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川眉头紧拧:“陛下怎么了?”
虞敏哽咽回答:“姐姐中了蚀心散, 陛下要涉险为姐姐解毒。”
祁寒川愕然。
他抬眸朝虞瑶平日所住那个房间的方向望去, 下意识往前走得两步,又在回过神的一刻停下了。
祁寒川心知皇帝不是任性冲动之人。
如若做出这样的决定, 必也不是随性而为, 更非劝上几句能阻止得了的。
“二小姐, 我先去向陛下复命。”
祁寒川方与虞敏说得一句, 常禄已然出现在廊下,遥遥冲他说:“祁将军,陛下要见您。”
未几时,祁寒川跟在常禄身后入得房间。
他停在一扇月下荷花云母屏风外,听见楚景玄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
楚景玄问:“事情可曾办妥?”
祁寒川躬身应道:“启禀陛下, 灵山诸事已办妥, 荣王尸首也安置妥当。”
“好。”楚景玄语气温和, 停顿数息, 又似带着些许感慨说,“寒川,你知道朕信任你,对你放心,故而往后也得你负责保护皇后和那两个孩子的安全。待宁宁和昭儿长大一些,便由你来教习他们武艺。须得委屈你到他们长大,等他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再卸下这担子。”
祁寒川沉默。
楚景玄只不紧不慢道:“朕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命令。”
想起在廊下时虞敏说过的那些话,祁寒川试探着说:“陛下,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楚景玄反笑:“连你也要说这些废话?”
“那解药朕已经喝下了。”
他用平静的语气告诉祁寒川,“不必再想旁的法子,也没有旁的法子。”
祁寒川一时踌躇难言。
过得半晌,他在一片安静中郑重开口:“陛下和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定然福星高照,平安渡过这一关。”
楚景玄兀自笑笑:“自当如此。”
随即又淡淡对祁寒川道,“好了,你退下吧,周太医该做正事了。”
祁寒川唯有应声,脚步沉重从房间离开。一扇屏风后,楚景玄仰面躺在临时铺就的小榻上,他偏头看一看虞瑶,闭上眼道:“开始吧。”
“是。”
候在一旁的周太医走上前。
未及片刻,楚景玄的神思逐渐模糊。
在这种微茫混沌里,他想起幼时在深宫中那些孤寂苦闷的日子。
母妃早逝的他自幼便被虞太后养在膝下。开蒙之后,父皇驾崩之前,他被虞太后派人盯着悬梁刺股读书习字,以有出色的表现,博得他父皇的赏识与青眼。
及至七岁那一年。他的父皇驾崩,他被扶上皇位,虞太后对他的期许,自此也变成一无所长、碌碌无能。
那些在宣执殿内偷偷摸摸读圣贤书的日子似乎离他已经很远了。
远得叫人回想不起当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只朦胧感觉那些年的人与事如笼着一层灰扑扑的阴影。
仿佛是无休无止阴雨绵绵的天,永远潮湿、惨淡、幽暗、晦涩。
而那种日子又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
楚景玄想着,脑海中浮现一道穿着绿罗裙的娇小身影,怯怯躲在树后,红着眼睛小心翼翼探出小脑袋,却在他伸出手去时,也朝他递过手来。
如今回忆起当年旧事,细细咂摸,方知那是他今生欢愉之始,也是他少有发自内心的快乐。
在那些他念她想她的日夜里,她也一样念着他想着他。
她心里也是有过他的。
真好。
往昔记忆汹涌到最后,定格在那个红光浮动、喜气洋洋的大婚之夜。红盖头掀开,凤冠霞帔的小娘子羞赧抬头看他,粉面花颜,朱唇若丹,往日一双明灿的眸子含羞带怯,眼底映出他的模样。
那样好的一个人,照亮过他的孤寂岁月。
他该知足了。
楚景玄心平气和想着,渐渐被一阵疲乏拖入沉睡之中。
……
虞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最初是小时候,娘亲坐在花木扶疏的庭院里,笑意温柔看她荡秋千。也在她玩累以后将她抱到膝上,喂她喝水,也喂她吃点心,笑着点一点她的鼻子,拿软帕动作轻柔擦去她嘴角的糕点碎屑。
可娘亲终究离她而去。
她跪在那口漆黑的棺木前哭得很久很久,娘亲却再没有和从前那样,抱她在怀,温柔的哄。
再到后来,她的爹爹迎娶别的娘子进门。
她趴在小小木床前,看妹妹正睁着湿漉漉的眸子卖力啃着小拳头,恍然间懂得相依为命的意思。
在那一方被忽视被冷落的院落里,她和妹妹相伴长大。
直至——
虎口惊险过后,于她慌乱无措之际朝她伸过来一只手。
一个少年郎君也毫无征兆闯进她的心房。
可那是假的。
耳边仿佛听见一道声音问:“不是连你虎口遇险也是假的么?瑶瑶亲自参与的,怎么也忘了?”
