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际,丰盛的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桌。
楚辰远和沈碧珠尚未离开灵河县,与楚景玄一道过来同贺佳节。
人一多,节日气氛也变得热烈。
众人围坐于桌边,热热闹闹吃起一顿团圆饭。
虞瑶这些年在灵河县,逢年过节,大多是她与流萤带着两个孩子过。
终归不可能有今夜这般的热闹。
不提妹妹在身边。
叫她如何能够不高兴?
看着坐满一膳厅的故人,虞瑶心情异常愉悦。
如此一顿饭吃到后来,她饮下过数杯酒,便是醉意微醺,两颊酡红。
喝的是应和这个季节的桂花酒。
香醇清甜,其实谈不上醉人,只太久滴酒不沾,一时难以招架。
楚景玄安静坐在旁边帮她和孩子们拆蟹剥虾。
偏头见她脸颊泛红,弯着的唇角始终一抹浅浅的笑意,心里便有一种满足。
多希望这一刻能变得悠远绵长。
让他留在她身边,陪着她,长长久久沉湎于如梦境般的美好中。
感受到楚景玄的目光,虞瑶转过脸看他。
往日一双明灿的眸子此刻醉眼朦胧,如同蒙着层水雾。
楚景玄笑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虞瑶不语,垂眼看一看他面前碗碟颇为干净,分明没有怎么吃,便提筷为他夹一筷子菜:“陛下也快用吧。”
“好。”楚景玄含笑应下。
十分听话的提了筷子,慢条斯理地用起饭食。
沈碧珠视线无声在虞瑶和楚景玄身上来回转过两圈,沉吟中望一眼窗外。
夜幕早已降临,天地漆黑的一片。
沈碧珠笑着起身走到虞瑶身侧,俯下身问:“我们带宁宁去拜月?”
虞瑶闻言,微笑附和:“好呀!”便站起身。
也没忘记拉上虞敏和流萤。
一群大大小小的娘子从膳厅里出来,到院子里去拜月祈福。
天幕之上圆月如玉盘,院子里设一张大香案。
香案上摆放着月饼和新鲜瓜果,一对红烛静静燃烧,中间置着香炉。
沈碧珠看向虞瑶:“只咱们几个人,也不必那么多规矩。”说话间上前点燃三炷香,递给虞瑶,笑说,“瑶瑶,你是我们中年纪稍长的那一个,不如你先来?”
虞瑶接过沈碧珠递来的三炷香笑说:“好,我先来。”
她当下上前,对着月神牌位诵得一段祭月祝文,复拜得三拜,心中许了个愿,再上前上香。
“碧珠,轮到你了。”
退下来的虞瑶也帮沈碧珠点燃三炷香递给她。
沈碧珠微笑接过,如虞瑶那般,上前拜得三拜、许愿,上香继而退回来。
再之后便轮到流萤和虞敏。
趁着她们拜月期间,沈碧珠凑过去,悄声在牵着宁宁的虞瑶耳边问道:“中秋过后有何打算?”
虞瑶小声问:“我们若搬去阙州城可欢迎?”
沈碧珠不意会得到这般回答,不由看向虞瑶。
见虞瑶全无玩笑之意,她低声问:“已经决定好了?”
“嗯……”虞瑶点点头道。
沈碧珠又问:“他已经晓得此事了吗?”
虞瑶沉默过一瞬摇摇头:“准备过两日找个时机同他认真说一说。”
沈碧珠思索几息时间,告诉她:“我们明日启程回去,你若决定好了,要去阙州城之前,先捎封信来。既来了,也不必另寻住处,同我一道住在瑞王府。不会麻烦的,且总比外面另寻住处安全。”
眼瞧着虞瑶对此犹豫,沈碧珠复道:“你们若带着宁宁和昭儿住在外面,岂能叫他放心?不如与我们同住在府里,万事也都方便。”又再凑到虞瑶耳边,低声笑说,“瑶瑶,不瞒你说,我有身孕了,你和我住在一起,有什么事我届时也好同你讨教。”
虞瑶微讶,眨眨眼望向沈碧珠,反应过来便立即道喜。
拜过月的虞敏和流萤听见虞瑶的道喜之语,虞敏好奇微笑问:“碧珠姐姐是有什么喜事?”
