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鬼了!
忽有利箭破空而来。
伴随着闷哼,人影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顷刻间全都被杀,皆是一箭穿心。
马蹄声声危急,她抬起眼,看到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有人疾驰而来。
衣袖掀动,声响烈烈,枝叶摇晃不休。一名黑衣少年破开重重夜色,如神明降世,踏过满地鲜血,冲她伸出了手。
“上来。”
玄黑色的护腕,露出一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腕。
双手用力交握,她被他紧紧拉住,然后腾空而起,稳稳落进一个怀抱。
冰冷,又带着神秘的清新的香气。
骑上马,速度快了不止百倍,很快就将那些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她感觉身后有人贴近,一道嗓音洒落耳畔。
“坐稳了。”
分金断玉,动听至极。
她感到手里被塞进了粗粝的缰绳,在这扰乱听觉的疾风中,她依旧能够听见一丝细微的、搭弓的声音。
余光是他修长玉润的手指。有些病色的苍白。
缓缓拉动弓弦,有种自负的、近乎傲慢的气度。下一瞬,三枚锋利的闪动着寒光的箭簇,离弦而去。
三箭齐发!
她眨了眨眼,去看那箭射去的地方,看不到人,却有一片薄薄的血雾腾起。
她便知道,全中。
不由得想,他刚才也是这般连发三箭,才从那些凶狠的兵卒中救下自己的吗?
隐藏在暗夜里的危机全部解决,他这才重新拉住缰绳。
但没放松一会儿,第二波追兵就来了。
紧追不舍,甚至有人放出箭矢。
好几支险而又险地擦过她的肩膀,死亡的恐惧近在咫尺,迟迟心惊肉跳。
身后那人却好似半点没有恐慌,呼吸不乱,只是稳稳地拉住缰绳,控制着马匹的方向。
长长一声嘶鸣,马儿似乎是被箭射中,受了惊地疯跑起来。
本就是第一次骑马,她的五脏六腑都要挤变形了。小脸发白,咬住嘴唇,控制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一直死死遏制的恐惧、在看到前方那片无底深渊的那一刻,尽数迸发!
悬崖!前面是悬崖啊!
“别怕。”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惊骇,他在耳边轻声安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冷静,听得人不自觉心安,哪怕濒临绝境,也放心将整个人都交给他。
她感到眼睛被一只手捂住,然后身上一热,似乎溅到了什么,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血红。
悄悄从指缝中看去,只见一把锃亮的匕首,插在那匹马的脖颈之间。
冷酷、而又残忍。
马儿惨痛,加之力气也到了极限,速度减缓了大半,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迟迟几乎魂飞天外,忽然感觉身体被人抱住,纵身一跃。紧紧地,整个人被圈抱住,尤其是脑袋被他按着,埋在他的胸口。
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般,如胶似漆地相互依靠。
他们重重坠到地上,从山坡上滚落。
旋转,不住的旋转。
泥土的气息伴随着草木的清香,无孔不入,一如那一夜……
只是现在是完全地、被保护的姿态。
迟迟知道是谁了。
既然……这样救她,那她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连带着今儿把她一个人丢下的事情,都不跟他计较了。
缓了好一会儿,她颤巍巍地睁开眼,对着这张近在咫尺,熟悉的俊脸。
轻轻喊了一声,“殿下?”
面前之人眼皮微动,浓长的眼睫缓缓打开。
露出一双波光粼粼的、灰绿色的眼眸。
迟迟一下子傻在那里。
……
……
施见青,怎会有一双如此纯正的、灰绿色的眼眸?
“你、你、你是!!!”
好似没有看到她的震惊,他缓缓坐起身来,脸色淡漠,优雅地拂落身上沾染的草叶。
他发丝散乱,苍白的面颊上溅了点点血渍。
却无损半点容光,反倒如同雪里桃花,冷艳无双。
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陌生,仅仅是那样坐着,就有一股凌驾于世间万物的气度。
“你是……你是……”
迟迟几乎不能思考,这一幕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
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到了鬼?
“你是鬼吗?”
“……”
他眼眸轻眯,看过来。
这使得那张脸更加具有蛊惑性。
他忽地倾身靠了过来,很近,很近,近到让她在跟他对上视线的那一瞬,萌生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官家!”
迟迟一把捂住嘴巴,牙齿打颤,不敢置信。
但他的眼神告诉她,这,就是答案无疑!
他是!
施见青的哥哥,施探微??
天呐!
她怎么就一直没有想到广陵王殿下,确实是、是有一个,生得跟他一般无二的孪生兄长……
是当今天子啊!
只是宫里几乎没人敢随意谈论今上的外表,那可是杀头之罪……
所以她不知道,他生了这么一双眼……
少年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迟迟满脸恍惚。
官家的眼睛……竟然是灰绿色的,这让她想起了一个故人,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可有哪里伤着了?”
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迟迟下意识地摇头,不对,现在应该跪下来请安才对?
但是他们两个人都这么狼狈的样子,好像请不请安、都没有什么必要了……
于是,她就那么呆呆地,跟他无声对望。
终于,还是少年率先打破沉静,淡色薄唇微动,“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迟迟脑子一卡。
然后慢慢地竖起大拇指,干巴巴地夸赞道:
“官……官家的箭术,绝。”
好像比广陵王还要厉害一些。所以那些说他文弱的传言,都是假的吧?
