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很快亮了起来,有小厮点燃了厅里备着的灯烛,只是略昏暗了些,随即传来雷鸣般的掌声。
昏黄的烛光之下,人都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大真切。
可颜凝却觉得此时的他们却有一种“风雪夜归人”一般的温暖之感。
似是意识到不妥,他很快松开了她的手,而她也转过身去面对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笑。
掌柜的很快走过来,抱拳道:“两位真是厉害,虽是姑娘射中的,可小的也不敢吝啬,这坛美酒也一并相赠了。”
颜凝抿唇看向谢景修,只听他道:“甚好。”
是啊,甚好。
颜凝心底也忍不住道。
这样的繁华和热闹,真好。
喧闹过后,两人一道出了茶楼,谢景修将那裙子递给她,道:“这坛酒我让人埋在这里的树下了,等下次得空,我们好好饮一杯。”
颜凝笑着点点头,道:“那下一次我穿这身衣裳给殿下看。”
谢景修微微颔首,只站在那里,含笑看着她上了马车。
颜凝坐在马车上,忍不住低头轻抚着手中的衣裳,唇角不觉微微勾起。
州桥集会的日子转眼就到,一大早颜凝便着了男装,与孟昶、颜予潭一道出门了。
州桥本是运河上一座贯通两岸的大桥,运河直通南北,往来皆是商船,而沿着运河,便生出许多商铺来,或卖些酒饭,或卖些南来北往的货物,渐渐的,州桥周围便形成了京城里最大的集市。
士子们大多贫寒,州桥这里客栈众多,价格又便宜,因此成了大多数士子入京考试的首选。只是这里鱼龙混杂,环境又吵嚷,实在算不得居住的好地方。
因此,似孟昶这样可以投亲的士子,便不必住在这里了。
今日集会的地方是州桥旁新辟的一处亭子,周围植了些草木,又有流水穿流而过,也勉强算得上雅致安静了。
颜凝一行三人到达的时候,这里已来了不少士子,他们或三五成群的站着聊天,或坐在角落里看书,见颜凝等人来了,便纷纷抬头,有几个与孟昶相熟的士子便招呼他们坐下来。
颜凝今日虽穿了男装,面容也未加修饰,可她到底生得柔美,只一露面,便有人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颜凝不想给孟昶惹麻烦,便坐在孟昶身边,垂眸不语。
“表妹,那位便是姚兄。”
孟昶端起茶盏来,遥遥的敬了那人一杯,而那人也饮了一口茶,算是回了礼。
颜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对面的角落里正坐了一个男子,约么三十岁左右,着了一身灰扑扑的布衣,打扮得实在算不上体面。
他与孟昶喝过茶,便径自去看自己手中的书,再不理旁的事。无论周遭聊得如何热火朝天,他也是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模样,显得格格不入。
“二姐,你快看那边!”颜予潭扯了扯颜凝的衣袖。
颜凝这才发现,谢景修已到了。
他正坐在她对面不远处,他着了一身常服,却难掩贵气,坐在士子中间,宛如鹤立鸡群。
他亦看向她,端起茶盏来浅抿了一口,算是敬她。
颜凝笑笑,微微的点了点头。
很快,集会开始,士子们先是谈些诗词清谈,渐渐的便开始针砭起时弊来。
“当今陛下仁德至孝,不忍拂太后之意,这才渐渐助长了康王的气势。”
“兄台有所不知,所谓君君臣臣,陛下是君,康王与太子皆为臣子,并无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咱们为臣子的,行的不过是忠君之事,陛下立储之事由不得我们操心。”
“此言差矣!天下事自然天下人都可论,立储之事乃国本,又有何不能言的?兄台若是怕事,趁早卷了铺盖回去,以保万年平安。”
……
颜凝听他们所说的,也不过是当今康王与太子的即位之争。可即便本朝民风开放,当着当事人的面讲,终归也有些尴尬。
她不由看向谢景修,只见他神情悠然,似乎全然不为所扰似的。
颜凝悄悄走到他身边坐下来,轻轻的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他们不过书生意气,并不懂朝堂之事,殿下别放在心上。”
谢景修侧过头去,在她耳边道:“姑娘放心,孤只当是犬吠。”
颜凝会意的点点头,便走回了原本的位置上坐好,低声道:“表哥,怎的不见姚遇安开口?”
