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些年岁自己的所作所为,楚景玄心底涌起一阵自责寥落。
亦心中歉疚难以直视虞瑶, 低下头。
提及虞太后, 虞瑶记起诸般旧事亦不免怀伤。
又觉楚景玄周身萦绕着浓浓的低落, 她沉默许久方才重新与他开口。
“既然核查过确有此事, 毕竟事涉他的亲生父母,换做任何人,想来也难不以为意、无动于衷。他迁怒于我,说到底,无非人之常情。诚然我不曾参与其中,可若执意置他于死地,追根溯源,他因虞家落此劫难,何尝不无辜?”
“只我在灵河县三年,自认与他有些交情。”
“他受人挑拨,便头昏脑胀用那样的手段来对付我,说心中对此全无介怀也是不可能的。”
“然蚀心散毒能解与他交出解药有关,且那解药悄悄藏在我们那处宅院里,抱着两分善意来想,猜他心下挣扎也非一心取我性命。而他得知自己为人利用,后来救治陛下,也出过不少力气。”
说到此处,虞瑶问:“陛下以为他足以功过相抵吗?”
楚景玄道:“瑶瑶说得在理,他虽有错,但又的确罪不至死。”
借着虞瑶一番话,大致了解过她心思,楚景玄主动拿个主意,说:“可即便他知错,终究牵涉荣王犯上作乱之事,不宜轻轻放过。他正当弱冠之年,医术了得,足见是个有天资的。这等天资不应浪费,用在正途不失为造福民生的好事。瑶瑶以为让他从今往后潜心著医书,以期造福百姓,如何?”
虞瑶思索片刻,颔首道:“听凭陛下决断。”
楚景玄柔声说:“好,那崔大夫之事便这么定下了。”
虞瑶同楚景玄说罢这一桩事也无别的话。
她起身欲走,准备去喊宁宁和昭儿进来同楚景玄待上一阵,反而先被楚景玄手指勾住衣袖。
虞瑶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袖。
见那手指缩了回去,随即楚景玄的声音响起:“瑶瑶,给你这个。”
虞瑶望向楚景玄。
于是瞧见他摸出个红漆嵌螺钿八宝攒盒,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
“厨房今早现做的点心。”
“有你爱吃的玉露霜、翠玉豆糕、芸豆卷并几样其他小点。”一面说一面将攒盒送到虞瑶手中。
虞瑶捧着攒盒,多看一眼楚景玄。
“陛下费心了。”她只把手中攒盒搁在小几上,“还是待会儿让宁宁和昭儿尝尝罢。”
话里的意思不难领会。
她没有领楚景玄的情乃至暗示他对宁宁和昭儿好即可。
楚景玄脸色微变。
虞瑶已然捎上小几上的那个食盒走出去。
楚景玄仰靠在身后两只大引枕上,听着虞瑶离开的脚步声,双目微阖,唇边浮现一抹苦涩的笑。
她不领情,不接受他的小意……
这些日子因虞瑶对他悉心照料而生出的一点希冀碎得四分五裂。
连同愿意让他和孩子们相处也觉出几分他意。
当他领会到这些,再想起虞瑶邀请他中秋共同佳节,便觉出别样的意味。
略略咂摸,只觉心如刀绞。
又哪怕心下黯然失落,当宁宁和昭儿回来房间,楚景玄掩下低落情绪,打起精神陪着他们玩闹。
也依虞瑶所言,打开攒盒,让他们尝一尝那几样点心。
之后数日,虞瑶每天带上宁宁和昭儿来见楚景玄,让他们和楚景玄多相处。
她仍旧用心照顾楚景玄用膳,直至他用过晚膳才带孩子们回去。
直至楚景玄行动自如。
而到得这个时候,距离中秋不过两日的时间。
虞瑶不再去楚景玄住的那座宅子。
且趁着宁宁和昭儿睡觉期间,把流萤、虞敏喊至一处,同她们商量酒楼往后怎么办的事情。
“这些日子发生许多事,你们也都清楚,我便不费心细说了。”
“将你们一道喊来,是想问一问你们的意见,这酒楼是否要继续开下去?”
虞瑶话出口后,虞敏和流萤齐齐看向她。
她温声道:“正因发生许多事,才想着该慎重考虑,你们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
“姐姐在哪儿我便在哪儿。”虞敏很快回答。
顿一顿虞敏补充说,“经营酒楼之类的事情我也不懂,于我而言听凭姐姐决断便是,总之我不和姐姐分开。”
流萤看着虞瑶斟酌问:“小姐是有灵河县的打算吗?”
