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禁想到一句话,伴君如伴虎,当皇帝的都有点喜怒无常的毛病……
眼看他继续拿着那根长长的树枝,在沙子上划来划去。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看着看着,隐约认出是个什么东西。
“地形图吗?”
他刚才原来不是在随手乱画,而是在画地形图吗?
“嗯。”
施探微头也不抬,侧脸专注而冷漠。
画完以后,方才对一直在旁边探头探脑的迟迟解释道,“你看,这个符号是军队,三角形的是山丘,这条横线是河流,这个弧形呢……”
迟迟看着他耐心的表情,觉得他好好啊,教给她不会的东西,又不让她觉得自己很笨。
她听得认真,时不时还会提出自己的困惑,他都一一解答,像是个传道授业的夫子。
等她都弄明白了,施探微方才毁去那些痕迹,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
“跟我来。”
他领着迟迟,一同向着密林深处走去。枝叶扶疏,却堪堪到少年的腰间。
吃的什么啊,长得这么高……迟迟不禁腹诽,一只手却忽然伸了过来。
对上那双灰绿色的眼睛,迟迟眨巴眨巴眼,有些不解。
他没有看她,而是淡淡看向别处,语气也淡淡的,“她不是说过吗?”
几乎瞬间就明白他说的是谁。
娘亲。
他平铺直叙,似乎是在复述谁的话语,“在这种地方,要牢牢牵住迟迟的手。”
“不要让迟迟迷路了。”
迟迟吸了下鼻子,用力握住他的手。
“嗯!”
她眼眶有点酸,小和尚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跟她一样,还记得娘亲说过什么的人了吧……
看着少年修长挺拔的背影,迟迟蓦地想起,太子监国时,曾经发出过一道诏令。
令天下乐籍女子,满足条件者,皆可脱籍从良。
娘亲脱去乐籍后,再不受世人非议,她们也得以在帝京有了庇护之所,免去牢狱之苦。
既然小和尚就是太子殿下,算算那道诏令发出的时间,就是在他回宫以后……
她的心口顿时变得涨涨的,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充斥了全身,有感激、也有慨叹。
年迟迟你啊,还真是这世上顶顶有福气的人。
……
施探微握着少女那只小手,默默无声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迈得从容沉稳,没有多余的话语,却给人安心的力量。
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微末的“谢谢你”。
那么轻那么轻,被夜风一吹,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被他握住的小手,却一瞬紧紧反握住了他的,那么坚定,好像永远都不会再放开。
施探微垂下眼睑,心口再度泛起了密密的疼痛。
……
他们抵达一处山洞。
施探微抱来柴薪,没几下就点燃。随着火光燃起,山洞被照得明亮,身子也温暖舒适了许多,走了许久的疲惫一扫而空。
迟迟有些困了,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见状,施探微道:
“在此休整一夜,明日再动身吧。”
“那你呢?”
“我在外面守着。”
迟迟便坐起身来。
“这怎么行呢?你也需要休息,不然上半夜我来守,下半夜你守。这样可以吧?”
施探微眼睫一颤,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作为男子,又是年长,本该保护弱小。
本就是他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盯着她看了半晌,施探微缓慢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喉结微滚,唇舌间碾过一些言辞,却只吐出四个字:
“如此也好。”
“不过,上半夜还是我来守吧,你且安心睡,养足精神,到了下半夜我再唤醒你。”
迟迟想了想,觉得此法可行,便答应了。
然而到了下半夜,她是被一声怒吼吵醒的。
“本王不是让你乖乖等着——”
啊!
耳朵要聋了!
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面前的人,迟迟一下子睡意全无。
一把剑,颤巍巍插在地面上——
扶着那把剑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迟迟的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
一袭玄黑色的披风,布料贵重,却沾染了泥土草叶,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看上去破破烂烂的。
此时正瞪着一双如狼似的漆黑眼眸,恶狠狠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给撕碎吞吃了。
施见青。
他怎么也来了?
对了……小和尚呢?
蓦地,一道脚步声响起,迟迟下意识看向洞口。
如雪如霜的月光中,缓缓勾勒出一道优雅的身形。
少年带着满身花香果香,刚刚从山涧中返回,袍子和鞋尖都沾湿了水,宛若涉水而来的仙君,干净美好,一尘不染。
看清洞内的情形,他的脚步停住。
与此同时,施见青也回过头,与走进来的人对上了视线。
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少年一照面,彼此的神情都冷了下来。
施探微冰冷一瞬,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温和模样。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弟弟,似乎在等他开口。
“皇兄。”
施见青扯起嘴角,懒散唤了一声,随即将视线投向迟迟。
“没想到你们竟然在一处,”
他颇有些意味深长,“过夜。”
迟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孤男寡女的,确实有些说不清楚。
不过她毫不心虚,一脸坦然地看着他。
施见青冷笑一声,没好气道:
“倒是本王来得不巧,打扰二位的兴致了。本王找了快一宿的人,原来早就攀上了高枝,现在背靠大山好乘凉,舒服得很呢。”
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迟迟很快抓住重点:
“你找了我一宿?”
“……闭嘴!”施见青被戳中了痛脚,猛地站起身来,凶巴巴瞪了迟迟一眼。
他双臂环抱在胸前,很是不爽地说:
“你这宫女,莫不是打算直接生米煮成熟饭,好以此攀龙附凤?”
这话说得属实是大逆不道了。
“放肆!”
施探微还没说什么,迟迟就双目圆睁,如同一只炸毛的仓鼠般呵斥道:
“休得污蔑吾皇!”
“……”
“?”
