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的他似乎被说动了,拿出匕首走上前去。
在他将要刺下去的那一刻,云裳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眸。
那双眼眸里是失望、是不解、是恨……是悔……唯独再也看不到曾经的那一抹明媚的光。
他一手遮住云裳的双眼,一手提起匕首刺了下去……如今的他无法感知幻境中那个他的心情,却隐隐觉着,他这样做,是不忍看到那双曾经含笑看向他的双眼,泛起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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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楚莲成功得救了,却是因为拖延久了,伤了仙骨……不能继续修炼。
而云裳,也在那日被取了心头血之后,昏迷了三日有余,才醒转过来,修为也跌落至了金丹期……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修为还在一日日的倒退。
最后,不知是楚莲私下里的劝说,还是燕天行自己想的办法,想要将云裳的仙骨挖出来,替换给楚莲,“莲儿对我有救命之恩……况且你本就是生了灵智的仙草,这是你的宿命……”
显然,那一日之后,他们也都明白了,云裳的本体,是一朵远古传说中的圣药“七彩莲”,因机缘才修成人身。
那日取心头血的情形再现,他们几位弟子,一如既往地做了沉默的那一方。
旷日持久的追杀,他们也乏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特别是云裳不能炼制丹药之后。
也不知是谁开的头,他们似乎都认为,只要云裳死了,这一切的追杀都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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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的仙骨被挖了出来,替换给了楚莲。
楚莲果然恢复如初,甚至修炼上一日千里,不过数日时间,就到了金丹期修为。
而云裳在先后被取了心头血、挖了仙骨之后,不知是真的失了灵智,还是已不愿再与他们说话。每日就睁着空洞的眼眸看着天空,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再激起她的情绪了。
靳风雪甚至有一种感觉,云裳如今还勉强活着,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力气自戕罢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突然传来消息,说是魔族陈兵边境,不日大战将起,此后,追杀他们的人也渐渐减少。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他们把云裳安置在山间的一个草屋内,准备各自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
而在此之前,燕天行已经带着楚莲返回了帝泽宗。
之前因为“封神之秘”的事情,燕天行怕连累帝泽宗,一直都未曾与宗门联系。
等到如今仙魔大战将起,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边境的时刻,他方才带着楚莲返回宗门。
临行之前,靳风雪去看了一眼云裳。
那个昔日会对她笑的温暖,会给他买风车和糖葫芦的女子,已然形销骨立,瘦的有些脱形。
“师尊,我们要走了。”他也不知道幻境中的他为何要多此一举。
却见云裳艰难的偏过头来,空洞的眼眸看向他,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的艰难说到,“愿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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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刻,幻境却还没有结束。
只见他一路御剑,奔向大晋朝的方向。
幻境中的他已然是金丹后期大圆满的修为,可以去报仇了。
等到他一路奔回大晋朝,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模样。
当年的婉贵妃死了,国师死了,甚至连当初的那个所谓的,婉贵妃所出的“皇长子”都死了。他的父皇也已经去世多年,传位给了一个他旁支的侄子。
那位家里当年似乎也与风家的旁支有过联姻,仔细算起来,算的上是他的远房表兄。
如今四十余年过去,他自己因为修道而不显年岁,他那表兄却已经是一位耄耋老者了。
靳风雪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见到了那位远房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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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晋辰?”皇位上的老者,骤然见到靳风雪,睁着浑浊的眼眸辨认了片刻,方才惊呼出声。
听闻这个几乎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名字,靳风雪沉默着点了点头。
“真的是你?老者颤抖着走上前来,这些年,你……你是去修道了么?”显然,做为一个帝王,他是有几分见识的。
“先帝……先帝晚年很是后悔……”老者慢慢回忆起来。
“那你一年,你随风家余族流放之后不久……有一名白衣剑仙,踏着一柄碧绿色的仙剑来了皇城……斩了那婉贵妃和国师。
原来那所谓的贵妃和国师,是修炼有成的一对狐妖,贪慕人间皇权富贵,方才来到大晋,一位扮做世家嫡女嫁入宫中,一位扮做仙长迷惑帝王。”
“恰逢那时你父皇为了子嗣需要一位妃子……阴差阳错啊……谁知后来先皇后又诞下嫡子,那狐妖不愿失去即将倒手的富贵,方才陷害你母后,以及风氏一族。”老者谈起当年的那一幕,也是十分唏嘘。
“那对狐妖被斩之后,你父皇就逐渐恢复了神智……也恢复了你皇族的姓氏,还匆匆派人去当年的流放之地寻你,只是遍寻不得……最后郁郁而终。”
“什么?”幻境中的他失手打碎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淋过他的虎口,淋过当年那道伤疤上……
那是当年的他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提醒自己大仇未报的印记。
老者见靳风雪如此激烈的反应,很是不解,“难道不是你师门长辈,听闻你的遭遇,前来替你报仇么?”
