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算是周栗的第二故乡,她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比在沿湾少。但高中毕业后,她去了省外上大学,生活往前走,那几年她过得充实又匆忙,只有固定归家的日子在青州下机,又匆匆离去。
这座城市见证过她最多的刻苦岁月,如今重返就地,熟悉又陌生。
周期然问她:“嫂子,你在这里上的大学吗?”
周栗上高中的时候,周期然年龄还很小,不知道也正常。“不是,高中在这里上的,大学在省外。”
“难怪,我说呢,我哥上高中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你了。”沿湾的孩子,只要不是差了辈的,互相都差不多认识,因为地方小,见面的机会也多。但周栗不同,除了初中时期,他们这一辈的孩子几乎都没怎么跟她相处过。
闲聊间到了周期然集训的机构,位置不算偏僻,周栗看了一圈,周边生活还算便利。周孟航在前面拉行李,周栗和周期然走在后面。一路过来,周期然对周栗已经亲昵得像对亲姐姐了——如果不叫她嫂子的话。
“你叫我小栗姐,或者周栗就行!”周栗第五次说。
周期然第五次回她:“我觉得叫嫂子比较好。”
周栗真无奈了,偏偏她还说得头头是道:“叫嫂子显得我们关系亲近,而且,大家都叫你名字,只有我叫你嫂子,那不就我最特别了吗!”
周孟航:“谁说的?我叫她土匪。”
周栗:“......”
来人,把这兄妹俩抓起来吧。
到宿舍门口,周孟航停住了脚步,他不方便进去,周栗原本想陪周期然进去,小女孩拒绝了。她今天装扮得小巧精致,明明脸上一点胭脂粉都没有,但就是哪儿哪儿都好看,真讨人喜欢啊。
“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们早点回去吧,不早了。”
周孟航摸摸女孩的脑袋,大概是想表达一下兄长爱,被周期然一掌拍开:“没洗手不准摸我头发,刚洗的!”
看周孟航吃瘪,周栗笑得很爽朗。周孟航没跟她们计较,率先潇洒转身。
“走吧,小栗姐。”
周栗直呼有病,追上去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
他改口:“走吧,土匪。”
“神经病!”
“那喊土贼 ?”
“滚啊!你个混子!”
两人打打闹闹下楼。上了车,周孟航问她:“回去?”
“送我去个地方。”
这回周栗坐副驾驶,用手机开了导航,目的地在某小区。周孟航开车的时候,她打了个电话,才说没几句,车就停在了导航的小区门口。
路边等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穿着简单的 T 恤和热裤,皮肤白得在夜色中发亮。周孟航在车里等周栗,周栗下车扑向那女人,两人在街上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对方对着周栗的脸又掐又捏,接着从包里拿出一本本子,看着像日记本。
两人聊了没多久,高挑女人看到身后周孟航的车还打着双闪,便把周栗送过来了。
周孟航以为两人还要拉扯会儿,没急着拉手刹。周栗却摆摆手,一直在赶对方。
“哎。”对方拉着周栗的手,全然没了刚才的干脆,“别急啊,再聊会儿。”
“冯时雨你好烦啊!快走吧快走吧,不是说有蚊子吗?”周栗怒吼。
被唤作冯时雨的高挑女人于是慢悠悠地转身走了,走前还往驾驶座看一眼,目光和周孟航对上。
周孟航朝对方点了点头,当作打招呼。
车开在路上,周孟航问周栗:“怎么不多聊会儿?”
他以为周栗不好意思让他等。周栗没好气道:“她赶我走,嫌街上有蚊子。”
“不是你赶她吗?”他以为周栗在说瞎话。
“她装的。”周栗没说的是,刚刚冯时雨那色鬼,以为周孟航是她新搞的男人,赶着送她上车,就为了看周孟航长什么样子。
周孟航没纠结,看了眼她手里的本子,随口问:“拿的什么?”
周栗刚随手翻开本子其中一页,听到他的声音,立刻重新把本子合上了,生怕他看到似的。本子摁在大腿上,她摩挲着泛黄的封面,显然心情不错:“我初中用到高中的日记本,后来不小心丢了,我还心疼好久。结果在冯时雨……就是我朋友那,这两天收拾东西翻出来,应该是那时候拿错了。”
原本想让对方给她寄过来,今天来了一趟青州,顺便取了。
“回去?”周孟航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周栗把本子放好,偏头看周孟航:“要不要去看看风景?”
