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拿着手链匆匆出门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半,姜家的院门敞着, 姜元德正在骂骂咧咧地填补着门框上被姜陆潮用烟头烫出的窟窿。
他说, 姜陆潮已经走了。
一夜高涨的情绪陡然停滞, 周念讷讷说,这样啊。
然后默默往回走, 爬上坡道,耳畔一声叮铃。
唐逸舟骑着自行车冲她按铃, 那条刚拆了石膏的小腿颤巍巍踩在踏板上,冲周念招招手, 笑容无比明朗。
“念念!上车!”
周念侧坐上后座,唐逸舟蹬着自行车站了起来,车轮顺着坡道, 向着海岸线疾冲而下.
耳畔海风剧烈拍打着耳膜, 她的裙摆飞舞起来。周念攥着那条红色手链, 心跳急剧加速,浑身上下的勇气仿佛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然后看到拐角正在打车的姜陆潮和赵启。
一个急刹。
四个人显然都挺意外的。
姜陆潮抬抬眉梢,“来送哥?”
高扬了半天的勇气在对上男人视线的瞬间,就像漏了气的气球,“咻”的一瞬消散得没有踪影。
周念在后座抓着唐逸舟的衣角,不动声色地把手心的红绳塞进了唐逸舟运动裤口袋里,讷讷别开视线。
“不、不是,我陪他去复诊。”
周念说什么唐逸舟便配合什么,毫不犹疑点点头,“对,我不是前天刚拆的石膏嘛!”
赵启乐呵起来,“去复诊还要亲自蹬车,蛮励志。”
周念脸红起来。
也不知姜陆潮信没信她和唐逸舟拙劣的演技,跟着哼笑一声,绕过行李箱跳下了马路牙子朝她走来。
“行了,回去好好吃饭,好好长高。”
姜陆潮噙了笑,宽大的掌心落在周念头顶揉了揉。
还是跟一个月前一模一样。
个子小小,皮肤雪白,眼眶发红,像只兔子。
却还让人挺放不下的兔子。
“长不高也没关系,游灯节哥再回来举你。”
“有什么事情发消息给我,别一个人偷偷哭,知道吧,小花猫?”
……
她16岁了,不再是轻易闹脾气掉眼泪的小姑娘了。
周念心说。
面色平淡地回到家,正要走入房间,唐逸舟叫住她,把她刚刚塞进他口袋的手链递了回来。
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明显知道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周念接过手链就回房了。
八点多,日光从山侧带着树影落进屋子,窗台上还散落着昨晚编手链时来不及收拾的碎线头以及昨晚的拍立得相纸。
整间房间安静非凡。
周念站在门后发了一会儿呆,缓缓蹲下,抱着膝盖哭了出来。
……
-后来呢?没什么青春疼痛剧情了?
-没有,后来我删了他。
-?展开说说?
后来文理分科,周念还是选了理科,没有走音乐生的道路。
倒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就是自己思考过了,学艺术是条烧钱的路,要为了她的梦想拿出周冠飞半辈子积蓄,她做不到。
即使学的是理科,她也能靠自己踏上舞台。
周念偶尔也给姜陆潮发解不出来的题目,姜陆潮隔个半天给她写解析,要是说不清楚就打电话说。
周念高二时是姜陆潮大三。
姜陆潮逐渐忙了起来,回周念消息的频率逐渐降低。
周念在槐南大学论坛上搜他的名字,知道他的创业项目获得了全国特等奖,公司也步入正轨,在大学里的名气更高了。
知道他忙,周念也很少再发题目去请教他了。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姜陆潮没有回兆海,但给周念寄来了一份生日礼物。
是一台钢琴,很好的牌子,价格不菲。
但他不知道,周念已经不那么喜欢钢琴了。
她开始尝试吉他、架子鼓等乐器,开始试着自己写歌、在网络上发布自己的作品。
高三一整年,两人发的消息都很少。