后知后觉的……靳风雪心脏处抽痛起来。
作者有话说:
江月白手里燃着火焰箭矢:这……是刀子?
咸鱼震声:这是幻境!
第55章 尽风雪
是了, 白衣剑仙,碧绿色的飞剑,恰好在他被流放之后……一切都隐隐指向一个答案,那个早在几十年前就替他报了仇的女子, 正是云裳, 他的师尊。
原来, 这些年来, 他一直执着的, 念想的, 夜不能寐的, 甚至不择手段的……去想要做的, 云裳却早在几十年前已经替他做了么?
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是了, 那是一个温柔的女子, 是曾轻轻擦去他满脸鲜血, 笑着问他是否愿意随她修习仙法的女子……是替他将“血”改为“雪”的女子啊!
她全心全意,一心一意, 数十年如一日地对他好,甚至不愿他手染鲜血, 只愿他如"雪"一般光风霁月,洁白无瑕,不染尘埃。
却没有想过, 最后这双手却染上了她的鲜血!
回想起过往种种,铺天盖地的悔意,如山崩海啸般, 几乎冲垮他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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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激荡中, 他似乎与幻境中的他融为了一体。
他甚至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自胸腔处传来的疼痛……与绝望。
后悔么?可是一切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半生挣扎, 如今回首过去, 靳风雪才发现,原来幼时在神宵宗的那段时光,倒真的是他最留恋的、最美好的幻梦。只是,那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仇恨,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竟然不惜与外宗合作。
他执着于报仇,却忽视了近在眼前的美好。
至于那个小师妹楚莲,在后来逃亡的过程中,他难道没有发现她所谓的“善良”都是在为她自己谋取利益么?
不,他看到了,却视而不见……也许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也许是,有些事情,做久了,就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习惯。
习惯地去享受师尊的包容,习惯地去向师尊索取……却不曾想过,云裳给他们的已经够多了,几乎是那个善良的女子所能付出的全部。
她所求的,无非是他们好好修炼,振兴宗门而已。
可是在面临绝境之时,在宗门的兴亡和他们这些人的性命之间,她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可笑的是,也正是她选择的这些人做了“宗门之祸”的导火索,还最后亲手把她推下深渊。
云裳,那个帮他洗尽血污,给他温暖的女子,才是他满是荒芜的世界里,最后一朵盛开的花1,而他却亲手折断了这朵花。
往后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花盛开了。
浑浑噩噩地走出皇宫……云裳的那句“愿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言犹在耳。
他却疯狂地想见她……心尖血给她,仙骨给她,只要能够乞求她的回眸一笑,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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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了心中所愿,他立即御剑飞向了那座茅草屋。
及至走到茅草屋的门前,他又心生怯意,害怕看到她含恨的眼眸,失望的神色……踌躇半响,终于是下定决心给自己施了一个易容术,换了身衣袍,方才推门进去。
一览无遗的茅草屋,破旧的木板床……却未曾看到女子的身影。
连最后这间,他们找到的茅草屋都不愿意呆了么?是觉着“脏”么?
