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才走出不远,先是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叶初把轿帘稍稍掀开一条缝看过去,官道上一行十几匹快马迎面飞驰过来了,为首之人骑一匹枣红大马,玉白锦袍,高大的身形随着马匹奔驰而微微律动,几乎是来不及等她辨认清楚,那匹马就飞快地奔过来了,在她车前稳稳停住,那人勒住马,嘴角含笑,温声唤她:
“安安。”
叶初身子从座上滑下来,爬过丝绒垫子,丢开碍事的抱枕,跪坐在轿帘门口看他。
日头已经偏西,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照得他身后似乎有一层光晕,也照得叶初微眯了眼,她就那么眯着眼睛,微微歪着脑袋,小脸不喜不悲、不嗔不怒地盯着他看。
“安安。”谢澹忙下了马,走到跟前伸出手来,“安安,哥哥来接你了。”
然后他便看到,小姑娘黑润润的眼睛里水光越来越润,越来越满,眼圈泛起了红,嘴巴扁了扁,像是受了莫大委屈,抑制不住一声哽咽的鼻音。
谢澹心里顿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莫名一酸,整颗心都柔软的不行了。他一伸手,掐着她腋下把她抱了起来。
一时无言。
谢澹抱着她,像抱个孩子那样让她趴在自己肩头,才惊觉小姑娘身量长了不少。
“怎么了?怎么还哭了呢。”谢澹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轻声细语地哄道,“哥哥跟你保证,以后都不会离开你了,好不好?”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小姑娘原本压在嗓子眼里的哽咽声更大,抽噎着哭出声来,抽抽噎噎控诉道:“你还说,你一走就是三年多,三年你都没回来看我,我天天想你,天天想你,你怎么当人家哥哥的,你还知道家里有个妹妹呀,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谢澹心里又是狠狠一痛,涌起一股漫天的酸涩。
这个从小孱弱孤单的孩子,他三年前决定回京复仇夺位时,成败未知,生死难料,决定送她去漉州,自以为对她做了最安全稳妥的安排,可是这三年里,她该是怎么过来的。
良久,谢澹强压下眼角的酸意,笑着哄道:“怎么会呢。哥哥也天天想你。哥哥很忙,身边也不安全,实在没顾上回去看你,都是哥哥不好,哥哥的错。哥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以后去哪都带着你,保证不走远了。”
可小姑娘像是水做的,哭起来眼泪止也止不住,只管发泄出来,趴在他肩头抽抽搭搭地哭。
谢澹扫一眼跪了一地的丫鬟侍卫,包括叶福、常顺他们,一个个死死低着头,恨不得装作完全不存在,他没叫起,也没人敢自己起来。
这会哭成这样,等会儿当着这么多人,不知得臊成什么样子。
谢澹看了眼马车上的软轿,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的马,他抱着叶初走过去,把她放在马背上,然后飞身上马。
“都起来吧。”谢澹转头吩咐常顺,“你们前行二里地等着。”
等他走了,众人才纷纷松了口气,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皇帝一手护着怀里的人,一手策马缓行,渐渐远了。怀中少女完全被他的身形遮住,马背上只露出一角绯色衣裙时而飘拂。
叶茴忐忑地嘀咕道:“阿初这是……怎么了?她虽说娇气些,可我平常也没见她怎么爱哭啊。”
叶菱拉了她一下,眼色示意她别乱说话,几人一起走回后边的马车,何氏才小声笑道:“没事的,姑娘年纪小,无非是许久没见,见了亲人想哭一哭,撒撒娇罢了。”
见了亲人想哭一哭?叶茴挠挠头,没法子,这个经验她实在没有。
“原来阿初还有个小名叫安安。”叶茴自语。
叶菱瞪了她一眼,斥道:“你往后要注意了,姑娘是你的主子,如今可不是在村里,阿初也是你叫的?”
谢澹策马走了有一二里远,便下了官道,转入一条窄些的田间路,随他一起来的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怀里的小姑娘哭痛快了,渐渐平息下来,弄得他胸前一片湿意。
“不哭了?”谢澹在身上摸了摸,仓促中居然没带帕子,索性直接用手给她擦了擦泪痕,顺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说,“羞不羞,眼泪鼻涕抹我一身。”
叶初:“……哼!”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谢澹忍笑,低头仔细端详着她缺少血色的小脸,问她早晨吃了什么,午饭吃了什么,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
叶初一样样答了,早晨吃了小米粥和半个水煮的鸡蛋,中午吃了几筷子清炒的菜蔬,水土不服好的没那么快,依旧是身上乏力,肚子里难受,没有食欲。她噘着嘴,嘀嘀咕咕抱怨这几天每天都要喝几碗苦药。
“跟哥哥说,叶福一家对你好不好,一路上下人们可还尽心,受没受什么委屈?”
