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他的领域里畅游。
周栗不自觉放慢了呼吸,害怕太重的呼吸声会惊扰到他。
她盯着桥下的河流转移注意力,最后却是连他什么时候收的相机都不知道。周孟航把她手里的伞转移到自己手上,动作间触碰到她的手,有点凉,又很柔软。她还高举着手,和他共握一支伞杆。
距离太近了,周栗闻到一阵清香的柠檬味道,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眼,他笑着说:“谢谢周秘书。”
周栗:“.......”
她刚才怎么会觉得这人很认真啊?!
周栗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计较了。不用踮着脚帮他挡雨,她两手松松,疑惑道:“你今天怎么没去跑车?”
“晚点要送我妹妹去学校。”
“现在不是放暑假吗?”七月都没过完,她推算周期然开学应该也才高二,不会这么早开学。
“去集训。她是美术生。”
周期然在川禾的市区上高中,因为要艺考,寒暑假都要去机构集训一阵,那机构在青州。平时是周启文接送,现在他闲着在家,这活儿便落在了他手上。
“说起来,你高中好像也在青州上的?”周孟航打着伞边和她说话边往回走。
沿湾长大的孩子,在上高中前几乎都待在镇里,一直到上高中,才会到外面的县城或者市区,因为沿湾没有高中。
但周栗的成长轨迹与沿湾大部分小孩都不同,小学在青州,初中回沿湾,高中又被父母送到青州。她和这里土生土长的小孩儿不同,因而周孟航一直觉得,她不是会留在这里的人。
“你怎么知道?”
要知道,两人在中考前就已经零交流了,毕业后更是不再联系。如果不是如今两人都回了沿湾,周栗家恰巧开了饭馆,而周孟航成了饭馆的常客,估计他们也很难再说上话。
“听我爸妈说的,去青州上高中可不是小事。”周孟航实话实说。
青州虽跟川禾邻近,但经济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生活节奏快,消费水平也高,教育资源跟川禾也有很大差距,外市人到青州上高中不是易事。周栗家是普通家庭,父母都是做辛苦工赚小钱的,也不知怎么就费老大劲把她送过去了。沿湾这一片都知道。
这也是林清女士对她辞职回家的决定不甚满意的原因。虽然林清从来没明说,只偶尔挖苦她两句,但周栗自己也隐约听过别家的闲言碎语,说周忠仁和林清投入这么多金钱精力培养一个女儿,最后还不是跑回这野村子来了。
林清不怕别人说,但怕她听到。
这是两人第一回 说起高中毕业后的事。以前大家玩的还是 QQ,毕业多久,他们就在彼此的 QQ 黑名单里躺了多久。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挺好笑。
周栗和周孟航从前是一对反义词。
周栗从小学习好,长相也讨喜,圆眼睛小嘴巴,是长辈们的心头宠。周孟航则不一样,他在沿湾的泥土堆里长大,调皮捣蛋没个正形,到了初中更是管不住。
沿湾都知道周启文家有一条拉不住的小野狗。
但两人在初中时关系甚好,好到林清女士都问她是不是悄悄参与了什么混混组织,却从未怀疑过她早恋的可能——林清知道她有分寸。
而周栗和周孟航,确实是早恋了,在初三。
那一段“恋爱”几乎人尽皆知,虽然现在已经可以看作一段笑话来看了。当时谁懂情情爱爱啊,多是少男少女的大胆试探,可周栗和周孟航不一样,他们对彼此都没有半点旖旎心思,纯粹是为了应付众人。 此事得追溯到八年前。
与沿湾中学相隔一条街的是一所职校,是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的学生的收容所。职校里的人比中学的要杂一点,除了附近一带村里的,也有来自别的镇县的。学习的人几乎没有,混日子的居多,乌烟瘴气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到后来,职校越来越管束不住学生了,他们把这套乌烟瘴气带到了沿湾中学,两校学生来往渐多,这一周称兄道弟,下一周反目成仇。
“混混”成为一种潮流,为了一个“大哥”名号从这条街打到这条街,谁也不服谁。
周孟航就是沿湾中学的“大哥”。
但他从不主动打人,倒是很多被职校欺负的男生都受了他的庇护,心甘情愿当他的“小弟”。
周栗对这些一无所知。她的生活圈相对封闭,上下课父母接送就是蹭周孟航的山地,呈固定的两点一线。
直到职校三年级的“大哥”开始追她,而那段时间正巧林清和周忠仁都忙,没有再负责她的接送工作。“大哥”托人给她送情书,亲自翻墙来学校给她送礼物,甚至骑摩托车到学校门口等她下课,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
终于又一次,职校大哥把在学校垃圾场刚扔完垃圾的周栗堵住了。
“我说了,我不喜欢你。”
初三的周栗已经出落得很精致了,身型圆润但不显臃肿,五官更长开了,一双杏眼,眼瞳黑而亮,嘴上却毫不客气。
职校大哥被拒绝太多次,面子上也有些过不去,四下无人,他终于恼了:“我追你是看得起你,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以为你有多漂亮?”
