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肯教你。”叶茴认真说道,“你身子弱,让你走会儿路你都累,哪受得了这个苦。再说我四五岁时叫我师傅捡回去,就开始学了,你现在学也不行呀。”
好吧,叶初泄气地往美人榻上一躺,亭中凉风习习,水流叮咚,就这么消磨了一上午。春江说:“这亭子还没有名字呢,大人说,叫姑娘给题个名。”
又是起名儿,这园子里的亭台阁榭也说要她命名,哥哥分明就是故意给她找活儿干。叶初于是问叶茴:“就叫戏水亭怎么样?”
叶茴指责的眼神:“你还能不能更省事儿了?”
叶初:“那就叫清凉亭。多好啊,名副其实。”在叶茴揶揄的眼神中,索性叫丫鬟拿笔墨来,大笔一挥把“清凉亭”三个字写了下来,让人送去给工匠做匾额。
正值六月盛夏,湖面上莲叶接天,一朵朵红的白的莲花从碧玉圆盘的荷叶中挺出来,开得正旺,于是午饭时厨房送上来一道“油炸莲花”。
这道油炸莲花是用鲜嫩的白莲花瓣裹上面粉和鸡蛋液,入油锅小火细细地炸制而成,花瓣色泽金黄,在铺了荷叶的青瓷盘中摆成花朵形状,再点缀几片真花瓣儿,端上桌来美轮美奂,都叫人舍不得吃了。
叶初尝了一片,花瓣炸得鲜香微甜,酥软可口,便拿筷子夹起一片给叶茴:“好吃,快来尝尝。”
晌午炎热,怕亭中人太多,丫鬟们都被打发去旁边河岸的水榭用饭休息了,亭中只留了春江、春流和叶茴三个,叶茴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直接张嘴接住叶初送过来的花瓣,笑嘻嘻吃了,眼睛一亮,连说好吃,赶紧去摸筷子。
“好吃,”叶茴问,“莲花也能吃的吗?”
叶初鄙视的眼神看她:“你都吃到肚子里了,不能吃是不是也晚了?”
叶茴自己也笑,笑哈哈道:“没事儿,肯定没有毒的。”
春流在旁边捂嘴笑道:“茴姐姐快别说了,莲花可以吃的,难不成厨房还敢做有毒的东西。”
一堆小女儿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下午许远志来请平安脉,就被一路带到清凉亭来了。把脉后叶茴当真还问了,问他荷花能不能吃,许远志说能吃。
许远志道:“很多花朵都可以食用的。莲花能清暑降浊,养心安神,正适合姑娘吃,厨房有擅长药膳的人,当是用了心的。这时节正正好好,往后可以多给姑娘做些莲花、莲藕之类的吃食来。”
这么说厨房该夸的,于是许远志走后,叶初就叫人去打赏厨房,又说晚上哥哥回来吃饭,还要这道炸莲花。
这一赏不要紧,厨房竟兴奋过度,晚膳弄了一桌“全荷宴”来。
傍晚时分谢澹回来时,便径直去亭子里找叶初,小姑娘午后小睡了会儿,下午又玩水,这会儿精神正足,笑眯眯招手叫他。
“这亭子可还喜欢?”谢澹问。
叶初点头说很喜欢,一整天呆在亭子里都没热着她,然后便拉着他道:“哥哥,快来,我们今晚来吃花儿。”