是啊,那是假的,她怎么忘了?
虞瑶竭力思索着这个问题,在一阵头疼欲裂中,勉力睁开眼睛。
入目的素色帐幔令她眼底漫上茫然之色。
耳边却响起熟悉的、语带惊喜的声音:“姐姐醒了!流萤,姐姐醒了!”
敏敏!
反应过来这道声音属于谁,虞瑶连忙循声看去,只见下巴尖尖、眼下一片乌青的小娘子又笑又哭扑上来。
“姐姐,你终于醒了……”
“姐姐……”
一声连着一声,不停喊她“姐姐”。
虞瑶却只觉如梦似幻,不敢相信耳中所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敏敏……还活着……回来了……
念头转过,虞瑶脑海已浮现在阙州城在瑞王府中和虞敏姐妹相认的场景。
她逐渐记起来这些事。
慢慢回过神,也发觉不但这些年的事记得,往昔旧事,也记起来了。
虞瑶视线落在正伏在床榻旁哭泣的虞敏身上。
身上依旧有种绵软无力之感,她勉强从锦被下缓缓伸出手,掌心轻抚妹妹鬓发,眼底涌上热泪。
流萤也几步回到床榻前,见虞瑶醒着,一样又笑又哭:“小姐醒了,太好了。”而后转身往外走,忘记要遮掩周太医身份,说着,“我这就去喊周太医!”
虞瑶却动作一顿,手掌无力滑落。
她被流萤口中的“周太医”勾起些别的记忆,后知后觉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过什么。
酒楼,后院,正厅……
楚景玄以及……她和他本在谈论与崔方旭有关的事情。
后来起身时忽然眼前眩晕,又心口疼痛难忍。
跌坐回椅子里之后,昏厥过去之前,只记得楚景玄厉声命人去请周太医。
虞瑶感觉脑子转得很慢,艰难捋清楚这些,她费力出声问:“敏敏……我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异常低哑,甚至带着点难听的粗嘎。
虞敏这会儿已经止住泪眼。
她双眼通红握住虞瑶滑落的手掌,带着鼻音含糊说:“姐姐之前被人陷害,身中蚀心散,险些便丢了性命。”
蚀心散?
虞瑶愣怔半晌,想起蚀心散是何种毒药,又想起它传闻的解毒之法,心底漫过不好的预感。
“敏敏,我身上的毒是怎么解的?”
她连忙追问虞敏。
虞敏支吾了下,没有回答,瞥见流萤和周太医来了,当即起身。虞瑶看她,她却再不敢看虞瑶,只去看刚从外面进来的两个人:“周大夫,我姐姐醒了。”
这种躲闪态度使得虞瑶眸光有一瞬黯淡。
然而身上的疲乏未散,她实在没有精力继续追究,不得不暂收敛起思绪。
在床榻上病歪歪躺得几日,未受外伤的虞瑶身体便已好转许多。
宁宁和昭儿来看她,两个小孩儿挤上床榻,必要紧紧挨着她躺着、腻在她怀里才罢休。
哪怕睡着过去,四只小手仍拽住她衣襟衣袖。
似乎生怕一撒手她会不见。
而她始终没有从流萤、虞敏与周太医口中问出是谁帮她解毒的。
但到得这会儿,哪怕没有问出来,她心里也已有答案。
这些日子除去躺着什么也没有办法做,足以令她想清楚之前一些事。
譬如给她下毒的人,十之八九是崔方旭。
那个温良和煦的少年郎对她下死手,想要她的性命……虞瑶也觉得很难想象,可摆在她面前的便是这么一回事,容不得她不信,也容不得她逃避。
错信的滋味并不好受。
然而比起追究崔方旭的所作所为,她更想弄明白楚景玄的情况。
又一日。
身上恢复大半力气的虞瑶已经可以下地走动。
她找个借口将本守在床榻前的虞敏支开,兀自从床榻上下来,想要去隔壁的小院子看上一眼,确认楚景玄在不在。当她从房间里出来时,却见廊下跪着一个人。
朝那人多看去一眼,发现是崔方旭。
虞瑶手扶着墙壁停下脚步。
这些日子心中的那份羞愧有增无减的崔方旭,根本不敢直视她。
在崔方旭低头的同一刻,祁寒川也走了出来。
虞瑶的目光从崔方旭身上飞快掠过,落在祁寒川身上。
她一面朝祁寒川走过去两步,一面开门见山轻声道:“我要见他。”
第62章 小心
楚景玄感觉自己一直在睡梦中。
梦到最后, 只剩无边黑暗,却自黑暗中传来一道温柔声音,不停呼唤他。
他辨出那道声音来自虞瑶。
心绪仿佛被拉扯着, 被拖着拽着, 诱他往前。
然而茫茫暗夜遍寻不见虞瑶的身影。
脑海也隐隐约约浮现一个念头,令他记起虞瑶身中蚀心散之事。
可瑶瑶身上的毒不应该解了吗?
