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今天怎么来了?”
他用纸巾反复擦了好几遍手,耷拉着眼,那手都擦红了。
最后还是在夏荷的告知下走到后院,用压水井压出了点水,才把手上那股腻味给去掉。
“蹭饭。”他淡淡撇出两个字来。
蹭饭?
听到这两个字,连夏荷都不淡定了。
“大年初一,跑这么远来蹭饭?”
先别说一南一北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单是出了机场再另外坐车到镇上,还得摇摇晃晃坐两个小时的面包车上山。
而且那车还只到山腰,剩下的路程得自己走。
他们这儿的路只修到半山腰,山路本来就曲折难走,更别说这场雪化了以后全成了寸步难行的淤泥。
难怪他刚到这儿的时候那么狼狈。
夏荷甚至都想象不到他是怎么拖着个行李箱走到这儿来的。
相比夏荷的震惊,他的回应显得轻飘飘:“没地方去,只能来这儿呢。”
夏荷有点疑惑,经过之前那件事后他不和孙阿姨一起过年还能理解,那他爸爸呢,还有他奶奶?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周夫唯又漫不经心的补充一句:“那女的怕我,我就不去给他们添堵了。”
那女的。
夏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应该指的是他爸另外娶的那个老婆。
周夫唯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这会正低头看着,还挺认真。
夏荷突然又心疼起他来了。
明明有父有母,过个年却没个团圆的地方。
她刚要过去安慰他,正好瞧见他手里那个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
夏荷脸一红,连忙过去就要抢:“你怎么能乱动别人家的东西呢。”
一着急,方言都飙出来了。
一股大碴子味。
周夫唯个子比她高出许多,只是轻轻抬了下手,她就够不到了。
“夏明珠,想不到啊,你还有这样一面。”他拖腔拿调,眼尾扬着,话里尽是轻散笑意。
在这种时候他突然这么称呼她,夏荷被迫想起自己之前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自己是乡下蒙尘的明珠。
此刻的场景之下,配合上这句话,简直是将尴尬放大了无数倍。
夏荷手撑着他的胸口,拼命往上跳,伸着手要去抢:“你别看了,还给我!”
相比她的拼命挣扎,周夫唯只是将手稍微抬高了些。
他甚至还悠闲地地将那本相册翻了页。
相册应该是夏荷自己整理的,每张照片旁边都用圆珠笔写了注解。
稚嫩的字体,倒是和她现在清秀端正的字迹不太一样。
第一张是她躺在襁褓中的照片,额头上点了个红点,脖子上挂的银锁用红线拴着。
旁边的注解写的是:大美女出生啦!
还有张她穿着小裙子站在舞台上,梳了个哪吒头:今天老师夸我好看,我说哪里哪里,张小红比我更好看。偷偷说一句,张小红没我好看,我最好看。
偏偏周夫唯还把那些话故意念了出来。
配合他散漫的语调,夏荷最终还是放弃了去抢那本相册,只能捂住耳朵不让自己去听。
但哪怕她捂的再紧,那些话还是透过指缝传进她耳朵里。
周夫唯不念了,放下那本相册走到她跟前。
“怎么回事。”他眼角带着笑意,捏了捏她的脸,气音带着笑,“大美女还会脸红啊。”
夏荷此时一张脸都红透了,蹲在那,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周夫唯懒着笑:“害羞什么,照片我看了,你确实比张小红美。”
夏荷气急:“周夫唯!”
“欸~”
奶奶觉睡到一半,被外面的动静声吵醒,颤颤巍巍地扶着凳子出来。
“小荷啊,是来客人了吗?”
夏荷差点忘了奶奶还在睡觉。外面风大,她把门关上,拉上门栓:“我……”
朋友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周夫唯倒是半点不认生,主动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夏荷的男朋友,奶奶好。”
他虽然脾气不行,但教养好,平时吊儿郎当也是分人。
在他那儿,人就有个三六九等——他放在眼里的,和不放在眼里的。
既然都不放在眼里了,那就没必要费那个劲去讲究所谓的礼貌和教养。
但是此刻,他温顺乖巧的过去,主动搀扶着走起路都颤颤巍巍的奶奶:“吵醒您了吗?我都让她声音小点了,她还不听。”
夏荷:“?????”