虞瑶笑一笑:“弄璋弄瓦之喜。”
沈碧珠从旁微微颔首,表明确有其事,虞敏和流萤也连声祝贺。
唯有被虞瑶牵着的宁宁不甚明白是什么意思,仰起小脑袋眼巴巴看着她们。不过很快她被虞瑶牵向香案,在虞瑶的帮忙和指点下如同其他人那样祭拜月神。
院子里一阵笑闹。
楚景玄、楚辰远和被邀请同过中秋的祁寒川也离开膳厅,候在廊下。
吃得饱饱的昭儿被楚景玄抱在怀里。
他年纪尚小,困得早,这会儿趴在楚景玄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楚景玄发觉他犯困,抬手轻拍他的后背,在廊下来回踱步,哄着靠在肩上的人慢慢睡过去。感觉到肩头趴着的一个小人儿,看一看院子里袅袅婷婷的虞瑶,感受着他们在心里沉甸甸的份量,反而释然。
无论如何,她如今愿意温柔待他。
或许,他也不该叫她为难。
院子里几个人拜过月,把大香案上的月神牌位和香炉撤下,另又飞快搬来几把玫瑰椅,泡上一壶热茶,便又分别入座。众人一面赏月一面吃着月饼和瓜果。
虞瑶去看被楚景玄抱在怀里的昭儿。
见昭儿睡着了,她对楚景玄轻声说:“我先抱他回房去休息?”
“不碍事。”
楚景玄冲虞瑶温声道,“我抱他一会,免得他惊醒。”
虞瑶便没有坚持。
她拢住正坐在膝上的宁宁,低头柔声问宁宁要不要喝水吃东西。
宁宁小手揉一揉眼睛,摇摇小脑袋,乖乖的靠在虞瑶胸前,安安静静的。
不多时,宁宁也在她怀里睡着了。
略喝得两盏茶,沈碧珠和楚辰远相携着起身。
楚辰远道:“碧珠身子重,须得早睡,这会儿也该回去休息了。”便与楚景玄、虞瑶告辞。
他们走后,虞瑶抱宁宁回房间,又折回来抱昭儿回去。迟些她从房间里出来,楚景玄仍在廊下,流萤、虞敏与祁寒川已经一道把院子里的桌椅、杯盏收拾妥当。
这会儿已然酒醒的虞瑶走向楚景玄。
在她开口之前,楚景玄先一步说:“若无别的事,我也先回去了。”
“好。”虞瑶应声,不多留他。
又送他上马车,看他离去方才闩上院门。
不知不觉中夜色浓重。
沐浴洗漱过,困意上涌的虞瑶同虞敏、流萤各自回房。
待到躺在床榻上,一片寂静里,分明觉得困的虞瑶却迟迟未能入睡。
辗转良久,越躺越是清醒,她索性披衣起身。
本欲下床喝水,偏偏发现房中盛水所用白瓷水壶空空。
虞瑶唯有穿好衣裳,举着烛台从房间出来了。
步出房间,抬眼的刹那,忽觉院子里刚闪过一道人影。
能不惊动暗卫自由出入这座院子,除去楚景玄,虞瑶想不出第二人。
她站在廊下望着空荡荡的院子。
垂眸凝思间,抬脚稍微往前走得几步,低声开口询问躲在暗处的人:“陛下怎么又折回来了?”
虞瑶的声量虽不高,但夜里安静,足以耳聪目明的楚景玄听得清楚。
只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默一默,她又问:“当真不肯出来么?”问罢并不离开,似沉默与暗处的人无声对峙,直至楚景玄妥协从暗处走出来,证明她没有看错。
虞瑶朝院子里的人看过去一眼。
她抿唇去客厅里倒水喝,灌下两杯水,再从客厅出来,吹灭烛灯,方不紧不慢走向楚景玄。
未在楚景玄身边停留。
虞瑶越过他,继续走向那架楚景玄所做的秋千坐下了。
楚景玄跟在她的身后也走过来。
她仰头看一看他,语声依旧压得很低:“怎么没有回去休息?”
楚景玄同样低下头去。
借着月光,望入虞瑶的眸子,他问:“瑶瑶,你是不是有话想同我说?”
虞瑶不置可否,只道:“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楚景玄往前走得一步,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我知道你有话想同我说,不必过几日,今日告诉我也无妨。”
被握住手的一刻,虞瑶想要将手抽回来。
却因为楚景玄的话愣一愣,也忘记这件事情,任由他这么握着。
虞瑶深深看他:“今日乃是中秋。”
楚景玄笑,柔声道:“可多拖一日,你便要将那些话多藏在心里一日。”
虞瑶便知楚景玄多少猜到了,猜到她做出什么决定,猜到她中秋过后,她会同他说些什么。她别开眼,终究从他手中抽回手,扶着秋千绳,收紧手指问:“哪怕会让你伤心难过,也不要紧?”
楚景玄轻嗯一声。
虞瑶默然望着院子里逐渐枯萎的葡萄藤。
彼此陷入沉默,又过得不知多久,虞瑶的声音飘入楚景玄耳中。
“陛下想不想……带昭儿回去?”
