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来见你,可有什么奇怪举动?”
楚景玄紧绷着一张脸问道。
虞瑶当楚景玄身为上位者,生性多疑,对旁人也多有不信任的时候,故而这般猜忌崔方旭。或藏着私心,因她近来与崔方旭接触频繁,他不喜欢。
却念在这是正经事,虞瑶没有去追究楚景玄是否另藏私心,语气平静回答:“没有,除非在娄公子的眼里,他不小心踩了下我的裙摆也算得上奇怪举动。”
楚景玄问:“他扶你了?”
“我那会儿险些摔倒,崔大夫确实扶过我。”虞瑶说。
“谋害百味饭馆掌柜的那人便擅长以针刺之法下毒。”楚景玄很不放心,拧眉追问道,“瑶瑶,他扶你时,你可有感觉到什么细微的疼痛?或别的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如若与他有关系,他在这个时候过来,很可能会对你不利。”
他神色认真,眼里也满是焦急。
哪怕认为楚景玄过分猜忌,虞瑶仔细回想一番,亦未发觉不对。
“当真没有……”
虞瑶说话间站起身,却未想甫一起身,她的眼前无端一阵一阵眩晕。
伴随着这种眩晕而来的是心口骤然间传来剧烈的痛楚。
虞瑶抬手摁住心口位置,眉头紧蹙,又觉四肢无力,浑身绵软,似乎在刹那间被抽走身上力气。
她站立不住,几乎跌坐回椅子里。
楚景玄眼疾手快扶住虞瑶,一只手臂揽她在怀,低头去看怀里的人,转眼之间已不是之前那般的好气色。
猛然发觉不对,意识到不是寻常的身体不适。
楚景玄瞥向正厅外面,厉声道:“马上去请周太医!”
虞瑶抬眸去看,偏眼前发黑,连楚景玄的脸也看不清,想开口,偏思绪混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数息之间,她被扶回椅子里坐下,那种眩晕与痛楚却没有得到缓解。耳边似一直响起楚景玄的声音,她却不知他在说什么,也无从回应,只能被身体的痛楚淹没,彻底昏厥过去。
端着茶水从后厨回来的流萤正撞见楚景玄面色发白抱着虞瑶从正厅出来。
她疑惑望向自家小姐。
当瞧见虞瑶惨淡淡的面容犹似覆着一层乌青之色,流萤惊慌之下,将手中的木质托盘打翻在地。
“小姐!”她惊呼一声,快步上前去引楚景玄将虞瑶送回房间。
才为楚景玄捡药回来的周太医也被火速请去。
他匆匆入内,至床榻旁俯身去看此时双眼紧闭的虞瑶,骇然中连忙抓过她的手臂,为虞瑶诊脉。
房间里一片死寂。
隐约听见些许动静赶来的虞敏被流萤拦在房间外,只冲她摇了摇头。
虞敏双唇轻颤,终究没有闯进去。
直至楚景玄冷厉的声音响起,他问:“皇后中的什么毒?”
周太医脸色异常严肃,躬身道:“启禀陛下,从症状与脉象看,应是……”
“蚀心散。”
周太医如是三个字出口,楚景玄眸光一沉,垂在身侧的手掌倏然握紧,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房间外的虞敏立刻冲进房中,却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怎么会?”
蚀心散乃是一种传闻中的致命毒药。
据说此毒极难制成,而中蚀心散者心脉日渐受损,直至十日后暴毙而亡。
唯一的解毒之法便是换血。
且须得有人在服下解药后甘愿为对方换血,才能令对方得到生还的机会,而换血之人,十之八九将难逃一劫。
解药难寻再搭上这几乎称得上一命抵一命的解毒之法。
正因如此,它对解毒之人残忍,对中毒之人更为残忍,亦所谓“蚀心”。
“照顾好皇后。”
楚景玄阴沉沉的一张脸,吩咐过周太医一句转身要走。
周太医心神微凛,对着他背影道:“陛下手臂上的伤恐须得重新处理。”
楚景玄瞥向自己受伤的那条手臂。
他不置一词。
没有理会周太医的话,楚景玄紧抿着唇,冷着脸抬脚走出房间。
崔方旭来过一趟虞瑶便中毒了。
即便现下尚未弄清楚崔方旭究竟怎么做到的,也已不必怀疑是否他所为。
深想两分……
或许恰是虞瑶提及崔方旭不小心踩了下她裙摆的时机。
但这些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明白了崔方旭的目的。
一场小雨已停,天空依然灰暗。
迎面吹来的风带出丝丝缕缕浸入骨子的冷意。
楚景玄从房间出来,行至廊下,便有暗卫上前,递上一张字条。
这张字条乃是有人从外面以弹弓射进院子里。
暗卫只在院墙外抓到个总角孩童。
那孩童不谙世事,无非是有人给他铜板让他这么做,他便欢欢喜喜照做。
楚景玄接过字条。
展开,见上面写着“灵山,解药”几字。
看得这两个字几息时间,楚景玄眉眼染上寒霜,冷声道:“备马。”
自楚景玄手中接回字条又看罢内容的暗卫当下单膝跪地,垂首劝:“陛下三思,那些人故意引陛下去灵山,定有蹊跷。山中地势复杂,此事当从长计较。”
楚景玄看他一眼:“取我的剑来。”
而后道,“留四人在此,再去喊常禄过来,余下的人随我去灵山。”
“陛下!”