虞瑶道:“灵河县是你的家乡,你若想留下来,酒楼和宅子便送给你。”
“小姐不要我了吗?”流萤诧异。
又是眼眶微红,“我家中早已无亲人,小姐若也扔下我,那我当真是孤零零一个人。”
虞瑶忙抬手轻拍流萤后背:“哪里叫扔下你呢?你陪我经历过那么多风浪,倘若没有你,我也不知能不能撑到今日。只是不想你一直受累,你若不想留下,自然同我们在一处,绝无扔下你之说。”
流萤破涕为笑:“小姐不扔下我便好。”
“小姐去哪里我也跟着去,只要小姐不赶我走,我绝不离开小姐身边。”
两个人便都像听虞瑶的决定。
虞瑶轻唔,又听虞敏问:“他日离开灵河县以后,姐姐有何打算?往后我们去哪里?回京城?”
“暂无回京的打算。”
虞瑶轻摇了下脑袋,“只顾虑着诸般牵扯,或许选择也不多。”
“当初碧珠想留我们在阙州城,担心一旦有事,轻易将他们牵扯进去,便不曾应下,于是来了灵河县。而今陛下已然知晓我们的事,我也不想带你们东躲西藏。若陛下不强行带我们回京城,不如我们届时去阙州城。到得现下同碧珠见面不必遮遮掩掩,在阙州城想与碧珠往来也多几分方便。”
流萤但笑:“小姐说得不错。”
“且阙州城终究比灵河县热闹得多,往后想做点什么想来便宜,即使单过日子,也比灵河县来得舒坦。”
谈及阙州城,虞敏想起先前住的那一处宅院。
那宅院是祁寒川置办的,思及此她又觉得不方便提,只道:“确也不错。”
虞瑶微笑:“如此便暂时这么说定了。”
“待过得中秋,陛下离开灵河县,我们也着手此事。”
虞敏听话里话外,自己姐姐谈及将来的事,都把皇帝陛下排除在外。
她心有所觉,却在夜里按捺不住悄悄问虞瑶:“姐姐……当真无心再与陛下坠欢重拾么?”
作者有话说:
高烧了两天,今天终于好点了,勉强写了一点出来,大家不要嫌弃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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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忐忑
虞瑶原本坐在床榻旁。
见妹妹眼巴巴不睡觉却来寻她, 又谈论起这些事,索性拉着虞敏在床榻上并排躺下来。
烛光幽幽,虞瑶凝视虞敏, 有一刹心神恍惚。
仿佛回到她入宫之前, 她们姐妹散漫躺在一处笑闹着说体己话。
虞瑶的目光越发温柔。
她记得之前妹妹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但那个时候毕竟尚未真正做决定。
一再确认……
说到底是妹妹仍在为她和皇帝之间的事歉疚。
虞瑶想一想, 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了, 有些道理也得让妹妹慢慢领会。
这会儿便只对虞敏道:“待我们离开灵河县以后,大约是不会再开酒楼了。敏敏, 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没有得到正面回答,答案反而变得清楚。
虞敏微怔, 掠过这些事不提,摇一摇头道:“我都听姐姐的。”
“认真考虑下。”
虞瑶伸手摸一摸虞敏的脸, 微笑, “左右得费些时日,考虑清楚也不迟。”
虞敏心下怅然, 垂眸低声道:“我只会给姐姐添乱。”
“没有的事。”虞瑶轻握住虞敏的手, “何况我们姐妹两个相依为命, 哪有添乱不添乱之说?”
“前些日子发生那些事, 敏敏觉得我给你添乱了吗?”见敏敏迅速摇头否认,虞瑶一笑,温声道,“那些事若你不觉得我添乱,便是一样的道理, 我也不会觉得你给我添乱。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往后要相互扶持, 不要再有所欺瞒。”
听着虞瑶这些话, 虞敏便感觉自己总纠结那些事才叫添麻烦呢。她顺势抱住虞瑶的胳膊往姐姐身边凑, 却沉默过良久,方轻道:“姐姐,我不想嫁人了。”
如此一句话说得不容易,尾音也带着颤。
甚至低头将脸埋在虞瑶的身侧。
虞瑶朝虞敏看去,视线落在妹妹发顶:“那便不嫁。”虞敏抓着她胳膊的手颤一颤,又感受手掌落在发顶轻抚,听她温声说,“倘若遇不到良人,不嫁的好。”
“可以吗?”虞敏抬眼,有些怯生生看虞瑶。
虞瑶回望她道:“当然可以!”