这大哥激怒人也是有一套,十几岁的周栗最不能容忍别人说她不漂亮。
“我是没有多漂亮,但配你,简直是天仙配牛粪。”
职校大哥在这一片纵横已久,哪听过别人对他这么大不敬,一下被骂蒙了,周栗趁机撒腿狂跑。
天仙和牛粪的梁子由此结下。
周栗回到教室才知道后怕。她也听同学们说过,职校里的人卑鄙无耻,打人不要命,连女孩子都动手。她越想越心慌,扭头看到周孟航趴在桌上睡觉。
现在是午休时间,他居然会在,平时这个点通常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周栗走过去,把他叫醒。周孟航睁开眼,看到面前周栗放大的脸,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飙了句脏话。
“你干嘛?”周孟航脸上写满了睡眠被中断的不爽。沿湾中学人人都敬他三分,周栗对他却是毫不畏惧。
“我们在一起吧。”
周栗开门见山。这话一出,不说周孟航,周围原本在睡觉或者看书的同学都纷纷回头了。当事人周孟航更是愕然,他的眼神从朦胧到清明,从“别吵我睡觉”到“你没事吧”。
一直到下午下课,周栗还跟在周孟航身后,问他要不要在一起。周孟航被她烦得紧,又甩不开她,只能由她跟着。
也幸亏是没甩开她,两人看到了带着弟兄堵在沿湾中学门口的职校大哥。
周栗下意识往周孟航身后躲。周孟航在外人面前和在周栗面前完全两个样子,有一股天然的气场,光是用眼神注视别人,都颇有威慑力。
他没回头看周栗,却反手拉住了周栗的手腕。
职校大哥看着他俩的样子,几乎是暴跳如雷:“你们......”
“我是她男朋友。”周孟航说。
得了,这回不用周栗死缠烂打了。
第08章 划为同盟
就是那一天,周栗成了周孟航眼中的女土匪。
两人坐在摩托车后座,周孟航才想起问她:“你带钱了吗?”
周栗理直气壮地摇头。他身上也没有钱,他最近混得厉害,把吴淑萍彻底惹恼了,这个星期一分钱都没给他,他也不好意思问“小弟们”借。
“你要不要跟仁叔他们说啊?”他问起刚才的事。
还好他在。
周栗立刻否决:“不要。”
“为什么?”
风吹得听不太清晰人的声音了,周栗凑到他耳边,大声说了句:“这不是有你吗!”
嗯,那倒也是。周孟航回想刚才的情景,觉得自己确实帅得有些过分。
也是那一天之后,好学生周栗和混子周孟航恋爱,成了沿湾中学乃至附属小学,甚至职校人尽皆知的事情。职校大哥没有再找周栗麻烦,一个月不到,就把目标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回忆到这里,周孟航突然问起那个盘踞在他心头多时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拉黑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周孟航到现在还记得,发现自己被拉黑后的气恼。那时候年纪小,也没有跑到她家里质问她,反而较劲似的,也把她的账号拉黑了。两人就这样在对方的黑名单里躺了很多年。
周栗记起“拉黑事件”的原委,故意吊他胃口:“你真不知道啊?”
周孟航摇头,快走到“好味”门前了,他们停在路边,他在等她的答案。
“因为你是个混子呗!”周栗说完,跑进了店里。
周孟航:“......”
店里没什么人,他在餐车挑了一份现成的套餐,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跟林清说:“清婶,桥下新建了一所职院,今年秋天应该开始招生了,可以宣传一下,送学生外卖收益应该还行。”
连周孟航都看出来她家门店生意冷清了。
周栗去看林清女士的表情。林清女士今天清闲得很,正满面愁容,听了他的话后眼睛亮了亮,若有所思般点了头应好。
周孟航家里没人做饭,他吃完饭,又打包一份带走给周期然。
店里不需要帮忙,周栗和林清报备了一声,跟着周孟航出了门。她打开后座车门,周孟航在驾驶座上回头看她,“干嘛?”
周栗回答:“蹭车!”