暗卫欲待再劝,楚景玄冷冷淡淡打断他的话:“别说是灵山,是刀山是火海,我也要去。”
崔方旭是冲着他来的。
不管崔方旭为什么兜这么一个圈子,但崔方旭确实冲着他来的。
他怎么能、怎么可以不去?
这暗卫无法,不得不按照楚景玄的命令行事。
约莫一刻钟后,楚景玄从院子里出来,带着暗卫直奔灵山。
灵山位于灵河县城郊。
但哪怕当地普通百姓也极少来这个地方。
因不同于别处,灵山向来有些诸如山上有吃人野鬼之类的诡谲传闻。
同样由于平日少人来,摸索着上山便不容易。
不过灵山上有一座废弃已久的寺庙。
楚景玄带人直奔山上破庙,谈不上意外,在破庙前见到崔方旭。
昔日人前一副唇红齿白、气质温良做派的年轻大夫,此刻眸中杀气闪烁,看楚景玄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嘴边慢慢浮现一抹沾染着怨毒的笑。他缓缓开口,语带嘲讽:“皇帝陛下为着一个废后,不惜以身犯险,实在令人感怀。”
楚景玄懒得与崔方旭废话。
在离崔方旭十来步的地方站定之后,楚景玄沉声问他:“解药呢?”
崔方旭呵笑道:“解药?”
他目光扫过破庙四周,灌木丛中、树林里一批又一批的黑衣人现出踪迹,将楚景玄一行人包围。
楚景玄眉眼不动。
崔方旭问:“皇帝陛下觉得自己今天能有命回去吗?”
“你想取我性命,何必将一个弱女子牵扯进来。”楚景玄自腰间抽出长剑,剑尖抵在杂乱的野草上,“她相信你是个至纯至善的好大夫,你不该这样对待她。”
崔方旭清隽的面容上闪过自嘲之色。
“难道是我想要这样吗?她三年前出现在灵河县时,我如何知晓她是虞家人?又如何知晓便是她的姑母害得我家破人亡?只要她姓虞,她就永远不无辜。”
第59章 犯上
虞家早在三年前虞太后去世之后便倒了。
纵使有怨有恨, 想要报复,也没道理非要对着一个弱女子出手。
楚景玄余光睨向周遭逼近的黑衣人。
从这些人的眼神、步伐、握刀的姿态与身形看,分明个个训练有素, 不似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
上一次见到崔方旭, 他命常禄去查过这个人以及崔家。
他父母是灵河县本地人氏,邻里皆可作证, 且对他们崔家医馆也多有褒扬。
无论崔家夫妇如何收养的崔方旭。
倘若他们想让崔方旭为自己的亲生父母报仇雪恨, 便不会令他只在灵河县做个小小的大夫。
虞瑶会来灵河县扎根不是可以提前预料的事。
连崔方旭自己也说了,最初见到虞瑶, 他不知虞瑶的真实身份。
自无窝在这么个小地方守株待兔的道理。
显然,崔方旭是被人利用。
“虞家早已被抄家, 男丁伏诛,女眷也遭流放。你说为了旧时恩怨想要复仇, 她在灵河县三年之久, 你也认识她多年,冲着她去, 利用她对你的信任, 当真能令你痛快?不过我瞧你抑或你背后之人, 只不过想要我的性命罢了。”
“崔方旭, 你和谁勾搭在一起?”
楚景玄冷眼看他,手掌握紧住剑柄,略转方向,“是荣王吧。”
“你认定虞家和我不是好人自有你的理由。”
“但,难道荣王是好人?”