奶奶被他扶着,虽然因为他刚才自我介绍时说的那句“夏荷的男朋友”而愣了一瞬,但是眼下又眉开眼笑起来。
语气遗憾道:“之前听她姑姑夸过你,说你长得好看,可惜我眼睛瞎了,看不见。”
周夫唯拉着奶奶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眼睛看不见没事,还可以用手看。”
奶奶很老了,手形如枯槁,干瘦到仿佛在骨架上套了层皮。
也不知道是因为生病了还是怎么,最近总发抖。
她颤颤巍巍的放上去,沿着周夫唯的眉骨往下摸。
夏荷在旁边看着,感觉他难得有这么乖巧的时候。
奶奶笑着收回了手:“你姑姑说的没错,好看啊,好看。”
周夫唯站直了身子,看一眼夏荷,扯了扯嘴角:“那也没有我们夏明珠好看,大美女啊~”
最后四个字,他故意拖着腔调,语气意味深长。
夏荷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作者有话说:
夏荷:?
第六十八章
奶奶听到他这话也笑:“什么大美女, 我们家小荷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她虽然看不见,但对这个家的布局构造烂熟于胸。
就算没人扶着也不至于磕到碰到。
奶奶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让周夫唯也坐。
他们这个地方,结婚普遍都早, 所以也没有什么还在读书就不能谈恋爱的概念。
奶奶没上过学, 不太会聊天, 全程只是笑, 夸他长得好。
找到他这个男朋友,是我们小荷的福气。
周夫唯偶尔看一眼夏荷,吊梢着眉眼。
好像在说,听见没,找到我是你的福气。
夏荷有点头疼。
奶奶坐了一会, 又困了, 她让夏荷扶她回房躺下。
到了房间,奶奶沿着床边坐下,去拉她的手。
说话声音压得低,似乎是怕外面的周夫唯听见:“他家人, 是怎么想的?”
夏荷把小太阳插上。
奶奶心疼电费,总是自己起床关掉。
“什么怎么想的?”
奶奶躺下后叹了口气:“别人那种高门大户,眼光肯定高。他妈要是知道了,我怕她会误解你。好心资助你上大学,结果你却另有所图。”
夏荷替奶奶掖好被子, 生怕有一点风透进去:“奶奶,我和他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您就别想这么远了。”
“奶奶就是担心, 怕人家瞧不上咱们家。”
“瞧不上就瞧不上, 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夏荷始终有自己的骄傲, 她如同一根逆境中生长的竹,生命力顽强。
姑姑总说,女人有两次生命,一次出生,一次婚姻。
她的出生已经落后别人了,只剩下婚姻这条路子了,一定要好好选。
夏荷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靠男人去改变命运。
她那么努力学习,就是深知,能将自己从困境救出去的,只有自己。
她很理性,感情固然重要,但永远不可能是生命的全部。
就算周夫唯不爱她,她会难过,但她不会一蹶不振。
奶奶听见她的话,也放下了心头担忧。
只说:“奶奶没别的愿望,只是希望你能平安走完这一生。”
她总是害怕夏荷会受委屈,她没背景,从小就被母亲抛弃,父亲也待她不好。
小的时候家中隔三岔五来一些讨债的人,他们有的会吓唬夏荷,说等她再大些了,就把她拿去卖掉抵债。
卖给那些身老残疾的光棍汉当媳妇。
夏荷每回都吓的哆嗦,在奶奶的怀里哭。
他们似乎乐于看到她哭,哈哈大笑着离开。
她从小受了太多的苦了,奶奶不希望她继续受苦。
把奶奶安抚睡下后,夏荷走出房间,动作小心地将房门带上。
周夫唯此时就坐在外面,那张老旧的竹椅上,他身材高大,椅子小了点,他坐的实在憋屈。
长腿伸展开,偶尔活动一下身子。
此时手里拿着一个遥控玩具,正低着头,用手里的螺丝刀拧紧旁边的细小螺丝。
地上是被拆分出来的零件。而在旁边,则蹲着一个年幼的小男孩,此时一脸崇拜的看着替自己修着那辆玩具赛车的周夫唯。
夏荷认得他,他是隔壁张爷爷家的外孙。张爷爷的二女儿早年嫁去了城里,听说老公是个小老板,家里挺有钱。
这次估计是特地回来过年。
周夫唯三两下就把东西修好了:“行了。”
他嫌弃的看了眼手上的灰尘,也不知道这玩具都多久没擦过了,脏的一批。
那小男孩高兴的接过被修好的玩具车,一口一个谢谢哥哥。
周夫唯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眼,没找到纸巾。
最后装模作样的在他脸上捏了捏。
夏荷:“......”