方才谈论诗词他便一言不发,如今谈论朝政之事,他也完全不参与,仿佛置身事外似的。
孟昶笑笑,道:“表妹无须担心,姚兄一向独来独往,并不喜欢这种场合,更不愿与人争辩。”
颜凝点点头,陡然听得有人道:“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现如今这种局面,还是因为太子无能之过!我听闻前些日子太子在南山遇袭,刺客至今未查明,可见太子早已失了民心,倒是康王殿下福泽深厚,才是天命所归!”
“一派胡言!”颜凝猛地站起身来,气势汹汹的看着他。
“你是何人?”那人质问道。
孟昶忙站起身来,想将颜凝护在身后,可颜凝却没有丝毫要退缩的意思。她挺直了腰背,道:“怎么,骂你还要先报姓名吗?”
那人看了颜凝一眼,道:“不过是个小姑娘,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等你们将来便会知晓,我所言非虚,别说陛下现今尚未决断,便是将来真将这天下给了太子,只怕太子也守不住!”
颜凝冷笑一声,道:“阁下还未入朝,这以口为剑,出口伤人的本事倒是学得通透呢。”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那人急道:“你一介女流,知道什么?”
颜凝抬眸看向他,道:“你方才刚说了天下事自然天下人都可论,怎么,轮到自己这里,便是女子不能妄议国事了?究竟是不许我说,还是根本是害怕说不过我?”
谢景修目不转睛的看着颜凝,自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不惜一切的维护他,他不觉心下震动,原本平静如冰的神情也多了几分迷惘错愕。
“你!”那人恼羞成怒,指着颜凝的鼻子道:“女子无才无德,不配议论国事!”
“是么?”
身后传来谢景修醇厚的声音,却不同于以往的和善,这话语里带了三分威势,便将那人压得说不出话来。
谢景修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颜凝身侧,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他俊美无俦,又气势迫人,便是瞎子也看得出他出身不凡。
“你说女子无才无德,我却要说这天下多的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有妇好、木兰上阵杀敌,有嫘祖、道婆缫丝养蚕,你这身上穿的、用的皆出自女子之手,又有何脸面说女子无用?”
谢景修说完,全场掌声雷动,他说得有理有据,又颇有气势,连姚遇安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几眼。
那人吃了瘪,心有不甘却又无话可说,只道:“我……”
颜凝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你还敢看不起女子吗?”
他气急败坏的看着谢景修和颜凝,道:“我今日一个人自然说不过你们两个人,等他日同朝为官,我们再走着瞧!”
“阁下若有这个本事,大可去试试。”谢景修冷声道:“只不过阁下德行有亏,只怕入不了朝,也做不得官了。”
那人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谢景修手下的人拖了出去。
第18章 吃醋
风波平息,颜凝刚坐下来,便觉好像有人看着自己。
她回头一看,只见一旁的街上停着一辆车驾,隔着纱窗,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男子,他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可瞧着那五官的轮廓,便知他相貌不凡。
颜凝收回了目光,只向后坐了坐,让颜予潭挡住了那人的目光。
经此一事,士子们也再没了参议国事的兴致,只三五成群的畅谈理想去了。
孟昶带着颜凝、谢景修等人走到姚遇安身边,拱手道:“姚兄,我这几位朋友久仰你的大名,想与你交谈片刻,不知你现下可有闲暇?”
孟昶这话说得颇客气,在此之前,他已和颜凝等人提过,姚遇安此人性子孤僻乖张,若是他看得上的人,便是说上一天一夜也不嫌多,可若是入不了他的眼,只怕多说一句他都不耐烦。
只见姚遇安站起身来,看了颜凝等人一眼,将茶盏放在案几上,道:“孟兄,这茶吃完了,我也该回去了。告辞。”
“可是……”
“孟兄的朋友颇有见地,却不是我高攀得起的。”
姚遇安说完,便再不顾他的阻拦,只朝外走去。
孟昶还想再说,颜凝却道:“不必了,此事强求不得。”
孟昶点点头,道:“姚兄性子如此,也罢。”
几人见姚遇安走了,便也意兴阑珊的向外走去,还未走几步,便听得有人怒吼道:“姚遇安,我当你去哪里了,原是在这里蹭吃喝啊!”