“没有,叔婶堂姐都对我挺好的,路上也没有受委屈。”叶初知道他不放心,毕竟她刚才还哭啊哭呢,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道,“哥哥,没人给我委屈。我哥哥现在是叶大人,在京城做大官呢,谁敢欺负我。”
“对。谁也不许欺负我妹妹。”谢澹轻笑。
想起来她之前关心的事,叶初问:“哥哥,你做了什么官呀,几品?”
谢澹低头看她,不禁莞尔,从容地答道:“哥哥是皇宫里的侍卫,还是侍卫统领,很厉害的。”
本以为小姑娘会高兴一下,谁知道她一听便问:“当侍卫是不是会有危险,会不会很辛苦?”
“不会,没有危险,你都不用担心。”谢澹顿了顿,想到她对这些并不了解,便认真解释道,“侍卫而已,又不用上阵打仗,你看看常顺他们,也就是听吩咐跑跑腿、巡逻守卫,再说我是统领,也不用我自己去站岗轮值。”
说话间,他勒马停下,叶初才留意他们来到了一片庄子前,门楣上镌着“如意小庄”四个字,便问他:“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要进城吗?”
“这是哥哥名下的一处庄子。”谢澹语气一顿,笑道,“现在是你的了。”
“我的了?给我这个干什么?”
正说着,庄里有人开门出来,是个五旬左右的老汉,看见谢澹稍稍一愣,随即一脸笑容跑出来见礼:“主家公子来了,今天怎么得空来?”边说着,边殷勤地拉开两扇大门,伸手来拉谢澹的马缰绳。
然而谢澹的马却不是谁都能靠近的,马头桀骜地一摆,谢澹抬手制止了老汉,自己一抖缰绳,策马进去。
“旺儿,快去叫莫庄头,主家公子来了。”那老汉冲着远处喊道。
庄子不大,叶初坐在马背上,一眼望过去尽收眼底,四周砌了一圈夯土围墙,田地平整,阡陌纵横,田间还有庄户在干活,靠北侧有一片屋舍,谢澹径直策马往屋舍那边走去。
“看见那些树了吗,”谢澹指着屋舍后边一小片林子给叶初看,几十棵树木,郁郁葱葱的,大老远也看不出来什么树,“都是柿子树,有四十多棵呢,秋天的时候满树都是红彤彤的柿子,很是好看,所以才取名如意小庄,柿柿(事事)如意。”
谢澹在青砖灰瓦的主屋院落前停下,下了马,先把叶初抱下来,把马拴在门旁马桩上。
“我看看,长高了有这么多。”谢澹扶她站稳后便伸手在叶初头顶比划了一下,三年前她还不到他的腰间,如今足足长了有三四寸。
叶初并不爱听人说身高。大约因为早产体弱,她比很多同龄的女孩子要瘦小些,尤其比哥哥矮了半截。
叶初踮起脚尖,小手放在自己头顶跟他比划了一下,故意把手往上斜,笑嘻嘻装作已经长到他胸口那么高了。
兄妹两个站在这儿说话,莫庄头一路飞奔过来了。
“见过公子。”莫庄头见了谢澹,笑得见眼不见牙,行了礼殷勤问道,“公子今儿怎么得空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这是我妹妹,你过来见见,往后认得她是主子。”
“哎呦,原来是主家大小姐,大小姐万福金安,小的莫老四见过大小姐!”莫庄头连忙跪下磕了个头。
谢澹道:“你且去做你的事吧,不用招呼。我今日路过,就带妹妹进来看看。”
“是。”
谢澹牵着叶初的手,推开主屋大门,熟门熟路领着她走进去。这是一处两进的院子,不大,但十分整洁质朴,院里还种了不少花木,这时节蔷薇正开得满墙红艳。看样子虽然没有住人,却一直有人收拾打理。
谢澹领着叶初进了堂屋,推开门,迎面便看到厅堂正中一张乌檀木香案,案上供了一个牌位,上面只简单写着:叶氏夫人之灵位。
“安安,过来,给母亲上香。”
第7章 四色粥
叶初短时间茫然了一瞬,见谢澹已经点燃了三支线香,便听话地跟过去,接过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把香插进香炉中,随着他在香案前跪了下来。
她对母亲实在没有印象,毕竟当时太小了,长这么大,母亲二字对她来说也只是个温暖的符号,并没有任何具象。没想到哥哥却在这里给母亲设了牌位,一时间叶初心里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
谢澹垂眸默默祝告,一回头看见叶初端端正正跪在那儿,眼睛低垂、小脸默然的样子,便伸手拉着她一同站起身来。
两人在牌位前默默站了片刻,谢澹一扫沉重,笑着对她说:“就是来跟夫人说一声,让她知道你到京城了。走,带你看看这屋子。”
谢澹带她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屋里陈设都有些老旧,西头两间屋除了几样大件木器就都空着,东侧间挂着绣折枝海棠的整套幔子和帐帘,水绿的颜色已经陈旧灰暗,也没有被卧和日常用的东西,像是许久没住人了,但到处收拾得一尘不染。
走到院子里,叶初才小声问道:“哥哥,你给母亲供了牌位,为什么没有父亲的?”