少年不知为何又沉默了。
他蓦地再度靠近些。
那种近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她感到他呼出的气息尽数喷到面上。
但是没有丝毫暧昧的感觉。
他几乎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表情地说:
“你再仔细看看。”
迟迟的眼睛几乎瞪成了斗鸡眼,双手护在胸前,拼命地往后仰。
看吧她就说吧,官家有这种喜欢亲近人的毛病。
这要是不说……她还以为他要亲她。
打住。
观音菩萨在上,观音菩萨慈悲为怀,原谅信女的僭越……
迟迟咽了口唾沫,喃喃:
“奴婢罪该万死。”
不知为何,她感觉他叹了口气。
他轻轻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含着一缕莫名的幽怨、强压的恼怒、还有算了不跟你计较的宽容。
然后缓缓从她面前离开,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了仪容。
举止优雅、从容不迫。
迟迟越琢磨,越觉得哪里怪怪的,她是见过官家,虽不知真容,但御道一次、慈安宫一次、太极宫一次,寥寥三面,没有什么接触,压根不了解官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在她的印象里,官家年纪轻轻,却是个特别特别成熟稳重的人。
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样的人。
除了那双灰绿色的、像是宝石一般清澈透亮的眼睛……
怎么,她越看,越觉得跟那个谁,一模一样?
再一联想他刚才说的话,哪怕迟钝如她,也想通了其中关键。
于是,迟迟无比僵硬地、缓慢地、转过脖子。
她小心翼翼、不抱任何期望地、低低唤了一声:
“小、小和尚?”
少年正用手托着下巴,握着一根树枝不知在地上画着什么。
侧脸白皙如玉,看上去怪专注的,还有一种无人能近的冰冷。
“嗯。”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
迟迟一下子从地上蹿了起来。
“不、不能吧?”她忍不住悄悄看他,一眼又一眼。少年在地上比划的动作未停,好像压根察觉不到她的目光。
迟迟越看越觉得,这个、这个人,跟小和尚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种沉默寡言的、能少说一个字打死都不多说的样子。
除了小和尚还能有谁???
无数关于过往的记忆纷杂涌上,迟迟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好半天才消化这个信息。
但是她最先想到的,居然是。
自己当初跟娘亲绑架的那个平平无奇的小和尚,竟是当今天子?!
不对那个时候,应该是太子殿下。
天呐,为什么太子殿下会在庙里啊??
还有他贵为太子,为什么会一声不吭地任由她们娘俩给绑架了啊?
更离谱的是,为什么堂堂太子殿下被绑架了,也没有一个官兵来缉拿她们啊??
她都要晕过去了,这都什么展开啊,喜欢的小侍卫是广陵王也就算了。
小时候最要好的玩伴,竟然是当今天子?!
那个被她当成观音菩萨一样崇拜的官家?!
开什么玩笑,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好吧!
“你真的是小和尚?”
顾不得尊卑了,迟迟一下子凑近,死死看着那双眼睛。
施探微抬眼,眼里写满三个大字——你说呢?
“你、你证明!”
迟迟脱口而出。
他挑眉。
迟迟就比划道:“我记得小和尚的胸口这里有一道伤痕。”
他脸色一顿,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迟迟坦然地看着他。
她是不小心看到的,当时年纪小,悄悄跟娘亲说了这事,娘亲却让她三缄其口,不要随便去问小和尚。
因为这道伤疤位置隐秘,可能是人家不愿提及的往事。
施探微默默垂眼,从善如流,把手抬了起来。
于是迟迟的视线,就跟着落到他苍白的指尖,看着他把手放在衣领上面,轻轻挑开,然后抓住了右边的领子,似乎就要往一旁掀开。
随着衣领越开越大,不知为何迟迟有些激动。
手好白,好好看,脖子也白,就连锁骨也……
哇……
等……等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心里虽然这么想,她的双眼却瞪得大大的,不愿错过半点细节。
不是想占人家便宜,是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小和尚啊!
这对她很重要,重要极了!
脑袋却被人轻轻一敲,然后毫不留情地推到一边。
少年将脸别到一边,用手掩住衣领,一副神圣不容侵犯的样子,非常冷静理智,却又慢吞吞地开口:
“这里不行。”
哦……
那哪里才行……
不对!
迟迟猛地反应过来,他们都长大了,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随便看对方的身体呢?
真是的!笨死了!
她敲了敲自己脑袋,特别真诚地道歉:
“是我无礼了,我不该随便让你脱衣服的。下次我会考虑清楚再让你脱的。冒犯你了对不起,你骂我吧。”
“………………”
施探微眉心抽动,视线重新落回面前的少女身上,忽然意味不明说了一句: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啊。”
迟迟立马接口:
“你变好多啊!”
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转世投胎了呢!
迟迟连忙在脑子里刹车,呸呸呸,就算他听不到,也不可以这么口无遮拦!
他却勾起嘴角,冲她微微一笑。
眸子里的灰绿色潜藏温柔,在这无边的月色中,极致虚幻,又极致生动。
真是一如既往地好看啊,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某种珍贵易碎的宝物。
看得她心神荡漾。
他却忽然收起了笑,整个人看上去冷冷的:
“方才,你希望来救你的,是他吗?”
谁?
他不说话。淡色的薄唇抿得紧紧的。
迟迟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施见青,可是,可是她是真的没想到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啊。
要不是这双眼睛……
她就认错了!
“我们很像?”仿佛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他忽然欺身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片灰绿色如广阔深海,像是要把她溺毙。
迟迟一怔。忽然发现,这是小和尚变化最大的地方。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不会这样直直望着别人的眼睛,像是要窥探对方内心的一切。
被他用那双眼睛看着的人,则会不自觉受到引诱。
“像,也不像,”不知为何迟迟有些紧张,“你睁开眼就不像了。”
而且,还有一点。
小和尚不像以前那样温吞如水了,反而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呢,不是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压,更像是一个充满包容的、逐渐向着中心收拢的蚕茧。
迟迟感觉自己现在就在这个蚕茧的中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死死裹住,再也逃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