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群蝼蚁,也敢妄窥明月。
他的手轻而易举地掰断了来人的脖颈,这些人享乐万年,早已不知杀伐为何物。
男人眼中闪着冷漠的光。
良久,他垂眸望着苍白的指尖,这适才杀过人的手。
她的宿命是你。
他死寂的眸光落在那盏灰扑扑的魂灯上,目光冰冷,发白的指尖覆上古旧灯盏,像是握着救命稻草一般。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倘若不是。
那为何,百年聚魂,一无所踪。
她带来人间最缱绻的春色,又赐予他无尽的痛苦。
起初,他不过是有些想念她,寻来聚魂灯,以为此生还能相见。
后来,百年孤寂,聚魂空梦。
他近乎于发了疯地想她,却猛地意识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占据他大部分心神的,早已不是扬州三年,反而是归一宗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将他吞没,不能呼吸。
然而当时的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如今再去想,那些仅有的弥足珍贵的回忆仿佛躲在影子里,遍寻不得。
他只能抱着残存的几处当作活下去的念想,努力地,竭尽地,无时无刻地惦念着。
每一次梦里,都像一把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将他凌迟。
他偶尔清醒过来,对着孤零零的魂灯,却发现没有她的世界,比梦里还冷。
霏雨芳尽花树下的少女,是他生世都渴望不可及的月色。
他的师尊,成了再也无法摒弃的心魔,日夜折磨,他却甘之若饴。
却又不敢去回想,在玄天仙山的最后数月里,他曾亲手做了些什么。
唯有将其封存在记忆长河最深处,再不敢想起。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鼓起勇气,再度看她一眼。
自此,再无人娇声喊他:“折玉——”
却是只有一个万众瞩目,一剑九州的仙君了。
他早已入魔,虽明知入障,却半分不想挣脱。
在瀛洲风雪间,他也曾见过她。
彼时,也是这般雪夜。
她陡然出现在了空寂无人的殿前,吱呀摇晃的点梅灯笼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光影明灭,她懒洋洋地瞟过一眼,漫不经心道:“折玉。”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了眉眼,呼吸陡然停滞,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她。
她好似恍然未觉,倚坐在那桃花玉骨扇面上,乘着呼啸风雪而来。
然后坐在了他时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单手支了下巴,眉眼松散。
风雪愈大,呼啸渐响。
他却僵硬地杵在原地,半分也不敢动弹,生怕他一动,这恍若做梦的景象便消散了。
竹制风灯晃漾的灯火映在她青丝如瀑的发间,发髻下垂下的浅粉色丝绦一晃一晃,她歪头娇笑:“好想吃折玉做的琉璃糕呀。”
一瞬间,沉寂如雪的男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一盒盒的甜糕。
原来,她早就知晓。
他攥紧的手,半晌,再度松开。
“我去做。”
他眉眼带笑,不似往常冷寂。
他想。
即便是障,不管她提出的什么,他也总是要满足她的。
于是,他好似早就适应了这般相处。
她时而伴着天光,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慢悠悠地看着话本,太师椅太大,把她整个人都圈在了里面,偶尔她看得倦了,他抱起她,轻轻放在榻上。
她时而把太一召出来,小青龙摇头晃脑,很是喜欢出来玩,响鼻打得清亮,一人一兽在冷衫雪衣下嬉笑打闹。
他就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月光。
明知皆是梦障,不过是他饮鸩止渴,靠着那些仅有的可怜记忆,如藤蔓悄无声息蔓延的心魔,他自己依照回忆一点一点地,将所有幻化出来而又。
然而,即便是假象,他也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瀛洲的雪太冷了。
没有她。
一切都太冷了。
又一个曙色,瀛洲远处不老峰上响起的沉闷钟声悠悠当过来。
“师……”
他唇角含笑,推开房门。
天色微朗,金乌璀光照在空无一人的寂静室内。
她时常趴着的青木案几上落满了厚厚一拭灰。
堆叠成一厚摞的话本子还崭新如初,一页都未曾翻动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变质的味道。