“周夫唯。”她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小包纸巾,抽出一张后蹲下,替那小孩擦着脸,“你怎么连小孩都欺负。”
他语气欠欠地,问那小男孩:“我欺负你了吗?”
小男孩一脸认真,摇了摇头:“没有,哥哥还帮我修玩具,哥哥是大好人,哥哥很厉害,还会修玩具。我爸爸妈妈都不会修。”
周夫唯打了哈欠,眼底有倦色,说话的声音也懒洋洋没多少气力:“玩具不会修,用水洗洗总会吧?马达别进水就行。”
他懵懂地点了点头。
周夫唯弓了下身子,整个人缩进椅背,外套衣领挡住小半截下巴。
睫毛有气无力的耷拉着。
夏荷想到他今天舟车劳顿过来,再晚估计也得四五点就从家里出发。
加上他那个睡眠质量,恐怕一晚上都没睡。
把那个小男孩送回家后,夏荷问他:“你要不先去休息一会?”
她家里虽然有三个房间,但爸爸那个一直都没人住,所以变成了放杂物的地方。
周夫唯这次直接过来,她也没能提前收拾出来。
所以他要住的话,只能去她的房间。
周夫唯坐着没动,打了个哈欠,手按着肩膀,活动了下发酸的脖子。
这里的东西尺寸都太小,椅子也是。
漏风的窗户被木板钉死了,不会再担心冷风灌进来,屋里难得恢复了些热气。
她的话说出去后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四周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好半天,在夏荷思考该如何开启话题打破这种沉默时,周夫唯低哑着嗓音:“我会。”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夏荷愣了一下:“会什么?”
屋子内没开灯,门窗都关着,只剩一点光亮从缝隙中透出。
周夫唯又正好坐在逆着光的地方。
夏荷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此刻的情绪。
他的声音在这万分安静的空间内,显出几分落寞。
他好像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夏荷记忆中的周夫唯,总是吊儿郎当,或者对什么东西都不屑一顾。
他在意的东西太少了。抑或是说,哪怕在意,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可是这次,他非常罕见的将自己的那层懒散躯壳给剥开,露出最真实,最有血有肉的那一面。
“我会一蹶不振。”他说,“夏荷,如果你不爱我的话,我会一蹶不振。”
夏荷呼吸稍微停滞几秒。
原来是听到她刚才和奶奶说的话了。
夏荷走过去,走到他跟前。
哪怕他是坐着,而她站着,两个人之间的身高差异却依旧不大。
她只是微微低头,就能做到同他对视。
夏荷用手捧着他的脸,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
笑意从唇角溢出。
“傻子。”
“我哄奶奶的话你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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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不比市区,管制松散,没那么严格。
临城除了每年一度的烟花秀,平时都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
但是乡下不同,到了晚上,小孩们都像玩疯了一样,到处都是鞭炮声。
周夫唯睡了两个小时就被吵醒了。
夏荷刚好在堂屋包饺子,他开了房门出来,头发睡得有些乱。
夏荷问他:“不睡了?”
“嗯。”他随手拖了张椅子过来,在夏荷旁边坐下。
她包饺子的手法熟练,没多久,一个个包好的饺子就被摆好放在边上
周夫唯看了一会,起身去后院用压水井洗了手,这才重新进屋。
夏荷瞧见他卷袖子的动作,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讶异道:“你以前还包过饺子?”
他淡声“没。”
“要学吗?我教你。”
他语气挺狂:“这还用教?不是有手就行吗。”
饺子馅是昨天剩的一些,不算多。
正好今天没事,夏荷就想着把那些全部包完,将冰箱腾出位置来。
她亲眼看着说着有手就行的周夫唯包了个四不像的饺子出来。
她压着笑意,将那几枚专门用热水消过毒的硬币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