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岚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被盛元善用力一推,就像一片枯黄的落叶一般掉在了地上。
“为何……?盛姑娘,你——”江以桃鼻子一酸,忽然间想起了自己维护盛元善的种种,又想起了盛元善拔出匕首的那一幕,眼眶中的泪终于是忍不住地滑落下来。
江以桃话音刚落,远处便响起了一阵号角声。
江以桃也没有时间去考虑盛元善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来,更是没有时间考虑盛元善为何会对许岚下杀手,可怜的小姑娘脑海中混沌得仿佛是天地未开,许岚胸口绽开的血色让她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仿佛是昨日陆朝中箭的一幕重现,江以桃难以控制地呜咽出声。
双脚却像是灌了重重的铅,她难以思考,更难以抬起脚来往许岚的方向走一步。
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哪里能承受住这些事儿。
“太子殿下回来了,我也好好完成了太子殿下布置给我的任务,我可不与你说了。”盛元善将匕首往地上一丢,喜笑颜开地往号角的方向跑去,“江五姑娘,你最好不要活着回盛京城,否则……我会让你在盛京城生不如死。”
盛元善忽然停下脚步来,回身定定地望着江以桃:“我为太子殿下做了这么多,太子妃的位置……只能是我的。江五姑娘,你可记着了。”
江以桃哪里还有空去听盛元善的话,她慌乱地站起身来,快步地走到了许岚的身边,手足无措地跪坐在许岚的身边,盈着满眼的泪,伸手要替她捂住胸前的血窟窿。
盛元善瞧着两人情深意重的样子,更是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低声骂了句晦气,耳边的号角声一阵高过一阵,她也不愿再与这江家五姑娘说些什么了,快步地跑开了。
——值得自己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定然是非常重要的。
恍然之间,晴柔的话又在江以桃的耳边响起。
陆朝是这样,许岚也是这样,这事件折磨人的事儿怎么总是一件接着一件往身上撞呢?
远远的地方像是着了火,浓重的烟雾晃晃悠悠地往上飘,马蹄声与兵器相接的声音也朦胧而模糊地响了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一声一声的哀嚎与怒吼。
“阿言,阿言。”许岚连声叫着,复又吐出一口血来,伸出满是血渍与脏污的手,颤抖着探入了胸口,从那儿掏出了一方藕粉色的帕子来,胡乱地就要往江以桃的手中塞。
可许岚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已经开始渐渐地暗淡了下来,又是在恍然间盈满了泪水,哪里还能看得清江以桃的位置呢。
最后还是江以桃自己伸出手去,接过了这方帕子。
这帕子一入手,江以桃便明白,这是一方用顶好的材料制成的帕子,柔软又细腻。
江以桃认得,这是盛京城的姑娘们最喜欢的帕子,晴柔与晴佳曾江在江以桃的眼前说过这家铺子,多少盛京城的姑娘派人守着开店的时间,就为了能买上这家店的一匹绸缎。
这藕粉的帕子上,现如今染上了许岚指尖的血迹,像是斑斑点点地落了一片冬日腊梅的花瓣儿。
许岚忽然间又咳出一口血来,眼神更加涣散,连说出口的话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气力一般,变得断断续续:“阿言,你可还记着,早些时候……还在溪山的那时候,我曾送过你一方粗麻的帕子么?”
江以桃握住许岚满是鲜血的手,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呜咽,哑声道:“我记着,记着,我都记载心中呢,一刻都不曾忘。”
“我也记着,那帕子可粗糙呢。”许岚慢慢地勾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意来,她胸口那处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将她的衣衫都染成了血一般的鲜红。
“我便想着、想着有朝一日要送阿言一方好用的帕子,可我——”
话音戛然而止。
许岚猛的伸出手,想要从江以桃的手中抢回那方帕子来,可那只手终究连江以桃的影子都没有挨到,只是无力地在眼前抓了抓,又颓然地掉了下去。
许岚眼中的泪再也乘不住了,泉涌似的往外冒,将她脸上的血污都冲出了两条十分干净的痕迹来。
“这帕子、这帕子是我从别的姑娘那儿抢来的……不干净、不干净。”许岚呜咽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清晨湛蓝的苍穹。
好一会儿,她又说:“不干净的东西,哪里能给小妹用。小妹……小妹……”
江以桃胡乱地应着:“用的,用的,阿言要用的。”便说着,便有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许岚的脸上,仿佛是又觉得在此刻的许岚眼中,自己是那个早夭的小妹,便又换了个话头,“小妹也要用的。”
“阿言——”许岚好像又在忽然间将江以桃与自己的小妹区分开了,“下辈子……下辈子我不做山匪了。”
许岚缓缓闭上了眼,如释重负一般,“这辈子,终究是这个世道付了我。若是咱们下辈子还能再见的话,我……我还能与你再见么,阿言?”