到了周孟航家,他将车停在院子里,两人一起下车。
周孟航家的房子和周栗家不同,甚至和沿湾的大部分房子都不同,豪华的大复式,装修很新,一看就很值钱的原木家具和各种中外混杂的装饰,又土又豪。
周期然在家里客厅躺着看电视,周孟航把打包袋扔桌上,她才勉强支起身来,看到身后的周栗,又瞬间来了精神。
“嫂子!”她和周栗打了招呼,也不管她什么反应,边打开饭盒边跟周孟航抱怨:“饿死了。你怎么去吃个饭这么久?”
说完,抬头看他手里的相机,了然了。
“我让你跟我一起去你不要,自己在家挨饿又算我头上。”
周期然一手捧着饭盒,一手拉着周栗坐下,“又出太阳又下雨的,谁愿意出门啊?”
一旁的周栗已经再次被“嫂子”这个称呼雷到了,周孟航懒得搭理自家妹妹,只道:“你赶紧吃你的,我分分钟上下几百块日薪的人,为了你怠工一天了。”
周期然人小鬼大,让他别吹牛:“那还不是要问爸妈给钱?啃老仔。”
周孟航:“......”
另一位啃老仔:“......”
刚提到自家爸妈,周启文和吴淑萍就回来了。明明刚从船上下来,两人的衣着依然很得体,看不太出来风尘仆仆的痕迹,除了眉眼间有些疲惫。
“爸爸,妈妈!”周期然很惊喜,高声喊着人:“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吴淑萍说:“我家妹妹都要去受罪了,妈妈不得回来送送她吗?”
这话不假,自上高中以来,周期然每次去机构培训,回来都得瘦一圈。吴淑萍费尽心思给女儿补大几个月,都抵抗不过她去机构里待一个月。
说完,吴淑萍的目光注意到了坐在另一边沙发上的周栗。
周栗乖乖叫人:“文叔,萍婶。”
“哎,小栗。”吴淑萍看到她,还挺高兴的。
两家关系的纽带从前是同一个班里上学的孩子,现在是饭馆的水产货源,因而两家关系一直都不错。
“妈妈店里生意还好吗?”吴淑萍随口关心道。
提起这个,周栗就有些无奈了,她摇摇头:“勉强过得去吧,不算很好。”
吴淑萍虽然不常在家,但也或多或少听说过其中缘由,她愤愤道:“真是的,社区也不管管,不交店租的比交了店租的赚钱,这怎么合理啊?”
这边还在打抱不平,那边已经躬身在茶几上开始记账了。
吴淑萍平日里不止跟着周启文出海,家里的账本和给手下工人的账也是她在算。听林清说,吴淑萍在镇上一些门店也有投资,是个能干又会赚钱的聪明女人。
周启文到家了也没闲着,去给一屋子人烧开水,又把客厅垃圾桶的垃圾倒了。如果不是看到茶几上的饭盒,估计还要去厨房忙活好一阵。周栗观察明白了,周孟航的家——一个上得了海船下得了厨房的爹,聪明精干的妈,性格活泼、思维跳跃的妹妹。 和一个被放养的混子。
即使周孟航现在和以前大不相同,但在周栗心里,混子就是混子。
只是混子现在的穿衣品味提升了许多,已经看不到紧身裤和五颜六色的 T 恤了。他从楼上下来,换了一套衣服。此时周栗正在教吴淑萍一个便捷算法,抬头看到他站在楼梯上,穿一件黑色短袖,胸前一排看不懂的外文,下身是白色牛仔长裤,脚下配一双浅灰色板鞋。
极简单又极舒适的穿搭。
雨停了,也该出发了。
车先开到周栗家,周栗让周孟航等会儿的时候,周孟航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她快速上楼洗了把脸,换身衣服,勉强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样了些。接着快速回到车上,响亮地喊一声:“师傅,开车!”
周孟航更懵了:“你干嘛?”
偏偏她理所当然:“我不是说蹭车吗?”
“......土匪。”他还以为她说的蹭车是回村里。
周栗家的房子在村口,车子一拐就到社区办事处了,很快走上大路。周栗和周期然在后座叽叽喳喳,聊些女孩子家家的东西。雨停后天空放晴,晚霞铺满天空,映出红的紫的绚烂。
让人心情很好。
川禾离青州不到一百公里,不知道多少百年前,川禾还是隶属于青州的县城,后来被分裂成单独的市,才有了如今的川禾市。一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出高速公路,进入青州市区。
今非昔比,青州的城市面貌比川禾高大上不少。
周栗望着车窗外,感叹道:“那边又修新商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