天色黄昏,亭下羊皮宫灯亮起,亭边铜镂花香薰里静静燃起驱蚊的香料,丫鬟把卧榻往后撤,亭中铺了凉席,摆一张几案,两人就随意席地对坐,看着丫鬟送上一道道“全荷宴”。
除了中午那道炸莲花,还有什么荷叶鸡、荷包牛肉、荷叶桂花鱼,素菜是一道酸甜藕带、一道什锦藕丝,再来一道放了新鲜莲花的冰糖莲子汤,就连主食,也是珍珠米蒸的荷叶饭。
谢澹逐样先尝了尝,笑道:“倒是应景有趣儿,厨房哪个做的,该赏。”
叶初说她下午已经赏过了,谢澹点头夸她:“嗯,有长进,我家安安也学会赏罚分明了。”
叶初高兴了一下,虽然她还没罚过人。
两人对坐吃饭,就把下人都遣了下去,只留两个侍膳的丫鬟守在亭外游廊听吩咐。
两人如今形成了习惯,用膳独处便索性屏退下人,省得她们战战兢兢,两人自己也不能随意自在。
谢澹习惯性地给叶初夹菜盛汤,他夹起一块桂花鱼,这鱼只有一根主刺,只是鱼鳍上也有些短刺,谢澹仔细挑过了,放进叶初碗里。
“哥哥,你自己好好吃。”叶初咬着筷子,想起昨晚何氏跟她说的话,便说道,“哥哥,你以后不要给我夹菜盛汤了,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不会吃饭。”
谢澹停下筷子,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叶初道:“没怎么呀,天这么热,你还要给皇帝守卫当值,一天下来也很辛苦,看你回来的时候,后背衣裳都被汗洇湿了。”
不知怎么,谢澹总觉得她软软甜甜的嗓音里,像是把那个让他大热天“当值”的皇帝给埋怨上了。
“倒也没你想的那么辛苦。”谢澹莞尔道,“我大你小,哥哥照顾你不是理所当然吗。”
“我怕哥哥辛苦,我都长大了,不用哥哥整天照顾我。”
叶初想了想,补充道,“旁人家里是不是都这样?我整天呆在家吃喝玩乐,哥哥一天到晚都在忙,哥哥赚钱养我不容易,我应该多体贴照顾哥哥才对。”
谢澹笑笑,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问道:“谁又跟你说什么了?”
“乖,你还小呢,有什么事情都应该告诉哥哥。”谢澹哄道。
第19章 荷包牛肉
“何婶婶说,哥哥事情很多很忙,在外面很辛苦的,叫我多关心体贴哥哥。”
“我猜也是她。”
谢澹夹起一块荷包牛肉送到她嘴边,牛肋肉用荷叶包着蒸到软烂,调料不是太多,牛肉的香气满带着荷叶的清香,叶初一向不大爱吃牛羊肉,这么个做法,她倒是也肯吃一点。
谢澹看着她吃下那块牛肉,温声细语地哄道:“安安,你还小呢,你有什么事情,不要听旁人说,都应该告诉哥哥。有什么心事、有什么不懂,你就来问哥哥。这世间我们两个才是最亲的人,你听哥哥的就行了,你信外人做什么?”
“你还小呢,再说我若是觉得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自己告诉你不就行了。何氏以前尽心照顾你,我也顾念她这份功劳和情分,可是她难不成跟你比哥哥还亲?”