江以桃伸出手去,按住了许岚胸前的伤口,不断地有温热的鲜血从江以桃的指缝之中漏出来,又渗进许岚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衣衫里边去,最后淌了满地。
“还会再见的,阿岚。”
许岚没有再应江以桃的话了,她不会再应江以桃的话了。
“阿岚,阿岚——”江以桃的眼前蔓延上了一片血色,她跪坐在原地,双手还按在许岚的胸口,忽然间她嚎啕大哭起来,像是一个懵懂未开智的孩童。
那方藕粉的、沾了一片片血渍的帕子落在江以桃的脚边。
*
宋知云寻到江以桃的时候,她像是个失了魂魄的摩罗一般,不哭不笑地跪坐在地上。
她的身边是一具早已经没有了生息的尸体。
宋知云皱了皱眉,不悦地回眸望了望盛元善,责骂道:“我可没有让你将人杀了,我只是让你将这山匪控制起来罢。”
盛元善笑眯眯地,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事儿,辩解道:“我本是要杀那江家五姑娘的,谁知道这山匪不知死活地把那江家五姑娘推开了,自己挡了刀么。”
宋知云冷冰冰地盯着盛元善。
盛元善一点儿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儿,懵懂无知的眨了眨眸子,倒是将孩童那股天真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太子殿下与这江家五姑娘演了这么久的戏,自然也是倦了罢?我想着帮太子殿下您——”
盛元善的话说到了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刺入腹部的长剑,又顺着冰冷的剑身往前望去,盯着执剑的宋知云瞧。
“为何?太子殿下……为何?”
盛元善眨眨眼,泪水便顺着她的眼尾滑落。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是问出了与江以桃一样的话来。
宋知云冷冷地勾了勾唇,淡声道:“盛家姑娘在猎场死于山匪之手,我到场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将盛家姑娘的尸身带回盛京城。”
话音刚落,宋知云抽出了长剑。
一旁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心,目睹了这一切的他们自然是说不出什么忤逆的话来,便齐刷刷地垂下了头,应道:“盛家姑娘死于山匪之手,太子殿下到场时,只剩下尸身。”
盛元善应声倒地,暗淡无光的眸子里还溢出了最后一滴眼泪。
湛蓝的、带着微微晨光的苍穹印在了她的眸子里,成了她死前见过的,最后的景象。
宋知云到底没能朝着江以桃走去,他就这样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吩咐身边的人道:“将江家五姑娘带回盛京城,好生送回江家去。”
顿了顿吗,他又补充道,“切记,千万不可让江家五姑娘再受到什么刺激,万事以江五姑娘的意愿为上。”
身边人轻轻应了声是。
宋知云又说:“盛元善的尸体也记着送回盛家去,再好好地补偿盛家。”
“这盛家的十一姑娘,是最不受宠的庶女。殿下不用担心,盛家自然不敢与殿下您追责。”身边人瞧出了太子殿下的忧愁,轻声道。
“追责?”宋知云轻轻勾了勾唇,拂袖而去,“他们要向谁追责?过了今日,我可便不是盛京城的太子殿下了。”
身边人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虽是宋知云已经走出了好几步,他还是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谄媚道:“官家说的是,是奴愚笨了。”
宋知云勾着唇,他没有回头,越走越远。
这盛京城,要变天了。
*
江以桃再回过神来,已经是坐在了回盛京城的马车上了。
她呆愣地垂眸,瞧着自己掌心紧握的那一方帕子,沉默了好半晌。
许岚不在了,陆朝也不在了。
她是个聪明的人,猎场发生的那一切于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儿,左右是许岚以为自己听命于太子殿下,最后却又被太子殿下在背后捅了一刀罢。
那陆朝呢?陆朝又在这中间当了一个什么位置呢?
现如今的猎场,定然是仿若人间炼狱罢,江以桃虽是没能亲眼瞧一瞧,可她也能猜到,定然是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淌了满地的血迹。
就像……就像许岚那样。
还好,江以李与两个小丫鬟早早地便已经回到了盛京城,没有遭受今日这样的无妄之灾。
这一点,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罢?