虞敏看着虞瑶毫不犹豫给出这样的答案,继而听虞瑶说:“当年我自己身陷囹圄时,我便想过了,你的婚姻大事绝不能潦草糊涂,不能让你受同样的苦楚。只没有来得及,你先遭了他们的毒手。”
“故而在这件事上,敏敏,你不用担心也不用顾虑。”
“你若不想,那便不做。”
虞瑶当然知道妹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从未细细过问,也不会去揭开妹妹心底的伤疤,但她知道妹妹心中所想。
“我们女子于这世间本便艰难。从前许多事,我们没有办法自己选择,如今既然有机会,自然可以认真的选一选。这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见不得人的勾当。”
虞敏怔怔看得虞瑶半晌,扑向她怀中,呜咽出声:“可我还是怕,怕拖累姐姐,怕变成姐姐的负担,怕自己自己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
“前些日子,不是幸亏有你帮我照顾宁宁和昭儿吗?”
虞瑶微笑着轻拍虞敏后背,“且若有这种顾虑,方才所说更该好好考虑。”
“我们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
“虽无法考取功名,但做一些别的事情总归做得到。”
虞敏一面点头一面哭。
哭到最后,窝在虞瑶身侧睡着过去。
如此又过得片刻。
待到虞敏睡熟,虞瑶悄悄下得床榻去拧帕子来小心翼翼帮虞敏擦脸。
重新躺下之后便也有几分释然。
前些日子恢复记忆,再到楚景玄醒来,最开始,她确实没有想清楚往后要怎么对待他。
冷静下来慢慢重新捋一捋,便一样想得明白。
倘若没有荣王、崔方旭这些事横插一脚,她原也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同楚景玄说清楚一些话的。而那些想说的话,在心底重新反复咂摸一遍又一遍,又觉得与她有没有旧时记忆并无太大关联。
她与楚景玄,在冷宫的那一场大火过后合该彻底断了。
如今这般纠缠不清,要闹到什么时候才收手?不如快刀斩乱麻,免得拖泥带水,叫大家都难受。
不知不觉,隐隐约约有梆子声传入耳中。
虞瑶枕着这点响动也沉沉睡去。
翌日,用过早膳,虞瑶见了崔方旭一面。
这也算是自蚀心散一事发生以后,她与崔方旭头一回正经见面。
崔方旭在虞瑶面前依旧局促不安。
他深深埋首,不敢靠得太近,主动同她保持几步距离。
两个人在院子里说话。
不远处,祁寒川与暗卫们严阵以待,几双眼睛盯着虞瑶和崔方旭的动向。
崔方旭面容有些消瘦,往日在他脸上温煦的笑容已是瞧不见了。
虞瑶看着他,默一默出声道:“崔大夫……”
才喊得一声便见崔方旭抬起头看她一眼。
那眼神里闪烁着不可置信与惊喜,似未曾想她当真依然愿意理会他。
虞瑶微抿唇角,继续说:“冤冤相报,难有穷尽之时。起初醒来得知真相,我也因你之举而心中介怀,但后来想一想,你我立场本不相同,自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你身上背负着那样的伤痛,说怨与恨都显得轻飘飘了。且他们不曾注意到昭儿,是崔大夫始终不曾透露与昭儿有关的事吧?”
崔方旭瞠目,重又低下头。
虞瑶说:“无论如何,此事当谢过崔大夫。”
她身边一直有楚景玄的人暗中护着,荣王倘若不想打草惊蛇,便不会派出陌生面孔接近她。
但崔方旭谈不上陌路。
在此之外,崔方旭见过昭儿,也见过楚景玄,在与荣王有所接触以后,知晓她与楚景玄真实身份,也免不了想到昭儿这个孩子又是什么身份。倘若荣王知晓这件事,不会不拿来做文章,□□王俨然不知,自是崔方旭不曾透露过口风。想清楚这一点,方才有那样一句话。
崔方旭听言心中愈发羞愧懊悔。
眼见虞瑶与他福身道谢,崔方旭忙避开两步慌张道:“万万不可!”
他背过身去,不敢再看虞瑶:“分明相识三载,知你与人为善,却仍利用你的信任谋害你。分明晓得那时你尚年幼,不可能参与其中,却仍迁怒于你。分明幼时学医是想治病救人,却以此害人……我愧对父母,愧对你,愧对天地良心……”话说到最后,只剩下深深的自责。
正因相识在先方才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
有些话却是不必反反复复多言。
虞家已不再。
始作俑者早便人死如灯灭,多少的怨与恨不过一场空。
崔方旭的歉疚亦由此而来。
纵然他心有悲愤,想为父母报仇,也不该冲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
何况,那日楚景玄的话点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