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外发现了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蒲嘉念按捺住欣喜走近:“孟姐姐,你还没回霏市呐。”
孟回把水果篮和营养品递给她:“我来看看……外婆。”
外婆呆坐在床上,背影枯瘦,全白的银发,似冬日枝头蓬着的雪,蒲嘉念在这一刻,真切地感受到,外婆是真的老了,并且,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们,去另一个世界和外公团聚。
她驱走伤感,露出明媚的笑容:“外婆。”
老人循声转过头,被岁月风干的脸布满褶子,一双苍老的眼睛竟迸射出雪亮的光芒:“迦迦,你回来啦。”
蒲嘉念整个人都愣住了。
因为,外婆这话是对着孟回说的。
“外婆,您老糊涂咯,”她坐到床边,脸凑过去,“您好好看清楚,我才是嘉嘉啊。”
“胡说!”外婆好像生气了,指着孟回,“这才是我的迦迦!”
蒲嘉念顿觉脊背生寒,外婆这是怎么了?摔倒的后遗症吗?
“孟姐姐,麻烦你帮我看着外婆。”
她转身要去找医生,却撞见了僵立在门口,面无血色的妈妈。
作者有话说:
回回:想打针了
寂寂(语气危险):你确定是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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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孟回听见了窗外稀疏的风声, 在繁茂枝叶间纠缠不休,将游荡的玉兰香气一簇簇地送进来,冲淡了消毒水味, 在她鼻尖萦绕,催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更远处,还有清脆鸟鸣, 一声声地入耳。
孟回抬头看去,视野像经过艺术处理, 初时收入的只有一个模糊身形,她眨了下眼, 终于看清那张脸,几乎和梦中、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上面留下痕迹。
孟回原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能够妥帖,淡然地面对这场重逢,但她想得太简单了,尽管面上不露端倪, 心潮仍不受控制地有了波动。
也许正在酝酿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
叶相思死死地咬紧了牙,发白的嘴唇颤抖着, 她怀疑这是一场梦,但所有的痛觉都在提醒,它正在真实地发生。
魂牵梦绕的人, 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叶相思强忍着泪, 缓慢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 她感受到了痛楚, 同时更多的是阔别重逢的喜悦, 它们共同支撑起这副摇摇欲坠的躯壳。
短短的距离,叶相思走了十八年,才走到她面前。
蒲嘉念不明内里,担心外婆的情况,火急火燎地迎上去:“妈妈,外婆怎么了?!”
外婆眼里没有了神采和光芒,她面向着窗,沉默得像一座安静的雕塑。
叶相思被小女儿晃得头晕,扶着病床护栏勉强稳住身体:“嘉嘉,别担心,妈妈待会和你说。”
目光仍不离孟回,像是怕她会突然消失。
当初离开时,她还不及半人高,如今再见面,她已比她高出了半个头,明眸雪肤,眼神清澈,出落得亭亭玉立,看来她爸爸兑现了诺言,一直以来都有好好地对待她。
千言万语,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叶相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表面近在咫尺,实际隔着千万里。
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莫过于此。
蒲嘉念这才想起来介绍:“妈妈,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孟姐姐,昨晚也是她送我回来的。”
第一次从女儿口中知道孟姐姐的存在,叶相思就对她身份有所怀疑,后面的照拂有加更是验证了猜测,或许过去种种都能放下,唯独舍不得妹妹。
即使妹妹早已忘记了她。
叶相思看着姐妹俩,小时候她们长得很像,相差两岁,不知情的外人总以为是双胞胎。
当年她和孟岸远分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恰巧父亲去世,雪上加霜,她悲伤过度,每日以泪洗面,吃不好,睡不好,孩子营养跟不上,又不足月小产了,从一出生就体弱多病。
叶相思猛地回过神。
听到,眼前的女孩子笑意盈盈地对她说:“阿姨你好,我是孟回。”
这句话无疑是一枚炮弹,精准地投中了叶相思的心脏,无声炸开,鲜血淋漓,杀伤力空前巨大,目之所及都是血色。
又起风了,风撕扯着绿叶,在谋杀它的生机,叶相思再也承受不住,转过身,潸然泪下。
多一秒都待不住,她跑出门去。
跌跌撞撞走出卫生院,叶相思失魂落魄地穿过人群,路上丢了只鞋,毫无感觉,光着脚跑回了家,趴到沙发上,紧抿着唇,压抑地哭。
在厨房煲鸡汤的蒲东听到动静走出来,吓一大跳,他单膝跪在沙发边,关切地问:“老婆怎么了,怎么了啊这是?”
