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坐在旁边,和她挨着,他想起了柏林公寓里那整面墙的玩偶,原来是一场她从童年做到现在,还未醒来的梦。
孟回昨夜基本没睡,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她掩口打了个呵欠,靠到他肩上,轻声问:“沈叔叔,你想回到过去吗?”
“不想。”
“为什么?”
孟回迅速被睡意捕获,没听到他的回答,就陷入了睡梦中。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个遥远的声音说:回不去了。
沈寂动作极轻地放平她身体,头枕到腿上,让她能睡得更舒服些,四下静谧,除了窗外偶尔路过的风,被浓阴净化了热意,夹杂着清新的植物气息,吹得满屋溢香。
时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孟回是被手机震动声扰醒的,视野还朦胧着,她打量周围,这是哪里?
哦,青塘镇的四味书屋。
颊边有轻柔的力度摩挲,孟回覆上去,指尖在他手背轻刮,懒洋洋地眯了眼去看,屏幕跳动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她大概猜到了是谁,坐起身,划开接通。
没等她出声,那端自报家门:“迦迦,我是蒲叔。”
孟回静默了一瞬:“……蒲叔,有什么事吗?”
蒲东是个直肠子,笨拙地说了一大段寒暄的话,才小心翼翼扯出正题:“迦迦,晚上回家吃饭好不好?最近荷花开得很好,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炸荷花,还想吃什么,蒲叔都给你做。”
孟回眼睫蝶翼般轻颤,婉拒道:“不了,谢谢蒲叔。”
“迦迦,你不想回来看看吗?这也是你的家。”
毫无防备,孟回被戳中软肋,那根无形的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沈寂伸手搂住她,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逃避无法解决问题,只有把它拔除,才能永绝后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挣脱了桎梏,应答道:“好。”
话音落地,只觉身心轻松。
两人相视而笑,窗台上绿意涌动。
孟回挑了几本书,拿到楼下结账,沈寂扫了码,牵着她出门,随意找了家馆子解决午饭。
孟回打开手机,跟着导航穿街走巷,来到弄堂深处的一栋民房前,敲了门后,里面传出温和的女声:“来了。”
门打开,中年妇人好奇地打量他们:“你们找谁啊?”
“请问您是妙妙的妈妈吗?”
听到女儿名字,程母立时红了眼眶,往前一步,搭上孟回手腕,亲切地拉着她进屋:“你就是妙妙在柏林的室友回回吧,她跟我提过你很多次,多亏你照顾她了。”
程玉妙好不容易摆脱渣男,却在回国的航班上不幸遇难,至今仍是程母心头的痛,好在严涛最终得到了应有的报应,镇子就这么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渣男锒铛入狱的消息早已传遍,臭名远扬,妙妙要是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孟回喝了口茶水,问起她近况。
“事情已成定局,除了看开也没别的法子,”程母看向五斗柜上一家三口的照片,女儿笑容灿烂,她也跟着笑了,“还好有妙妙爸陪着我,上个月我们还收留了一只流浪猫。”
“那笔赔偿金,我们准备用来建一座小型游乐园,免费向镇上的孩子们开放,名字想好了,就叫妙妙乐园……”
孟回入迷地听着,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临别前,她在门口抱住了程母。
这一次,孟回也抱了很久很久,就像是要把妙妙生前给的最后一个拥抱,还给她还未来得及告别,却从此永别的妈妈。
程家和蒲家离得不算远,走路15分钟就到了,落日熔金,晚霞肆意在天边泼洒成了油画,美轮美奂,孟回停在湖边,当年那部来自霏市的车就是从这儿接走了她,如今荒地成了人工湖,长满荷花。
荷叶鲜绿,层层叠叠,挨挨挤挤,浅粉色的荷花或满绽,或含着花骨朵,上有蜻蜓飞舞,下有红色锦鲤游动,惊起一圈圈涟漪。
清风徐来,盎然绿意,湿润扑面。
也许是近乡情怯,孟回深深呼吸:“沈叔叔,要不你陪我进去。”
沈寂眸底光影交错,心照不宣地笑了下:“走吧。”
那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路,在他们脚下,走到了尽头。
院门敞开着,孟回敲了敲,无人回应,她跨过门槛走入,十来平方的天井,竟像被岁月封住了般,几乎没什么变化,连井边生着青苔的石头都还在原来位置。
“迦迦。”蒲东系着围裙从里面走出,没想到沈寂会陪同,实打实地呆了两秒,冲他们笑了又笑,“快进来坐。”
“蒲叔,这是我男朋友,沈寂。”
沈寂礼貌打过招呼,双手递上登门的礼品。
蒲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无措地接过:“这么客气做什么?”