“因为你姓叶。”谢澹漫不经心道。
叶初还是没太弄明白,为什么她姓叶就不供父亲的牌位?但是谢澹已经从容换了话题。
“今天有点晚了,下回抽空再带你来玩,庄子里还是挺有趣的。这庄子有两百四十亩地,三十多户庄户,一百来口人,这些人大都身世坎坷,无处可去,庄子到我手里之后我也没怎么管过,也不曾让他们交租纳贡,庄户都是有身契的,可以放心叫他们做事。这个庄子以后就是你的了,你什么时候想来,就跟哥哥说,哥哥带你来。”
叶初道:“我不要。哥哥奇奇怪怪的,干吗一见面就给我个庄子?我又不会管,什么是你的、我的,难道不是我们家的吗?”
“……”谢澹一顿,旋即笑道,“安安说得对,是我想左了,都是我们家的。”
谢澹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柔软怜惜。她大概不会知道,这个庄子对她来说不止是个庄子。只是有些人、有些事,他现在还不想让她知道。
也许以后也不必告诉她了。
两人原路返回,等他们从小路转上官道,常顺带着车队已经等在路旁了。见他们回来,侍卫们低头行礼,谢澹也没叫起,径直骑马到马车旁,把叶初送回软轿,自己骑马跟在车旁。队伍继续向京城行进,慢慢悠悠,一路进了城门。
马车又走了好半天,天色渐暗,加上身体乏倦,初到京城的叶初也无心看景儿,只管在软轿里歪着,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软轿微微摇晃着,叫人不知不觉就困了。
等马车终于停稳,天早已经黑透了。宅院里灯火通明,大门上挂了两盏长形红灯笼,照着门楣上“叶宅”两个字。
“安安,我们到家了。”
谢澹撩开轿帘,却发现小姑娘靠在坐垫上昏昏欲睡,他嘴角不禁噙了一丝笑意。
这里到内宅还有一段距离,原本有准备的小轿,谢澹不想她再换乘倒腾一遍,索性叫人解下软轿,轻手轻脚托着轿杆抬下来,一直抬了进去。
软轿抬进大门,穿过几重院落径直进了后头的主院,才落停在主院门口。抬轿的仆役退出去,丫鬟打起轿帘,谢澹伸手想把她抱下来。
“唔,到了吗?”叶初迷迷糊糊坐了起来。
“到了,下来吧。”
叶初揉揉眼睛,扶着谢澹的手下来,跨过一道垂花门,便被他领进屋里。
“哥哥给你准备的这屋,今晚先凑合住一晚,明天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再叫人布置,行不行?”
“嗯。”
“歇会儿吃点东西,想吃点什么?”
“嗯……不太饿,想睡觉。”
叶初其实一进屋就想往床上爬,谢澹知道她累了,本身就病着,明知道不能就这么任由她睡了,却纵容地看着她踢掉鞋子爬上床。
叶初从出生那天起大概就不能安定,从小到大不知道换了多少地方,所以从来也没有认床的说法。再说这儿反正有哥哥在呢,格外安心,她爬上床就闭着眼睡了。
谢澹给她盖上薄被,挨着床沿坐下,看着她带着倦色的小脸一阵心疼。
好在以后都不会了。
丫鬟低声问道:“主子,是不是拿温水给姑娘擦一擦,也好睡得舒坦些?”
“先让她眯会儿,不要扰她。”谢澹坐了片刻,起身往外走,低声问门口的内侍:“漉州的水到吗?”
内侍说小半个时辰前到的,刚刚从宫里送过来了,谢澹道:“叫人把水烧好,准备些清淡的吃食,药也煎上。”
他走进院里,今晚的夜空只剩下一弯如钩的月牙,星辰却显得格外亮一些,下人们各自轻手轻脚做事,四周一片安静。谢澹深吸口气,看着廊檐下暖黄的灯笼,竟有一种十分安心的感觉。
叶初睡了有大半个时辰,是被叫醒的,谢澹捏着她耳垂把她弄醒,调侃道:“小懒猫,起来吃点儿东西,不能再睡了。”
叶初捉住他烦人的爪子,两手抱着不让他使坏,额头抵着他胳膊继续睡。于是谢澹从容地用另一只手拎她的耳朵:“起来了,乖,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再睡。”
叶初抓着他的手借力坐起来,眼神迷瞪、小脸哀怨地看他,却让谢澹莫名想笑。
有丫鬟过来帮她穿上绣鞋,谢澹便哄着她去外间。两人在小圆桌前坐下,丫鬟端上大漆雕花茶盘,茶盘里只有一只天青莲花纹小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