他,没注意看路,下一秒磕到脚下的石子,往前一踉跄。
“……”
幸而前面是一堵坚固肉墙,她的脸磕到周孟航背上。两人再次停下脚步,周栗倒吸一口气,还有些惊魂未定。
周孟航想转回身,却被周栗抬手扶住肩膀。
“干嘛呢?”
周栗没回话。
等周孟航意识到她的意图的时候,她已经在试图自己跳到他背上了。
周孟航挑挑眉,手向后伸,逮住乱滚的毛毛虫,这回是明知故问了:“干嘛?”
周栗理直气壮:“背我!”
“我爸说了,不能随便对女孩子动手动脚的。”周孟航头也没回。
周栗想起上次自己不厚道的笑,又看到眼前人欠揍的脸,四下无人救援,剩下他这一只狗。她气得牙痒,一时忘了恐高的紧张感,奋力一跳,真就跳到了周孟航背上。
周栗算不上很瘦的女生,甚至在自我认知里,她把自己定义为“微胖”,然而周孟航在她这么一番猛如虎的操作下,也只在她跳上来的那一刻惯例前倾了一下,接着很快站稳,空着的手握住她腿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