“应该的。”孟回说,“蒲叔,您还是叫我孟回吧。”
“哎。”蒲叔点点头,“好。”
孟回挽着沈寂,跟在他身后进了客厅,微微一愣,家具的摆设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瘸了只脚的木桌垫了半块砖,沙发边缘还有她以前不小心用水果刀划的斑驳痕迹,老式的电视机在老地方安坐如山,这些家具,换在别的人家,早就淘汰了,在这里却被当成了宝贝,擦拭得一尘不染。
出走数年,这个家年复一年地守候在原处,等她归来后,依然被它温柔接纳。
然而,孟回难以理解,她之前不是跟爸爸要了200万吗,为什么连最基本的生活条件都没得到改善?
“孟姐姐,沈先生,你们来啦。”蒲嘉念将水果盘放到桌上,四处张望,“爸,我妈妈呢?”
作者有话说:
嗐,其实妈妈也挺难的
随机掉落红包~
第四十九章
蒲嘉念问:“爸, 我妈妈呢?”
“呃。”蒲东看孟回一眼,支支吾吾地说,“你、你妈她去……给你外婆送晚饭了。”
蒲嘉念觉得有点奇怪, 家里要请孟姐姐和她男朋友吃饭,不是提前托大伯娘到卫生院照看外婆了吗?照理说这个点,都已经吃完饭了吧。
蒲东轻咳了声:“嘉嘉, 你去泡壶茶。”
“好嘞。”蒲嘉念起身进了厨房。
父女俩的对话,孟回一字不漏地听完, 心里门儿清,眸底闪过一丝讥诮笑意, 送饭只是借口,不想和她见面才是真的。
她都亲自登门了,她却避而不见。
就这么心虚吗?
沈寂找到她的手,轻裹进手心,在传递着某种安抚的力量。
气氛尴尬,蒲东不自在地搓着手,绞尽脑汁想找话题, 急得额头冒出了汗,实在憋不住, 他干脆开门见山:“迦迦,你妈妈她……”
“蒲叔,”孟回看出他的为难, 体贴地放下台阶, “听嘉念说您之前做了手术,现在身体怎么样?”
蒲东只好止住原先的话头:“恢复得挺好的。”
孟回又问:“您还在跑长途运输?”
“年纪大, 跑不动了, ”蒲东摆摆手, “只接些短途的活儿。”
蒲嘉念拎着茶壶出来,给每人各倒了一杯热茶,加入到聊天中,听孟回说起今晚就要回霏市,她撇撇嘴,心生不舍,本还想尽地主之谊带孟姐姐到镇上逛逛的,虽说没有知名景点,但稻子快熟了,正是稻花鱼肥美的时节,荷塘月色也是极美,波光粼粼,泛舟湖中,别有一番野趣。
按计划,蒲嘉念暑假是想待在霏市的,她已经找好一份琴行实习的工作,教小朋友练琴,可外婆摔倒,又生了病,她只想留下来陪伴外婆。
下次和孟姐姐见面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孟回看出小姑娘的失落:“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的。”她也放心不下外婆。
“真的吗?!”蒲嘉念当机立断地和她拉了勾,“那说好啦,一定要来哦!”
拉钩这个习惯一直没变,孟回微怔,笑着应道:“嗯。”
墙上老旧的壁钟沉闷地敲了七下,蒲东说:“八宝鸭应该炖得差不多了,我们开饭吧。”
“蒲叔,”孟回喊住他,“还是等阿姨回来一起吃吧。”
这……
蒲东接到烫手山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不得已之下,朝沈寂递去求助的眼神,得到肯定回应,他稍稍松口气:“那我给她打个电话。”
半小时后,叶相思到了家,她穿着绛青色的棉裙,长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整理过,看不出什么异样。
孟回面上不动声色,沈寂加大力度握了下她的手,随即松开,他站起身,颌首致意:“伯母,您好,我是回回的男朋友,沈寂。”
叶相思看着眼前英俊的年轻男人,心底流露出深之又深的情绪,转化为笑容向他展露:“你好。”
蒲东提着心,生怕孟回又来一句阿姨,好在没有,他接过妻子手里的保温壶,带着她落座。
热气腾腾的八菜一汤摆上了桌,蒲嘉念藏不住小女儿心性,分发着筷子,开玩笑道:“比除夕夜团圆饭吃得还丰盛。”
而且大部分都是她爱吃的。
其实是姐妹俩口味相近,蒲东接道:“那你多吃点。”
“必须的!”