他幼年登基, 除去太后垂帘听政, 朝堂上另有辅政大臣以及辅佐他的荣王。
太后一党与荣王一党倾轧尤为激烈。
及至他十五岁那一年, 早已生出不臣之心的荣王妄图颠覆朝堂, 被太后与他联手压制。此事过后,碍着先帝的遗志放荣王一条生路,将其软禁于封地,命人日夜监视,而荣王的党羽大多伏诛。
三年前的南苑刺杀,查到后来便发现和荣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时趁机清理过一批人,未曾想,又过得这许多年,荣王依旧执迷不悟。
楚景玄万般心绪流转。
而崔方旭被他短短几句话堪破心思,眼底闪过丝慌乱。
只临到现下这一刻,越觉出楚景玄身上那一股压迫,他越不甘示弱。
崔方旭低喝:“少废话!”
当下他后退两步,欲令黑衣人上前。
楚景玄却嘲讽一笑:“你很怕听这些话?怕听见真话发现自己做错了事?”
“可你已经错了,已然只有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路可以选。你说她是虞家人,便永远不无辜。可她难道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身?难道她能阻止那些事情的发生?她一个小小娘子,从未执掌过权利,怎么害得你家破人亡?而她如今又是什么境地?背井离乡,亲人不再,与你,又有何异?”
说起这些,楚景玄不禁心下黯然。
却实在不是伤怀的时候,他竭力忽视那些情绪,凝目看崔方旭。
“何况你替那个人如此卖命,事成便罢,倘若不成呢?你想过养育你至今的崔家夫妇?你确定他们希望你做这些事?一旦失败,他们便会被你牵连。其实即便成功也未必不受牵连,你拿什么保证那人不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哪怕你得手,我今日将性命交在这里,他也绝不可能背弑君的罪名。”
“那么,这个罪名是谁来背?”
在楚景玄的眼里,崔方旭这样一个灵河县的小大夫,不会真正晓得权力厮杀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这是一条你死我活的路,这浑水他趟得起吗?
倘若没有传位诏书,哪怕成功坐上那个位置,也极易背负骂名。
有人李代桃僵自然又不同。
崔方旭背负罪名。
藏在后面的人便无疑清清白白,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崔方旭没有考虑过楚景玄提到的这些事。
他目中流露出些许迷茫,而楚景玄捕捉到他神色的细微变化,又肯定道:“弑君的罪名,当然是你背。”
“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崔方旭,你当真已经想好了?”
楚景玄的话掷地有声。
落在崔方旭耳中,促使他被牵动着随楚景玄的话思考。
当下自他身后传出一阵鼓掌的声音。
崔方旭回首,见锦衣金冠、精神矍铄的荣王从那一座破庙中被几名黑衣人围簇着迈步而出。
“厉害,真不愧是陛下。”
荣王走到崔方旭身边,手掌用力拍了下他肩膀,斜眼看他笑道,“崔大夫,你怎么可能是陛下的对手?”
楚景玄冷眸睨向荣王。
“看来皇叔年事已高、老糊涂了,竟忘记私自离开封地乃是重罪。”
荣王懒洋洋看楚景玄:“那陛下打算如何治我的罪?”他扫过将楚景玄与暗卫团团围住的黑衣人,不无得意,也禁不住轻蔑一笑说,“若陛下当真能有命活着回去,再慢慢治我的罪也不迟。”
楚景玄面容凛然,轻叹道:“皇叔本可以在封地含饴弄孙、安享天年。”
“何必非要走到今日这一步。”
荣王见楚景玄如此镇定,心底闪过疑虑。却不相信楚景玄能提前预知他的筹谋,留下后招,只当他强作淡然、故意拖延时间,以期望事情能迎来什么转机。
“那个位置,本便该是我的。”荣王冷冷道。
“当年它被我的皇兄、你的父皇抢走,如今我抢回来,合情合理。”
他看着楚景玄,目中流露出冷诮,忽而一笑:“你放心,待你去后,我定然会让虞氏为你陪葬。你们生前虽不能共厮守,但死后同长眠,也算我这个做皇叔的对你这个侄儿最后的一点疼爱。”
楚景玄却不看荣王,只看崔方旭。
听见荣王说出要让虞瑶为楚景玄陪葬的话,崔方旭面有错愕,这让楚景玄确信他不是执意想取虞瑶性命。
如此看来,崔方旭的手里应该确实是有蚀心散的解药。
楚景玄一时间移开视线,重新去看荣王。
“皇叔,可惜,你又失算了。”
他面无波澜,说出这句话时语声也听不出半分的波澜。
荣王眼眸微眯,见楚景玄抬手,一名暗卫当即吹响暗哨,便听得空旷冷清的山林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些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