……
这次导航的目的地是“xx 美食城”,车停在江边的偏僻角落,却不见美食城。周栗说,这原来是美食城,已经搬空很久了,只剩下一座废弃建筑。
但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这里,而是在江面上。他们站在高桥下,但桥在远处,这里只有草丛和被潮水袭上来的沙堆。江的这一面是暗的,另一面却收集了这座城市的色彩斑斓。
他们在这里看江对岸,好像在海底看海平面。
“以前在青州上学,偶尔会跟同学来这里。”眼中是江对岸的风光,周栗想起那三年的生活。
当时觉得难熬,后来却无比感激的一段岁月,这座灯光通明的城市是见证,那本失而复得的日记也是。
她的倾诉欲化成身侧的江水,徐徐泊岸。
“现在还很怀念吗?”周孟航这样问。
周栗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在这里,学习压力真的非常非常大。我常常被老师夸上进,也有人夸我这样乡下来的,居然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小孩差。”
“可我真的是被追着跑的。不努力就等着被人超过,不努力我爸妈的钱就白花了。我但凡有一丝懈怠,就感觉自己前面的付出都要白费了。因为那么多人在撒腿狂奔。”
这是周孟航第一次见到这一面的周栗。印象中,两人关系近的时候,她好像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学习比别人好,人缘比别人好,同龄人喜欢跟她玩,老师长辈也欢喜她。她从来不恃宠而骄,反而随性得没心没肺。
“后来高考结束那一晚,我和高中朋友们来这里喝酒。我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很多酒,就这样告别了那段我原本以为特别难熬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只剩下美好了。”
“所有人都孤注一掷地去祈求一个好结果,真的很美好,我可能不会比那时候做得更好了。”
周栗确实很优秀,沿湾人尽皆知的优秀,是他们那一片第一个考上重本的孩子。她去了很好的大学,读文学。
这是周孟航知道的全部。
因为高考结束后的夏天,周忠仁和林清为她办了升学宴。而周孟航跳过了这些仪式,去毕业旅行了,也因此没有跟随父母去参加她的升学宴。
周孟航盯着她的背影片刻,再次问:“你为什么回来?”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周栗的大学跟川禾,一个北一个南,她废了很大的劲才如愿远走,确实不应该困在这里。
“因为我找不到意义。”
光线太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也因此徒增了一些空间感。周孟航甚至有种错觉,她这些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只是因为她突然想说,而他刚好在。
“以前总觉得,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所以不管不顾去努力,撑不下去也努力。后来发现很多事情都没意思,你懂吗?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欣赏。”
她没有说得很直白,而是很委婉地叙述,周孟航却听懂了她想表达的。
他突然很想记下她此刻的样子。
相机在后备车箱,这是他出门的习惯,总会带上好几样设备。
肉眼有限的,可以用高度精准的机器去还原。这是周孟航爱上摄影的原因。
周栗的五官有八分源自母亲,脸上有点肉,下颚的线条却也明显,正面看不怎么占优势的鼻梁,侧面却高挺,鼻翼微微凸出。她身上总有这样一刚一柔的冲突,矛盾得理所应当。
这是今天,周栗第二次出现在他的镜头里。
他放下相机,低声说:“好巧,我也找不到意义。” 周栗回头看他。
“但我们一定会比那时候做得更好。周栗,你相信吗?”
他说“我们”,很轻的两个字,就此把两人划为同盟。
第09章 独食难肥
回去的路上车流少了很多,一座城市的一天有跌宕起伏,现在就是低落的时分。上高速前,周栗降下一点车窗吹自然风。
“你跟着过来,不会就为了坐车吧?”周孟航故意逗她,“你现在坐的可是网约司机的车了,记得给钱。”
周栗哪儿有这么容易被人占便宜,直接说:“我不是带你看风景了吗?抵消了。”
“土匪。”周孟航忍不住骂道。
周栗才不管他说什么。
“到时候职院开学,你帮我们家拍一下宣传照吧,周大摄影师。”她心里惦记的是这件事。下午周孟航和林清提起,她心里就开始算计着了。
这个名号周孟航爱听,“你大老远跟我跑一趟,就为了这啊?”