炸荷花正好摆在孟回前面,她夹起一块尝了尝,外酥内软,花香缠上味蕾,在嘴里溢开。
每年初夏,她期待的就是荷花盛开,趴在凉亭围栏边,稍探出身就能折到一朵还带着晶莹晨露的粉荷,蒲叔会摘下最鲜嫩的花瓣,裹上调制好的蛋液,做成炸荷花,她和妹妹围在灶台,小馋猫似的,炸一朵,吃一朵,最后的成品总拼不回花样。
分离十八年后,能和女儿坐在同张桌子吃饭,是叶相思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她借着喝汤,遮掩眼里的温热,之所以避开,一是因为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会失态,徒增不痛快,二是她拿不准女儿想不想和妹妹相认,如果嘉嘉发现异常,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到时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叶相思偏移视线,看向沈寂,女儿把他带来家里,意味着两人关系必然极为亲密。
无论出众相貌,沉稳内敛的气质,都是上层圈子才能养得出来,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女儿的在意并非流于表面,而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不掺杂其他,平等而纯粹的感情。
他们看起来俨然一对璧人,情意绵绵,天作之合。
叶相思再次红了眼,她走过错路才知道门当户对的重要性,也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希望她的女儿,情路顺遂,一生幸福。
一顿饭下来,除了蒲嘉念认真吃喝外,其他人各怀心思,叶相思更是食不知味,等女儿帮忙洗好了碗筷,蒲东就让她去卫生院陪护外婆。
客厅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低,新闻联播早已播完,小小屏幕正上演着正牌太太撕小三的戏码,又是抓头发又是掐脖子,吓得一只小柴犬缩在桌底瑟瑟发抖。
叶相思低下头,蒲东意识到什么,连忙找来遥控器转了台。
孟回抚着沙发边缘的刀痕,视线盯紧了电视里的小柴犬:“哆啦咪发是什么时候没的?”
“得有九个年头了吧。”蒲东惋惜地叹息道,“老得吃不动东西,熬了两天,呕出几口黄水,就走了。”
他没说的是,孟家人接走她的那天,哆啦咪发一路跟在车后狂奔,消失了差不多一周才回来,瘦了一大圈,眼眶深陷,摇着尾巴到他们跟前,像是在自责,没把人追回来。
孟回默然,哆啦咪发和她最亲,走哪儿跟到哪儿,如果它还在,一定会认出她,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抱住她的腿。
蒲东:“它是寿终正寝,也没受太多苦,算不错的了。”
孟回轻轻“嗯”了声。
对只有往事可以回忆的人而言,每个话题都有在雷区边缘试探的趋势,一不小心就会两败俱伤,孟回此行目的就是想拔掉心里的刺,她有直面的勇气,也不会容许另一个当事人逃避。
她笑吟吟地看向叶相思:“我能和你聊聊吗?”
叶相思愕然,手藏在腿侧,紧握成拳,指甲深陷入手心,片刻后,她点点头,跟在孟回身后走了出去。
两人沉默地来到了荷花盛放的湖边。
树上开着盏路灯,投落橘黄的柔光,孟回站在暗影里,望着月下随风摇曳的荷花,语气不咸不淡:“后悔过吗?”
叶相思感觉到似乎有只无形的小手攥住了心脏,五脏六腑都跟着疼,她直不起腰,双手撑在栏杆上,勉强稳住了身形。
怎么可能不后悔?!
如果不是别无选择,谁会把至亲骨肉送走?即使那人也和她血脉相连。
十八年来叶相思没有一天过得好,懊悔、愧疚、自责、思念……那种蚀心剜肉的痛楚,如影随形,时时刻刻地折磨着她,夜里只能靠安眠药入睡,梦中总有嘶哑的哭声质问:“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每每醒来,枕头总被泪水浸湿。
可是,后悔有意义吗?一切已无法挽回。
满湖荷花在眼里泡得变了形,叶相思强忍着情绪,尽量让声音听不出异样:“迦迦,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的问题就这么难回答?
孟回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字字淬着寒芒,是直奔着诛心去的:“托您的福,成为孟家二小姐后,我过得很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她不再说下去了。
叶相思捂着嘴巴,哭出了声,一遍遍地道歉:“对不起。”
凉亭外,十几米远的灯下,站着尾随过来的沈寂和蒲东,后者看到这一幕,心疼不已,又不好上前,只能来来回回地走。
沈寂目光锁着孟回,也有些担心,她向来坚韧淡然,但此刻她亲自剖开的,是心尖最柔弱的部分。
孟回抬眼,夜空上高高挂着一轮孤月,圆满明亮,毫不吝啬地洒落清辉,出口伤人不是她的本意,可就是控制不住,杀敌一千,自伤八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