他没回,周念便也赌气不给他发。
高中毕业典礼那天,周念穿了一条白色雪纺连衣裙,齐腰的长发挽成公主头,代表优秀高三毕业生上台发言。
她不再是高一那个为了歌手比赛轻易纠结一个礼拜的小女孩。
站在舞台上的她落落大方、从容自信。
回到高三教室——那栋粉色教学楼,收拾东西。
从教室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石城沙滩,还有那块渺小的礁石。
那一夜烟花绚烂,少女心动好像穿过海风,再次猛烈地悸动起来。
恰在这时,陈思瑶捧着一束黄玫瑰进来,拿给周念,说是在校门口快递收发室看到的,卡片上写着周念的名字,就帮她拿回来了。
周念抱着黄玫瑰愣了好久,倏然跑了出去。
……
夏夜寂静,蝉鸣阵阵。
相纸上仍然是那块海浪拍打的礁石,不同的是,礁石上放了一捧黄色玫瑰。
周念的心跳很快,胸膛里充斥着无名的勇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在相纸背面庄重写下一行字。
哥哥
我喜欢你。
——周念
将相纸和两年前的手链一起塞进信封,装进快递文件袋寄向槐南大学男八寝。
姜陆潮收。
手机查询到快递已经签收,但周念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不论是接受或拒绝,给姜陆潮打了电话,却永远是无人接听状态。
周念旁敲侧击向周冠飞打听姜陆潮,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就连槐南大学论坛上,关于姜陆潮消息也停留在一个月前,有人问,为什么毕业典礼的优秀毕业生代表不是姜陆潮,没有人回应。
七月底,周念十八岁生日,她在傍晚又打了姜陆潮的电话,依旧没通。他在用最绝情的方式告诉周念,他们不可能。
周念删了姜陆潮的q.q.。
就这样,周念自以为盛大的两年暗恋不声不响地终结了。
……
“后来呢后来呢?”
贝贝睁大眼睛,“这都多少年了,五年了吧?你俩不是邻居吗?他就没有回来过吗?就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十万个为什么呢?”
蒙西从后头踹了他一脚,翘着一角的金属三脚凳“嘎吱嘎吱”往前倒,一头卷毛的男孩往前踉跄,一手按在周念的架子鼓镲上,脆生声音回荡在室内。
贝贝笑嘻嘻搬着凳子坐回来,“我这不是在汲取灵感嘛,我又没初恋,不多问问怎么跟你们共情啊?”
又朝一旁盘腿坐在木沙发上敲职业规划感悟的女生眨眨眼,“后来呢后来呢?”
周念头也不抬,快速敲完最后一段虚伪感悟,将论文发给了学委,然后把笔记本往旁边沙发上一搁,抖了抖风衣上的面包屑,长吸一口气。
“后来周念上了兆海大学,跟你们组了这个叫做“夏日返场”的乐队……乐队终于混出了点名堂,结果因为队友没有灵感,逼着她把陈年破事透了个底朝天,再后来,他们因为迟到被红姐杀了。”
蒙西拿过手机一看,果然。
“要七点了,走吧,别让人等久了。”
说着,利落放下手里鼓槌,捡起脚边挎包,把桌上东西塞了进去,顺便示意周念,“电脑。”
周念把笔记本电脑递过去,“谢了。”
贝贝还缠着周念回答前面的问题,“求你了好姐姐,你今天不回答我我会好奇死的,后面呢?后面到底还有没有见过了?”
周念了解这人的耐心,今天要是不回答他估计要被缠一晚上。
于是走出练歌房的脚步一顿,回过头,郑重其事地看着贝贝说:
“他死了,得癌症走的。连人带盒六斤六。”
“卧槽!”
贝贝露出短暂的表情空白,“怎么会这样……”
蒙西丢下一句“傻逼”。
拎着背包从贝贝身后走了过去,周念也跟了上去。
徒留一个贝贝凌乱站在原地。
“不是,骂我干嘛,难道没死啊?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的啊?”