“那当然不会。”叶初道。
她想了想笑道:“哥哥,你放心,我想何婶婶也没有坏心,只是她不了解我们兄妹之间,不论谁说了什么,我信我哥哥,外人说的我也不会全信。”
“对。”谢澹笑,对她口中外人这个词甚是满意。
河边水榭内,何氏看着皇帝和姑娘两人说说笑笑地用膳,心里很是欣慰,陛下对姑娘是真好,姑娘但凡能抓住这份恩宠,必定将来荣华富贵。只是何氏远远看着,昨晚她教了半天,叶初似乎没有半点长进,皇帝来的时候不曾起身行礼,一顿饭吃下来,仍旧是皇帝忙着盛汤夹菜地照顾她。
何氏心说,姑娘到底还是年纪小,不谙世事,心思单纯,关键她又不知道谢澹的真实身份。
关于皇帝的身份,谢澹不准,何氏便绝不敢给叶初吐露半个字,可她却难免在旁边看着着急。
饭菜多弄些新奇的花样,不免能叫人多尝几口,再加上谢澹一边闲聊,一边有意哄着她多吃一些,等叶初放下筷子,竟觉得吃得挺饱了,于是便牵着哥哥的手,两人蜗行龟速地一路走回院里。
园子里花木水泽多,就容易滋生蚊虫,回去路上谢澹手腕被蚊子咬了两口,却没咬到叶初,让她颇有些小得意。小姑娘白天都在河边亭子,丫鬟们除了在亭子里和亭子周围驱蚊熏香,还给她衣裙熏了香,佩了驱除蚊虫的香囊。
反观谢澹,他一个大男人,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平常不喜弄这些熏香、香囊之类的,从宫里回来就匆匆去清凉亭了,今天是头一回,内侍也没顾上给他佩戴驱蚊香囊,蚊子可不就欺负他了么。
果然是没人关心。
于是谢澹告诉叶初:“哥哥被蚊子咬了你还怪高兴,小没良心的,明天叫人给我也准备几个驱蚊的香囊。”
叶初笑嘻嘻道:“知道了。我那里有抹蚊子咬的药膏,许太医给备着的,我拿给你。”
她自己反正也不会做香囊,交代春江一声也就妥了。几日后陈公公少有的在皇帝身上看到一个宝蓝缎绣吉祥纹样的香囊,眼睛一亮。等皇帝去换衮服准备上朝,陈公公觑着机会,借着收拾整理的动作,忍不住拿着那香囊仔细看了几眼。
啧啧,多好的针线,多好的刺绣,比尚功局司制房的手艺也完全不差。陛下带在身上的,可否合理推测,是那位亲手做的?
想起养在宫外那位金贵的小主子,陈公公心里其实颇有几分忧患意识。
皇帝如今就跟那些个臣工似的,白天来晚上走,也就把皇宫当个办差当值的地方,陈公公一边要整肃御前,小心掩饰,不能露出半点风声,不然让人知道皇帝夜夜离宫可就不好了。一边呢他忍不住又担心,叶宅那边是常顺在呢,这么下去,那小子机会多多,岂不是要跟他平起平坐了。
能当上御前总管大监,陈连江自然不是个蠢的,这宫里前朝后宫,风吹草动,都在他脑子里呢。今上是有多冷漠无情,陈连江再清楚不过了。
比如当初文武百官北上至边城跪迎新君,京中诸人可也没闲着,太皇太后下旨为新君遴选后宫,为表忠心也为了早早占个位子,世家朝臣纷纷往宫里头塞人,新皇人还没进京呢,后宫已经被环肥燕瘦的美人儿塞满了。
太皇太后拿满宫的美人向孙子示好,皇帝登基后可也没打太皇太后的脸,都笑纳了,只下了道旨,六宫无诏不得踏出后宫半步,然后把后宫的门一关,放羊似的,就不管了。
如今皇帝把人养在宫外,谁也看不透是个什么打算,也不知哪天会不会接进宫来。而后宫那边,太皇太后那边,一个个恐怕也急,陈连江琢磨着,眼前这清静日子,怕是没多久了。
果然,立秋一过,暑热未退,又有朝臣上书提起了大选的事儿。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这一次竟然答应了。
接连几道奏请大选、立后的折子,谢澹下早朝用了早膳,就让人清道,摆驾去太皇太后的慈宁宫。
问安之后,太后提起立后的事情,谢澹便主动说,朝中多人上书奏请大选。
太皇太后道:“早该如此了。哀家都这个年岁了,也不知还能再活几天,心里盼着的无非是儿孙绕膝,皇家能衍嗣绵延、开枝散叶,你皇祖父如今可就只剩下你这一根嫡亲的血脉独苗了,哀家盼着你早日立后纳妃,哀家有生之年还能抱上曾孙。若不然,哀家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皇祖父了。”
“皇祖母说得是。只是……”谢澹语气一转,“朕这后宫,可也不少人了。”
“皇帝还真敢说。”他不提还好,他一提,太皇太后没好气地数落道,“你也知道后宫不少人了,你自己看看,她们也都是世家重臣之女,都是你的嫔妃姬妾,你登基快一年了,有没有踏进过后宫一回,若是你雨露均沾,早早生下皇嗣,哀家哪还用替你操这个心。”
“是朕不孝。”谢澹眉峰蹙起,神情颇为困惑地说道,“朕也是不解,都说是千金贵女、才貌双全,巴巴地送进宫里来伴驾,怎么就没一个能讨朕喜欢的!”