他平静看过去。
每日做的甜糕,尽数埋在桌上。
早就腐烂了。
真可惜。
他眸中冰凉,淡淡地想。
就连梦障,也不肯给他一丝奢望。
良久,男人抬手,覆住了眼。
-
雪落满山,月华如练。
寒意落在对窗而坐的男人苍苍白发间,更显风霜。
他呼吸沉沉,紧蹙了眉眼。
识海之中的逝川卷在沉寂茫茫间泛着幽幽的薄光。
难得的,他未梦见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人。
却是梦见了早已湮灭在记忆长河中的曾经。
万佛塔林,逝川幻境。
他梦见的,正巧是雍朝覆灭的那一天。
妖魔压城,黑云欲摧。
他像个局外人一般遥遥望着摘星楼上的华服少女,她如珠似玉的面庞在昏暗魔影之下泛着清冷如玉的光泽,不喜不悲,犹如神女,悲悯世人。
而后,她闭上眼,那柄漂亮至极的匕首直直插进心脏之处,她淡粉色嘴角渐渐溢出鲜红血色。
“折玉,我献上琉璃心向神明祈愿,以生生世世无心无情为代价,还你山河如旧,春和景明。”
金色的光影自少女身上无数蔓延散去,她的身影逐渐消散,和星光汇成一提,渐渐凝成一把通体金色的长弓,遮天蔽日,浩渺净纯,如神祗一般。
长明弓下,妖魔伏诛。
而她也和星芒一样,散成光点。
“折玉,我们就此两不相欠。”
明知是在梦中,而他明明不过是局外人,却也似要窒息。
这梦境太过真实。
阖眸敛目沉睡过去的白衣男子,在幽幽烛火下,竟有两行殷红自眼尾蜿蜒而下。
梦中画面一转。
雍州皇城依旧巍峨,飞檐兽首沉在昏昏暮色中,寂静凋零。
太极殿兽耳香炉袅袅,苦香依旧,不见年轻帝王。
唯有摊开的《九州记》一页——
“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茫茫沧海,一叶孤舟。
年轻的帝王静坐于其上,迎浪涛滚滚,冷如顽石。
忽而,他扬起早已僵冷的头,遥遥望向沧溟,白发肆意飞散,远处烟雾缭绕之处,有座巍峨仙山浮于沧溟之上,云霞漫天,玄鸟彩翼。
一朵浪花激起,映出他平静的眉眼——
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谢折玉陡然惊醒,黑暗而冰冷的雪夜里,只有微弱的雪花落下的声音。
他恍若一直不能呼吸般,眉眼惨白,颓然坐倒。
虽是梦境,然而那个少女的影子却仿佛深刻入骨,难以忘记。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无力和恐惧,梦中的一切都在逐步淡去,然而那种目睹着她神魂消散的痛苦却像毒蛇一般一分一分地侵蚀着他的所有神志。
雪花如同精灵一般扑落到肩头,顽皮又轻巧,冰冷入骨地吻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眉眼。
男人白发如雪,低头敛目,怔怔望着自己的手。
不过是幻境而已。
一场睡醒即过的梦。
为什么会再度梦见,又这么真实。
他绝不会像那个将军一样。
晨色笼罩了瀛洲,无数的玉树琼花都黯淡了下去,逐渐隐没在金色辉光中。
一声沉闷钟响漫过无边风雪而来,古老苍茫。
“百年朝会,齐聚蓬莱。”
作者有话说:
加了一些设定和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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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遇蓬莱
“小卿——”
“卿卿!”
“师尊……”
各种各样的声音, 轻柔的,温和的,以及绝望的, 好像如隔云端,又像是一层雾障,忽近忽远的遥遥荡过来。
少女陡然惊醒, 神色茫然。
山间道观, 海浪滔滔。
她睁眼,就对上了一张褶子遍布如老树般的脸, 还有一只肉太多快把眼睛挤没的鸟。
尚未缓神,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没有焦点, 茫然地一一扫过眼前。
“玉衡?”
“咕?”
白老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许久, 确定眼前这昏昏欲睡的少女确实只是睡过去, 这才放下心来, 没好气地嘟囔道:“日晒三竿了!还睡!”
雪鹞亦得意地摇头晃脑:“咕咕!咕咕!”
玉衡抬手,“啪唧”一下重重捶在雪鹞头顶,唰一下它的毛陡然炸开,更像个球了。
胖鸟气愤地扑棱着翅膀在两人头顶盘旋着,却又无可奈何, 它谁也打不过。
少女揉揉眼睛, 有些呆呆的。
她抬头,目光有些迟疑, “老白,我好像做梦了。”
“怎么?”白老毫不在意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髻,自打他鼓捣出来一个驭灵诀, 逮她如喝水般简单, “又梦见什么好吃的了?”
看她神情恹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