江以桃轻轻闭上了眼,忽然间,她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起身,掀开了马车的门帘,朝着驾车之人喊道:“停车——快些停车。”
驾车之人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地吁了一声,勒紧了缰绳停下马车,十分谨慎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若是身子不舒服,也是回到了那盛京城中去找郎中才好。”
江以桃皱了皱眉,这车夫怎的还知道自己身子不好?
前边骑着马的侍卫见状也驾着马哒哒哒地返了回来,问道:“江五姑娘,我们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要将姑娘您送回盛京城,若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事儿,还是先赶路为好。”
太子的人。
江以桃还是蹙着眉,恍惚好像想起来什么,自己疯魔一般指着许岚的尸体,朝着这几个侍卫哭骂道:“你们要将我的阿岚怎么样?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的阿岚送回溪山去?”
那几个侍卫没有说什么,押着江以桃便走了。
江以桃不断地回眸去看,许岚的尸体就这样倒在那一片血泊之中,像是被摔碎的、残败的摩罗一般。
江以桃从断断续续的回忆之中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是不会让我下车的,对不对?”
侍卫冷静地看着江以桃,仿佛是大人在看着撒泼打滚的、无理取闹的孩童一般,许久,领头的那个侍卫轻轻应了一声:“五姑娘,你的那位……阿岚姑娘,会被好好安置的。”
五姑娘——
这个有些熟悉的称呼让江以桃怔了怔,她抬眸去看,这位领头的侍卫,有着一双漆黑的眼睛。
江以桃恍惚地笑了笑:“是么,那就好,那就好。”
她不再说些什么了,只是退了回去,缓缓地放下了帷幔。
她没有看见,那侍卫牵住缰绳的手在陡然间收紧,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江以桃颓然丧气的脸消失在了帷幔的后面。
侍卫垂下了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继续出发。”他冷声说。
江以桃规规矩矩地、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里,那方帕子被她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针脚细密的绫罗布料都折出了一道一道的痕迹。
那侍卫……
江以桃无端地勾起了唇角,轻轻地闭上了眼。
在思绪都飘在了云端,变得恍惚又模糊的时候,江以桃的耳边好像响起了许岚的声音。
——阿言姑娘,阿言姑娘。
许岚在叫她。
——岚,是山谷中的风。
江以桃陡然睁开了眼。
她好像回到了溪山,许岚正带着温和的笑意坐在自己跟前,溪山的风轻轻地吹起了她的乌发。
江以桃眼角湿润,她轻手轻脚地掀开了小窗户上悬挂着的帷幔,探出了大半个身子,展开了自己的手掌。
那方藕粉色的、沾满了血迹的帕子,被盛京春末夏初的风带了起来,在半空中轻轻缓缓地打了好几个卷儿,就慢悠悠地往下落去。
正巧这会儿又吹起了一阵风,那晃晃悠悠下落的帕子又被风卷上了半空,悠悠扬扬地往更远处飘去了。
“阿岚,现在你是山谷中的风了。”
这阵风带来了属于初夏的那一点儿燥热,将江以桃散落的长发也微微地吹起,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了不知名的花儿的香气,混杂着一点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这中间或许还带了一丝专属于深山的气味。
一切的一切,都会让江以桃回想起溪山。
回想起许岚,回想起小山匪陆朝,回想起那一段短暂的、好像只属于自己的时光。
江以桃将随风飘散的长发捋到了脑后,转了个身子去看前边那个骑着马的、挺直着脊背的小侍卫的背影。
“陆朝。”
江以桃张了张嘴,无声地喊了一句。
也是在这一瞬,那侍卫忽然回眸看了眼江以桃,他们的视线在一阵晃眼的日光之中对在了一起。
那侍卫有着一双和陆朝一样的,漆黑得像是夜晚的眼睛。
江以桃笑了笑,又张口,无声地喊:“是你,陆朝。”
那侍卫冷着一张脸,又凝神盯着江以桃看了好半晌,在江以桃就快要失去耐心回到马车里去的时候,他忽然轻轻地勾了勾唇角。
江以桃一怔,随即也露出一个十分柔软的笑意来。
她抽身回到了马车里边,靠在小窗户的边缘,缓缓地闭上了眼。
她相信陆朝,从一开始,到一起都发生变化的今天,又或者是更加瞬息万变的以后。
只要陆朝出现,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