第68章 计议
皓月当空, 月凉如水。
夜风拂动裙摆,在半空中飘荡出优雅的弧度。
楚景玄视线从虞瑶的裙摆逐渐上移,重新落在她半隐在夜色里的侧脸上。
听她当真将话说出口, 刹那有些许酸涩失落, 也有种尘埃落定之感,终究她要对他说出这些话。
自从他们重逢以来, 至今未能有叙旧的机会。
今夜过后, 更难有了。
临到如是一刻,楚景玄心中不舍, 不想与她的这一夜草草结束。
却不得不直视他们之间的局面。
“我若带走他,你怎么办?”沉默过许久, 楚景玄问。
虞瑶转过脸,语调也是平静温和的, 同他仔细分说自己的想法。
“霍雪桐那时出现在灵河县, 其实见过昭儿了。不过那个时候运气好,没叫她瞧清楚正脸, 倘若瞧见, 她会发现昭儿同陛下生得极像, 会猜出昭儿可能是陛下的孩子。她是如此, 换作旁的故人也是如此。一旦有什么意外,凭我是无法保护好昭儿的。”
“这些日子看在眼里,看得出来陛下喜欢昭儿,待昭儿极好。”
“故而陛下若想带昭儿回去,我也不必太为此担心。”
“虽然不舍, 但作为昭儿的娘亲, 不能不为他多多考虑, 也不能不为他考虑得长远。倘若陛下无意带昭儿回去, 倒无大碍,我也正好早一点儿另做打算。”
一番话令楚景玄此前猜想得到印证。
的确是为让他和昭儿拉近关系,方才允他和昭儿接触。
楚景玄安静听罢,只问:“瑶瑶,那你呢?”
虞瑶说:“我会照顾好自己。”
楚景玄掩下心底的寥落,勉强扯了下嘴角,又问:“那我呢?”
虞瑶默一默道:“陛下也会过得很好。”
“可是自从你离开我身边起,我没有一日是好过的。”楚景玄声音低了点,几分幽怨意味。本不想说这些令虞瑶不快的事情,却按捺不住说出口,只得又添上一句,“瑶瑶,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虞瑶轻倚着秋千绳,须臾摇头否认。
也不见得不想,但一时想得起来的唯有多年不曾去为她们娘亲扫墓,难以寻见其他的理由。
在离开灵河县重新安顿下来之前,虞瑶没有回京计划。
只能从长计议了。
楚景玄心下难受,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竭力维持着温和的语调:“昭儿年纪尚小,离不得你身边。强行带他回京,他定然难以适应,想见你也见不到的滋味不好受。我膝下只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往后不会再有别的,他不会沦落须得与人争权夺利的地步。”
“因而还是让他暂且留在你身边。”
停顿几息时间,他问,“往后有什么打算?”
听着楚景玄这些话,见他语调始终平和,不是从前一言不合发怒的模样,虞瑶免不了心生恍惚。
却很快回神,温声回答说:“过些日子我们会离开这里。”
楚景玄问:“要去何处?”
虞瑶抬眸看他一眼,他慢慢道,“不管去哪儿,让祁寒川跟随保护你们。”
“祁将军乃是朝廷栋梁。”虞瑶说,“让他这样一直这样负责跟随保护我们,未免大材小用。”
楚景玄问:“可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
虞瑶听言也不好坚持,以免叫楚景玄认为祁寒川失职。
她微抿了一下唇:“祁将军做得很好。”
不觉间同楚景玄将话说到此处,而想说的不止昭儿的事情,虞瑶暗自理一理思绪,重又开口:“陛下既不准备带昭儿回去,我会继续照顾好他。他日若陛下改变心思,再谴人来与我商量便是。只……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实不宜这般长期在外逗留,往后实在无须如此亲力亲为。”
这话说得很委婉,话里的意思却不难懂。
她在说,让他往后不必再寻她。
楚景玄对虞瑶想说的这些话是有心理准备的。
尽管如此,当亲耳听见,依旧呼吸一滞,愁闷、懊悔、苦涩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将他湮没。
垂在身侧的手又一次紧握成拳,手指被捏得咯咯作响。
他几乎控制不住心底悲戚,想问她一问她为何不愿意与他重新开始。
但显然这是他的执念,是他自己放不下。问了又如何?即便问出口也不是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答复,甚至当他问出口之后,他们之间这份表面的平静会被撕破。
他知道,她而今想要什么。
她想要平静的、不被打扰的生活,想远离纷纷扰扰,他能给,亦是尚且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