太皇太后一噎,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太皇太后气道:“皇帝这话不是无赖吗,宫里那么多美人,你见过哪个、认得哪个?你见都没见,怎么就不喜欢了?都是世家重臣之女,皇帝真不该这般冷落她们。”
“她们进宫伴驾,却不能让朕喜欢,难不成还是朕的错了?”
谢澹淡淡笑道,“皇祖母也别懊恼,总不成是咱们祖孙两个的错,要错也是他们,可见当初他们塞进来的这些人,良莠不齐、滥竽充数,就没几个好的。好在皇祖母有先见之明,这些人大都没有嫔妃封号,很多都是女官身份,若是觉得被冷落了,心疼了,谁家送进来的,谁家自己上个折子接回去就是了。朕也省得花钱养闲人。”
这倒是实话,当初谢澹人都还没到京城,京中诸人对他也摸不清深浅,甚至都不知道这位新皇能不能真正立住脚,太皇太后一开口,填冲后宫,各家送进来占位子的人也就着眼一个“色”字了,多是些旁支、庶女之类,真正身份贵重、当得起后妃高位的,也不会用这种方式送进来。
至于嫔妃位份封号之类的,谢澹把后宫的门一关就不管了,除了当初太皇太后看重册封了几个,其余的,哪来的位份封号呀,家世好的有个女官身份,家世低微的,可能连个正经的女官身份都没有。
美人不易养,一个个吞金兽似的。他如今给开个口子,家里舍不得的就赶紧接回去吧,省点钱。
谢澹道:“不瞒皇祖母,大选的事朕也左右为难。如今朕登基还不到一年,内帑空虚,百姓贫弱,国家亟待休养生息,朕若是再因为大选折腾一番,不止耗费人力物力,天下人怕是要骂朕色令智昏、不顾百姓疾苦了。”
太皇太后道:“倒也不至于,你还未立后,宫中也没几个可心的嫔妃,大选本来也是祖宗规矩。”
谢澹轻叹一声:“皇祖母也知道,瑞王篡位以来,山河动荡,乱象横生,大周这祖宗基业早就让他霍霍得千疮百孔了,若是再有个闪失,咱们祖孙两个可怎么办?孙儿也想大选,倒是得有那个工夫和银子啊。”
“那你是要如何,大选难不成就免了?”太皇太后道,“那是祖宗规制,再说了,哀家是为了谁?但凡你立后纳妃、给哀家生几个曾孙,哀家才懒得管你。”
谢澹也不急,等太皇太后数落完了,从容说道:“孙儿的意思,是改为采选,只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之女参选也就行了,反正皇祖母总不会指望从平民之中给朕选个皇后。一家可送一人参选,选出三五人即可,三个为宜,至多不能超过五个了。朕叫这些滥竽充数的弄怕了,宜精不宜多,省得人多了,又要叫天下万民骂朕一句昏庸好色。”
太皇太后想说,天下人天天骂你残暴不仁呢,也没见你有半点顾忌。
不过她思索片刻,点头同意了。
“那此事就交托给皇祖母了。”谢澹说道,“皇祖母执掌后宫几十年,孙儿相信您的眼光和考量,还请皇祖母受累,替孙儿操办这次采选。”
“让我操办?”太皇太后道,“你交给礼部,哀家一把老骨头了,怎么还非得让哀家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