周栗不否认。她回沿湾的时间没有周孟航长,对附近了解也不多,甚至不知道工业园附近什么时候建了新学校。如果宣传到位,自家门店的生意就会好很多,到时候收益起来,林清也不用整天发愁了。
既然拉不来驾校的客源,那就另辟蹊径。
周栗当了一个多月咸鱼,脑子都钝了,好不容易开始思考,她有一点异常的亢奋。“你就说帮不帮吧?”
车上了高速,周孟航把车窗摇上来,耳边的风声停了,他微侧着头,侃道:“我可是很贵的。”
“我给你当助理,我也很贵的。”
“......土匪。”周孟航又没忍住。
“混子。”她以牙还牙。
拐入快车道,车子一路疾驰,两人贫了一路,车程也过了一大半。
周栗率先歇战,因为她饿了。
“叫声哥哥听,我就带你去吃夜宵。”周孟航说。
又想占她便宜。周栗一个白眼就要翻出来了,随口就问:“你几月份生的?”
“十月。”准确来说是十月底。
听到这周栗可就精神了,她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出声来,一脸神气道:“那你得叫我姐姐啊周孟航,哈哈哈!”
实际上周栗的生日在九月底,两人最多也就差一个月。差一个月也是差,她感觉自己赢了全世界,原本懒懒靠在座位里的身板都挺直了。碰上红绿灯,周孟航停车,看她脸上灿烂的笑容,蓦地想起刚才她朋友对着她的脸又摸又掐的情景。
应该很好掐,他从初中起就这样觉得了。
“笑够了吗?”周孟航没忍住,抬手捏住她两边脸颊,虎口卡在她唇下。
嗯,皮肤很光滑,脸上的肉又嫩又软。周孟航得寸进尺,卡着她两边脸颊的肉,轻晃了晃。
周栗两手并用,抓住他的手腕,要脱离他的“魔爪”。一抬头发现已经回到镇上了,她含糊不清地喊:“我要吃夜宵!”
绿灯亮,周孟航松开手,车子重新启动,拐到了夜市去。
这个夜市几乎是沿湾所有九零后的青春,饶是周栗这样“非正宗”的沿湾人,也来过几次。
沿湾夜市在中学和职校附近,周栗第一次来,就是跟周孟航一起来的。
他们到初三才开始有晚自习这种东西,林清不放心她,每天风雨无阻接她下自习,后来周孟航买了一辆山地,为了不让父母奔波,周栗才改蹭周孟航的车。
由周孟航接送她晚自习的第一晚,下自习后,两人一起在校外的杂货店买了一对火箭筒,周孟航三两下安装后,载上周栗来了夜市。当时的沿湾夜市刚新建成,地板还看不到脏黑的痕迹,热热闹闹挤满人。这一片的年轻人不少,加上职校里跑出来玩的,几乎每个小摊都围了一群人。
周孟航问周栗:“吃什么?”
“你请客吗?”周栗最近在攒钱买书,日子过得抠搜无比。
“土匪。”将山地停在一旁,挖苦完她,周大少爷大方道:“我请客,你就说想吃什么吧。”
周栗权衡了三秒,走向人最少的一个摊位。
卖煎饼果子的。周栗从来没吃过,照着前面那人依葫芦画瓢——大饼对半切,加鸡排和肉松。
周忠仁平日里很随和,但对饮食要求颇高,特别是在对地摊食品的管控方面,所以周栗几乎没吃过这些路边摊。只有在青州的时候,林清悄悄带她尝过两回。
六块钱的煎饼果子,个头大,料也足,拿在手上冒香气。摊主把对半切的两半用纸袋分开装好,周栗眼巴巴看着,还没拿到自己手上,已经在纠结要不要分给周孟航一半了。
——虽然是他买单的,但是说好是请她吃的,看着好香,只吃一半不够吧?
——这么大一个,分他一半吧?反正是他买单的,独食多不好意思啊。
周栗自我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独食。
独食难肥,她一个人吃才不会发胖!
她轻易说服了自己。
……
将车停在路边,站在夜市门口,周孟航问她:“吃什么?”
周栗反问:“你请客吗?”
“……”他想起了那个被独食的煎饼果子,无声骂她:“土匪。”
周栗踹他一脚。
碰上暑假,夜市比周栗印象中的还热闹,嘈杂得听不清人声,他们挨着往前走,周栗一个个摊位看过去,正陷入选择困难,周孟航突然和她说:“你知道吗?”
周栗在人潮涌动中侧头听他说话。
“现在摆摊的,和以前摆摊的是同一群人。”
“哇!”果然,她惊叹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