-
他们从市郊的练歌房往市中心开,高速公路有点堵车,傍晚还下了点雨,雨点挂在车窗玻璃上,将远处霓虹晕开红蓝光圈。
贝贝还在后座孜孜不倦地问,“到底是不是真的啊?你那哥哥到底死没死啊?为什么西西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怎么不知道啊……”
蒙西忍无可忍地捞过一个抱枕拍他脸上,“你他妈再说一句话就给我滚下车,自己跑去场馆。”
贝贝顶着一头卷毛,悻悻抱紧了枕头,“这么凶干嘛……人家就是觉得很好奇,周念这么好看居然也会暗恋别人嘛……”
“闭嘴。”
“……ok。”
车厢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往副驾驶看去,周念将头倚在车窗边沿,高速路上车灯光晕落在长直的睫上。
大前年一场病,她瘦了许多,下巴都瘦出了尖,这两年一直在调养,气色好了许多,就是仍不见长肉。她的瞳孔很淡,远处霓虹交错,琥珀色瞳仁几乎能窥见底。
后来。
其实她和姜陆潮再见过一面。
就在上个月。
她在wclub演出结束,背着吉他走出来。手机震了下,周冠飞的消息。
【念念,周末回家吃饭吗?爷爷说家里收到了一个快递,是你姜家哥哥寄来的,他好像回兆海了】
姜家……哥哥。
周念的心脏难以抑制地重重跳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收拢指尖,将手机又放回了口袋里。
他回兆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一如既往地往右侧马路走,准备打车回租房。
路沿传来“噼啪”的击打声,循声望去,酒吧右侧的台球厅不知什么时候装修完毕,今天好像开始试营业,生意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不少年轻女孩在球厅外兴奋往里望。
下意识跟着她们的目光望玻璃后望去。
工业风装修的台球厅,绿色球桌旁立了两道身影,其中一个男人俯在球桌前,高大脊背弓起一道弧线,左臂四指下抵,木色球杆抵在虎口潇洒一打,跳球入洞。
随着玻璃窗外女生惊叹声,男人站直了身子。
极高的个子,挑染了几根蓝灰发色,戴着墨镜,黑色T恤工装裤,拎着球杆往墙壁懒散一靠,气质痞混,一张脸帅得能杀人。
周念的脚像注了铅,牢牢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玻璃后的人影。
男人接过身侧人递来的烟,不知两人说到什么,他扯起唇角笑了下,随后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就从门后绕了出来。
台球厅大门推开,门后观望的几个女生纷纷羞怯离开。
男人瞥了眼远去了几道背影,笑意似有若无。高大的身子倚在门外掏出打火机,“噼啪”一声,烟头亮起红色火光,一口香烟呼出。
他在手机上回复消息,隔了半分钟才注意到站在台球厅外一直没走的女生。
暮色昏暗,男人叼着烟,眯起眼看向周念,短暂几秒,然后抬脚朝她走来。
一步、两步……
周念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纵使没什么太大的神情变化,但攥紧吉他包的手心暴露了她的紧张心情。
直到姜陆潮在她面前站定,将手机递了过来。灰色镜片下,男人目光灼灼,嗓音噙着笑意,轻佻又迷人。
“美女,喜欢打桌球吗?加个微信?”
………
周念想过无数次她和姜陆潮再次见面时的场景。
或许他依旧把她当妹妹、
或许他将她当作陌生人视而不见……
但她从没有想过,再见面时他竟然!根本没认出自己!
甚至还!
向她!搭!讪!
那些被回忆拼起的滤镜在瞬间碎成了玻璃渣。
周念面无表情地接过手机,在微信搜索栏输入【姜剑锋】,搜索点进主页,将手机推了回去,咬牙切齿丢下一句。
“加、你、爹。”
然后拎着吉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她就辞了酒吧演出的工作。
要是知道他这几年成了百花丛中过的浪荡花花公子,她倒是情愿姜陆潮死在了失联的那几年。
……
汽车下了高速便畅通了起来,很快靠近市中心的演出场馆。
寂静非凡的车厢里,周念忽然冒出一句。
“死了,死得透透了。”
-
抵达市中心的演出场馆时,红姐和场馆负责人已经到了。
红姐是个三十出头的利落女人,主要负责他们乐队的演出联络,践行着时间就是生命的原则,狠狠瞪了三人一眼,“迟到了七分钟,今天晚上酒水你们三个买单了!”
贝贝轻车熟路跑上去撒娇,“不要嘛,红姐怎么舍得让我们几个学生仔破费呢~”
红姐一把推开贝贝,跟他们正经介绍场馆负责人,“这是林先生,人家今天百忙过来带你们熟悉场馆,你们可别笑嘻嘻的!”
扫过三人一眼,又瞪贝贝,“说的就是你!”
那位林先生笑了下,温醇有礼点点头,“叫我林封就好了,几位老师跟我来。”
蒙西和周念也向他点了点头。
……
下个月是他们第一次线下巡演,今天是来提前熟悉一下场馆走位的,还没到正式彩排那天,就是来场馆踩个点便好了。
今晚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是去见公司资方。
见面地点就在场馆隔壁的酒吧。
从吧台走过,躁动舞池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