两个少年表情出奇的一致,都愕然地看向她。
说好了保护吾皇,就要说到做到,迟迟鼓着腮帮子,看上去比施探微这个当事人还要生气。
“吾皇品性高洁,如云间月、如高山雪,我们二人清清白白,没你说的那种事发生。”
她嘟囔道,“你不要自己品行不端,就看谁都是男盗女娼。”
施见青一下子炸了,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就差捋起袖子干架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迟迟连忙一骨碌爬起来,钻到施探微身后,然后半点不畏惧,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有九五之尊罩着,以后看他施见青还敢不敢随便欺负她!
九五之尊:“……”
施探微无奈地扶住额头,却还是动动脚步,把小姑娘遮在了身后,顺便伸手拦住徘徊在暴怒边缘的施见青。
“皇兄,你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施探微垂下眼睑,转移话题道: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施见青面色一僵。
他支支吾吾,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涨红了脸道:
“臣弟是来找皇兄的。路上有打斗的痕迹和血迹,臣弟沿着它们就找到了这里。”
施探微眼眸流转,盯着这个看上去风尘仆仆的弟弟,似笑非笑道:
“是吗?”
施见青立刻单膝跪地,神色诚恳道:
“千真万确。臣弟护驾来迟,还请皇兄恕罪。”
迟迟和施探微:
“……”
片刻后。
看着坐到身边,极其坦然地伸着双手、烤火取暖的施见青,迟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你为什么不走?”
真是的,打扰她跟小和尚叙旧。
“本王为何要走?”
他瞥她一眼,那模样傲慢极了,“本王要留下来,监督于你。谁知道你接近皇兄,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目的?”迟迟指着自己,恨不得锤烂这个家伙的狗头,她跟小和尚明明是他乡遇故知,两小无猜的情谊,怎么在他眼里就是别有所图了?
迟迟懒得跟他斗嘴,随口道:
“你就把你的心上人一个人丢下了?”
那么觅蓝女官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他也舍得。
“关你什么事。”施见青恶声恶气地说。
迟迟一噎。
她确实没资格管,但是她可以告状。
“探微哥哥!你弟弟凶我。”
迟迟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眼中泪汪汪的。
果然施探微冲着这边走了过来,似乎是被那声“探微哥哥”给吸引了注意力,他落在迟迟脸上的眸光微凝。
旋即脸色淡漠地看向施见青。
“你长她三岁,莫要欺负她。”
这是事实。
施见青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他眯起眼,狐疑道:
“皇兄,你不会真的要罩着这个宫女吧?”
“难道觅蓝说的……你宫外的故人,是她?”
那个小青梅?
不是死了吗。
视线在二人之间扫来扫去,施见青的脸色愈发古怪起来。
施探微放下怀中的果子,特意把熟透的几个往迟迟那边推了推。
“少管我的事。”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施见青,语气骤然冷厉下来:
“倒是我要问问你。你身为亲王,却肆意妄为,屡次牵连无辜……施见青,看来你是把父皇的训诫忘得一干二净了。”
即便身处山野,少年周身气度不减,仍旧是那个朝堂上发号施令的年轻帝王。
施见青脸色难看,死死抿住薄唇,好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地单膝下跪:
“……臣弟知错。”
迟迟好奇地看着他们,怎么这哥哥训弟弟,就像老子训儿子似的。
作者有话说:
高能!前方大量修罗场出没
第28章 横刀夺爱
“你虽不在军中, 却也是习武之人,回京以后,自去裴旭处领三十廷杖吧。再罚半年俸禄, 便不追究了。毕竟朕也不想看到参你的折子出现在御案上。”
施探微隐隐叹了口气, 温和地说。
御林军统领裴旭,是官家身边得力武将, 亦是二人的武学师长。
“臣弟领旨。”
真是一个爱护弟弟的兄长啊。
迟迟感叹,目光不住在二人身上流连,心想都是同一张脸,怎么人与人的差距就能这么大呢?
“至于年三小姐……就暂且跟着我们吧, ”
施探微有些歉意地看过来, 宛若一个斯文有礼的贵公子,让人好感倍增。
年三小姐……自打进宫做了宫女以后,在名在册,久违地有人这般唤自己,迟迟不禁有些脸红。
她小声道:“吾皇还是唤我迟迟吧……或者,或者像我娘亲一样唤我。”
施探微一顿,不知想到什么, 缓缓牵起唇角, 有些揶揄的样子。
“小年糕?”
这声出来迟迟感觉耳廓酥酥麻麻的,小时候娘亲这么唤她还不觉得, 被他这么一喊有种莫名的亲昵。
以前小和尚也这么喊过自己, 但不知是不是两个人都长大了的缘故,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磁性, 听得人心中发颤。
“小年糕?”
施见青重复了一遍。
他看了迟迟一眼, 这家伙别的不说, 倒是长得白白嫩嫩的, 这名字还是蛮称她的……
不自觉有些出神,然而看到她对着施探微脸红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刺目,不禁攥紧了手指。
自己好歹与施探微一母同胞,有些东西外人不甚了解,他却是一清二楚。
按理说他这兄长,看似待谁都斯文有礼,实则骨子里的淡漠疏离。
不论是从事洒扫的低微宫女,还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女子,凡是与官家有过接触的,无不称赞其性情温和,风评极好。
但奇怪的是从来没有女子主动靠近,大约是身份使然,又兼天威难测。
即便这个年迟迟与他之前有过旧谊,但在皇兄心中,应该也跟那些女子没有什么区别……
他忽然想起觅蓝。
觅蓝算是第一个敢明目张胆使手段接近皇兄的,大抵是因着母后的缘故,皇兄待她还算有几分不同……
不对。
他猛地想起,年迟迟之前吸引自己,不就是因为她与觅蓝在眉眼之间,生得有几分相似吗?
假如……
恰恰相反呢?不是她肖似觅蓝,而是觅蓝肖似她……
他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当真,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