叶相思还是哭,泪如断珠,根本停不下来。
蒲东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手里的勺子握不住,摔在地上碎了:“是不是妈出什么事了?”
叶相思摇摇头,断断续续地说:“迦……迦迦,回来了。”
蒲东听得云里雾里的:“嘉嘉不是昨晚就回来了吗?”
叶相思哭得眼睛都肿了,泣不成声:“是、是叶迦。”
“什么?!”蒲东倒吸了口冷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叶迦???”
“难道她就是嘉嘉经常念叨的孟姐姐?她们姐妹……”相认了吗?
后半句他咽回了嘴里,女儿向来乖巧,没理由这么大的事会瞒着他们。
“都怪我没用!”蒲东想起往事,狠狠地往脸上扇了一巴掌,“废物,窝囊废,不然你们母女也不会分开!”
他下手不轻,红色指痕立竿见影地浮现。
“你这是在做什么?!”叶相思坐起身,捂住心口,“连你也要往我心窝里戳刀子么,她今天喊了我一声阿姨,我的心都被绞碎了。”
“你知道吗,她看我的眼神,很平静,很平静,就像在看陌生人,我还宁愿她怨我、恨我……”
“有没有一种可能,”蒲东心存侥幸,“她和嘉嘉一样忘记以前的事了?小孩子忘性大,不记事。”
叶相思斩钉截铁:“不可能。”
桌上手机响了,蒲东接通:“嘉嘉。”
“哦,你妈妈没事,就是想起我还在睡觉,家里的煤气忘了关,怕出事才没跟你打招呼就急急忙忙赶回来。”
他支走话题:“你外婆怎样了,吃早餐没?”
蒲嘉念一一回答后:“我问过医生了,他说外婆患有轻度的老年痴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日子了,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
“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不该瞒着我。”
“爸爸向你保证,下不为例。”
蒲东还想问孟回在不在,想了想,作罢。
通话结束,蒲嘉念把手机放到桌上,满脸愁容地看着外婆,长长叹气。
外婆轻点她脑门:“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咯?”
“外婆,您又认得我啦。”
蒲嘉念指着自己,又指着孟回:“那我们谁是嘉嘉啊?”
外婆笑眯眯地说:“你是嘉嘉,她是迦迦。”
蒲嘉念:“……”唉,看来还糊涂着。
外婆问道:“你怎么才回来呀?”
孟回拖了张椅子坐近,对上那双慈和的眼,她百感交集,外婆忘记了过去的很多人和事,但还记得她,这座小镇,依然有一缕思念,在牵挂她。
孟回先在心里喊了声外婆,像个委屈的孩子:“我迷路了。”
“可不是,全变样了,到处都在修路,灰尘大的哟。”外婆拍拍她的手,“迷路不打紧,回来就好。”
“……嗯。”
蒲嘉念捧着手机搜索老年痴呆症,偶尔分心听一耳朵,几乎全程都在状况外。
外婆精力不济,聊没多久就睡着了,孟回陪到十点多,在蒲家人来送饭前离开病房,拐了个弯,迎面遇见昨晚从救护车上下来的女人,她牵着个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小女孩,边走边呵斥:“哭什么?不许哭!你妈我就算卖血卖肾卖房子,倾家荡产也要救活你爸,我们家不能散,也绝对不会散……”
走廊尽头,不知是谁开了半扇窗,透进来的光线格外刺眼。
孟回往相反方向走。
正值盛夏时节,蝉鸣无休无止,停车场边的浓郁绿荫下,立着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白衫黑裤,单手插着兜,日光从树叶缝隙里筛下,黑色短发镀了层柔和光圈,仿佛春日夜晚清朗的月,自带清凉之意,纤尘不染。
沈寂从玻璃窗的倒影看到她,回转身,唇畔染了笑。
孟回小跑到他近前:“你等多久了?怎么不上去找我?”
“没多久,”沈寂揉揉她头发,“还好吗?”
实际上,两人前后脚到的。吃完早餐,孟回说想来卫生院看外婆,没让送,沈寂一直跟在她后面。
孟回如同电量即将耗尽的手机,贪恋地在他怀中充电,汲取力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一记重拳锤进了棉花里,没得到应有的反馈,她刚出击,对方就落荒而逃了。
不远处,蒲家夫妇齐齐顿住脚步。
蒲东望着树下相拥的男女,凭直觉脱口而出:“那是迦迦?”