他难以想象,修为尽失、油尽灯枯的她,如何挣扎着离开这间庇护之所?即便是离开了她又能去往何方?况且这山中还有猛兽……
不敢再想象下去,他离开茅草屋,一寸一寸地寻找云裳的踪迹。
因为云裳的本来就是草木生灵,如今修为尽失……他甚至都銥譁无法使用神识去搜索,只能收起飞剑,一寸寸地走过这片山地。
他不愿去思考那最坏的可能,只在心存着最后一丝侥幸,那个女子也许就是出去走走,也许在走过下一棵树木的时候,就能看到那个女子,看到她回首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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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山林,仅凭他一人之力,去寻找那么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却不愿意放弃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许这也是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一日日地寻找,不眠不休……日子仿佛又再次拉长,绝望在无数次失望之后缓缓积聚……
十日之后,他终于在一处山坳,找到了那个女子。
看到她的时候,女子倚靠在一方巨石上,似乎在看着天边的晚霞。
“师尊”,他失声喊道,急促中甚至忘记了他想要掩藏身份的初衷。
数日来滴水未进,即便是修行者的他,声音也嘶哑地几乎低不可闻;心中悲切,却只觉眼角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来,他勉强牵起嘴角,走上前去。
却见……那女子已经没有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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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时刻,女子面容平静,眼睛看向远方。
是天边的朱红的晚霞,照在女子的脸上,方才让他误以为那是女子脸上的血色。
一身素白衣衫包裹着形销骨立的躯体,衣衫的下摆染上了污泥,和被树枝划过的痕迹……显然,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这里的路走的十分艰难。
她身旁是一柄断剑,他认得那柄剑……那是碧水,是云裳曾经的佩剑,是曾经用来帮他报仇的那柄剑。
仙剑有灵,想必是云裳逝去的时候,纳戒失去了身为主人的神魂气息,禁制散落,碧水方才从纳戒里出来……
没有了主人仙力的驱使和保护,碧水却自行硬生生的在石壁上撞折了剑刃。
那方石壁上深深浅浅的剑痕似乎在无声的谴责和嘲弄,谴责着他的无情无义……
云裳一生,收了五个弟子……亲自授予他们仙法,给他们炼丹,最后的时刻,守在她身旁的却仅仅只有一柄仙剑碧水。
这是何等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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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跄着上前,想要将眼前的女子收敛。
最后一丝霞光消散,夜幕缓缓降临。
一阵风吹过,眼前的女子如一捧青烟,消散在风里,仿若夜色中的点点“萤火”,避开了他的指尖,飞向远方。
数日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终于崩塌。
“咳……”他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咯出。
恍惚中,眼角有了热意,仿佛那年的血色重现……一滴热泪滴下,滴到那遗留在原地的素白衣衫上,晕出了点点红梅……呵,是血泪么?
他有几分自嘲,时至今日,错已铸成,他亲手葬送了他生命里最后一抹亮色。
他麻木地想着,他欠师尊的太多,却又无情辜负,如今之计,不如给师尊立个衣冠冢,再把这条命献祭给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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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抹去脸上的血迹,膝行几步,伸手想要轻轻的捧起那袭衣衫。
却发现,在那素白的衣衫上,似乎有一个墨色的莲子……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幻像……那墨色的莲子上似乎有一抹灵光闪过,之后又消失不见。
他恍然想起,师尊她似乎是一朵七彩莲,受女娲精血滋养,而生灵智。
绝望中的他,恍惚中又升起一股渺茫的希望来。
他从纳戒里取出一个碧玉茶盏来,小心翼翼地将莲子放置到茶盏中,然后毫不犹豫地召唤出仙剑,刺向自己的心口。
原来利刃刺入心口是这般疼痛么?他自虐般的,一遍遍回想起当日他提起匕首,取云裳心尖血的模样。
如今距离上古诸神时代,已经过去了万年之久,他寻不到女娲精血,只能用自己的心尖血来温养了。
即便最后,他的心尖血并没有用又如何呢?这是他尽是风雪、满目疮痍的世界里最后一丝希望,不是么?
他仿佛将要溺死之人,攀着手里最后一根稻草,不肯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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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里,他的世界里除了碧玉茶盏、墨色莲子、温热的心尖血……再也没有其他颜色。
他麻木地,一日日重复着给心尖血的动作,乞求着一个奇迹。
他住进了那座茅草屋,不再关注外面的世界,不关注所谓的仙魔大战,也不关注曾经少年时的‘心结’——大晋朝,他甚至无法再静下心来修炼……那个仿若沉睡的莲子,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被日日灌溉着他的心尖血,却不肯给他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