难道说出现纰漏?
思及这种可能, 楚景玄忽然感到一阵心慌, 又觉得愤怒,不明白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做事的。
他挣扎着想抓个人仔细问问是怎么回事。
拼尽全身力气逃脱梦魇, 却不过艰难而缓慢睁开眼睛。
心有余悸,那种慌乱与愤怒残留心口, 视线所及的一切事物从朦胧到清晰。
天青色暗云纹罗帐,黄花梨木架子床……
他后知后觉自己正躺在床榻上。
这一刻, 楚景玄反应迟钝, 在几分呆滞茫然中意识到自己似仍活着。
想坐起身又发现身上软绵绵没有力气,连手臂也抬不起来。
想喊常安常禄, 张一张嘴才发现嗓子发干、说不出话。
楚景玄不得不放弃了。
却在这时, 耳边捕捉到房间门被推开的响动。听见脚步声传来, 他偏头望去, 目光最初触及一片摇曳的裙摆,微怔中缓缓抬眼,看清楚那一张脸,他愣住。
愣怔中,楚景玄心口猛然跳动几下。
他视线黏在虞瑶脸上, 顷刻间又是心潮澎湃, 又是恍惚不敢信。
“瑶瑶……”楚景玄挣扎着艰难发出一点声音, 语声低弱嘶哑至极, 复因嗓子传来痒意带起一连串咳嗽。
伴随着咳嗽声,他隐约捕捉到瓷碗与小几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待止住咳嗽去看虞瑶,恰与她四目相对,而虞瑶别开眼,半个字也无,便转身提裙快步出去了。
楚景玄错愕看着虞瑶身影消失在房间里。
不待他想明白怎么回事,瑞王楚辰远、周太医、常禄等人已齐齐涌进来。
他们围簇在床榻旁边。
而进来房间又很快出去的虞瑶迟迟没有出现。
自长久昏睡中初初醒来的迷茫散去,楚景玄知道自己当真活下来了。虞瑶身上的蚀心散也解了,且在他昏睡期间,她身体几乎痊愈,目下已经无什么大碍。
得知她无碍,楚景玄松一口气。
由着周太医为他诊脉,安心喝过药又喝下一大杯温水,嗓子的不适有所缓解,他问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于是得知,自他那日为虞瑶解毒起便陷入昏睡之中,靠着周太医为他行针又佐以汤药,勉力吊住一口气。期间几次三番在鬼门关转着圈略过不提,后来是周太医和崔方旭靠着那本崔方旭私藏的药典,合力摸索出救命的药方,真正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因其中涉及到不少名贵药材,只能让离得最近的瑞王楚辰远想法子。
故而瑞王和瑞王妃现下皆在灵河县。
此外便是虞瑶醒来以后,猜出乃是他舍身为她解毒,想要见他。
后来祁寒川带她过来这一处宅院。
他昏睡这些时日,虞瑶留下悉心照料他。
喂饭喂药喂水、净手净面之类的事情一应不假手于人。
楚景玄醒来,熬过最难的那关,后面自然会越来越好,常禄更是高兴,当下笑道:“陛下虽不曾亲眼瞧见,但奴才看在眼里,斗胆说娘娘依然是在意陛下的。”趁势又道,“陛下养好身体,再好生哄一哄娘娘,定然回京在望。”
常禄口中这一番话,楚景玄没有怎么听进去。
从听闻虞瑶一直悉心照料他起,他便回想起在自己昏睡期间仿若听见虞瑶的声音时时响在耳畔。
原来那不是错觉幻觉。
是虞瑶在他身边,他才会在混沌里捕捉到那些对他的温柔呼唤。
可是……
他醒来之后,瑶瑶没有来见他。
楚景玄心中亦喜亦忧。
一颗心浮踪浪迹,几多忐忑,几多不安。
想问虞瑶在做什么、在不在这宅院、抑或已经回去酒楼,又不想他们强行将她请过来,楚景玄紧抿着唇,闭一闭眼:“朕累了,想睡一会,你们下去罢。”
常禄本等着楚景玄开口问虞瑶,只等来这么一句话,面上笑容凝滞,复醒神自己方才的话恐不妥当,忙敛笑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