作者有话说:
蒲父眼泪汪汪:有种水灵灵白菜被拱了的感觉
孟父面无表情: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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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那是迦迦?”
叶相思的沉默间接给出了答案, 从她角度,只能看到男人颀长的背影,但根据气质判断, 非富即贵,她作为母亲,缺席了太多年, 如今已没有过问的立场:“走吧。”
走出几十米远,蒲东仍频频回头, 犹豫再三,开口:“老婆, 要不把当年的真相告诉迦迦吧。正如嘉嘉所说,她们不是小孩子了,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叶相思直视着前方,日光刺得眼睛生疼,不得不涌出泪水作为盔甲去抵御,她轻轻地笑了下:“说了又能怎么样?”
拿了她爸爸的钱是事实,抛弃她也是事实。
“知道她一切都好, 比想象中的好,我就知足了。”
至于其他的, 叶相思不敢妄想,在她心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蒲东抿紧唇, 终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夫妻俩进了卫生院, 一朵巨大的白云飘来,遮挡住太阳, 天地间暗了三分, 吹来的风还是带着燥意, 孟回充满了电,拉起他的手,看一眼腕表:“时间还早,我们去逛逛吧。”
集市到了尾声,小商贩们陆续退场,只有街边的店面还开着,皮肤黧黑的环卫工人在清理垃圾,将矿泉水瓶挑出来单独放进蛇皮袋里。
这一幕勾起了孟回的回忆:“小时候我也和妹妹去捡过矿泉水瓶,回收站好像是给一块钱一斤,能买两根绿豆冰棍。”
姐妹俩举着冰棍一路跑回去,满脑门汗,妈妈边数落边帮她们擦汗,一家人坐在天井,缀着蝉鸣的阴凉树影下,说说笑笑,外婆轻摇蒲扇,狗狗哆啦咪发趴在地上酣睡,她把脚放进水盆里泡着,吃着半融化的冰棍,气氛和乐而温馨。
回到孟家前的时光,是她有生以来最美好的,足以成为滋养余生的养分。
所以,恨吗?
恨过。
沈寂长指滑入她指间:“要捡多少个矿泉水瓶才够一斤?”
孟回记得很清楚:“25~30个吧,要看是什么牌子的。”
她轻晃他手臂:“沈叔叔,我想吃冰棍。”
走了几家超市,一无所获,终于在街角一家不起眼的便利店找到了熟悉包装的绿豆冰棍,白气凉丝丝的,孟回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就是这个味道。
她递过去:“你尝尝。”
沈寂在缺口位置咬了口,可能是为迎合小孩子的口味,甜得过分了,看女朋友吃得这么开心,他唇边扬起浅浅弧度,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了整根冰棍。
拐过街角,便是少年宫,孟回在里面学过一段时间的芭蕾舞,由于费用太高中途放弃了,那时叶相思给学生上声乐课,收入还行,但每个月要带她去市里的医院看病,检查加上拿药,没千把块钱花出去回不来,难免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孟回喜欢待在少年宫附近的小书店,名叫“四味书屋”,年幼的她曾问过老板是哪四味,老板掐着手指告诉她:“苦辣酸甜。”
“为什么不是酸甜苦辣呢?”
“因为这是我的四味。”
孟回似懂非懂:“那我的四味又是什么呢?”
老板笑呵呵地说:“那得你自己亲自去经历才知道。”
出乎孟回意料,十八年来小镇大变样,四味书屋居然还在,连位置和招牌都没改,就像个熟识的故人,热情地邀她旧地重游。
倒是柜台后的人换了,瞧面相应该是老板儿子,孟回问起老板的去向,对方告知,今年是他父母结婚40周年,俗称红宝石婚,他们一起去旅行了。
孟回默默感慨,好浪漫。
书屋的摆设没太大变化,角落多了零食架和冰柜,客人零零星星,分散各处,孟回和沈寂来到她以前最流连忘返的童话区,冷冷清清的,崭新的书页似乎还未被翻阅过。
“我最爱坐在这儿,”她盘膝在干净的地板坐下,“半天就能看好几本书。”
周围有很多趣味相投的小伙伴,或站或坐或躺或趴,大家互不干扰,沉浸在各自的童话世界。
老板很欢迎爱看书、爱惜书的小朋友,在店里看不用花钱,租回家也只收很低很低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