颜凝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狠狠的抓住了姚遇安的衣襟,道:“说什么宰相才、状元相,连住店的钱都掏不起,依我看,你就是个穷鬼!”
姚遇安没了方才的风发意气,只任由那客栈老板抓着,道:“我已与你说过,待过些日子,我自会还上所欠钱财。”
“过些日子?你当我是傻子哄呢!就你这种穷得叮当响的寒门子弟,哪来的银子还?你趁早还了我银子,要不然就随我去见官!”
颜凝刚想开口,便听得谢景修道:“你怎知,寒门便不出贵子呢?”
他走到那客栈老板面前,道:“当今陛下尚且礼待读书之人,你如此形状,还敢去见官吗?”
那客栈老板被他说的失了三分底气,只强自道:“你是何人?”
“我大宋百姓路见不平皆可仗义执言,怎么,我没有功名在身便不能说话吗?”
那客栈老板听着,嗓门不觉提高了几分,道:“我管你是什么人,我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谢景修笑笑,道:“他欠你多少钱?”
那客栈老板道:“三两银子!”
谢景修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在那客栈老板手里,道:“我替他还了。”
那客栈老板一喜,忙不迭的捧着金子,将姚遇安松了开来,道:“大人早说替他还钱,我也不必闹这一遭了。”
谢景修浅淡一笑,道:“你要三两金子,我给你三两银子,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老板一愣。
谢景修道:“多余的钱回去安顿安顿家小吧。”
“大人,你……”
谢景修勾了勾唇,道:“若他当真中了状元,做了宰相,你还有活路么?”
“若他不能高中呢?”
“他的同窗好友,今日见他受辱,他日会饶过你吗?”
此言一出,那老板登即便瘫在了原地,朝着姚遇安痛哭流涕道:“公子,我这也是气昏了头,我……”
姚遇安看着他,又看向谢景修,道:“今日多谢阁下。”
谢景修浅浅一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他言罢,便摆了摆手,与颜凝一道走了出去。
姚遇安却目不转睛的看着谢景修的背影,半晌,他站直了身子,朝着谢景修的背影作了揖。
别了姚遇安,颜凝便让孟昶和颜予潭先回去,自己则和谢景修一道,缓缓朝着街市上走去。
颜凝方才看见的车驾仍旧停在那里,她凝眸看去,只见那车驾中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离开了。
她转头正要离开,忽被一人拦住了去路,把她吓了一跳。
待她看清眼前人,又不由得气极反笑,道:“世子,这么宽的路都不够你走吗?”
听着她的阴阳怪气,谢以安只觉得心里一梗。
“你与我退亲,便是为了他?”他故意把最后一字拖得很重,看样子是气得不轻。
颜凝先是一愣,还没明白他这个“他”指谁,随即又琢磨出一点不与寻常的……酸味?
“啧啧,世子,你今日出来是吃了醋吗?怎么一股子酸味?”
谢以安紧了紧拳头,摆出一副轻蔑模样,淡淡道:“别把自己看得太高。”
“我也没想把自己看得多高,只是世子这般气势汹汹来兴师问罪,很难不让我多想。你既不是吃醋,那管我的私事做什么?我可没吃世子你家的大米!”
颜凝说完,绕过他便走。
谢以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眼里像是淬了冰,道:“颜凝,你好得很……”
颜凝皱眉,想要甩开他,可力气到底小了些,只得硬声道:“谢以安,你放手!你弄疼我了。”
谢以安没有放手,倒是另一道声音插入:“世子当街为难一女子,真不怕被人传出去吗?”
谢以安猛地回过头来,见是谢景修,心中只觉更气,但碍于面子,还是心有不甘的松了手。毕竟这周围还有路过的百姓,被旁人看见只怕不好。
谢以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失控。
颜凝趁着他松手,赶忙躲到谢景修身后。
而这一举动,落在谢以安眼中,便似针扎一般刺眼。
他看向谢景修,不甘道:“殿下是要为这种女人出头吗?她今日攀附于你,明日便可为了更高的权势攀附旁人!”
“孤相信阿凝不会。”
谢以安脸色骤变。
谢景修将颜凝护在身侧,他逼视着谢以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更何况,也没人能比孤有更高的权势了。”
谢以安面如寒霜,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最后看了谢景修和颜凝一眼,终是没说出什么来,便拂袖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