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
玉衡扬声叫他,甜甜的嗓音,娇声娇气。
没大没小。
白老嘟囔一句,却也没止住步伐。
一老一少,坐在廊檐下,看蓬莱风雨。
小玉衡雪白如玉的眉眼、透着光泽的侧脸不期然落入他的视线,在朦胧烟雨下,有几分透明。
老道低了头,看着白虹观青石板上溅起的雨滴,忽地想起——
捡回玉衡的那天,蓬莱也是这般雨。
半年前。
昨夜他刚炼毕一炉丹,饶是仙人,精神也有些许不济。
白老打了个哈欠,靠着白虹观前院的廊柱,眼皮发沉。
长廊前花枝争簇,鸟鸣风微,海浪击打在岩石发出哗啦啦声响。
他觉得有点困,长长的白胡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
却在即将入睡时,听到一阵鼾声,细微又轻小。
老道陡然惊醒,此处鲜少有人来,更遑论有人在此酣然大睡?!
他抬起头,目光急急梭巡过一圈。
前院室内,少女倚着白石案,眼眸颤颤,脸颊泛红,却是睡得正香甜。
白老的长胡子在看清她的一瞬间,几乎要从原地蹦起来。
她一手抓着他耗费数日数夜才炼制而成的灵丹,一手握着一盏半尽的酒。
他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的酒香,瞪大了眼——
呜呼!他窖藏五千年的仙人酿!
白虹观的老道平生最爱灵丹配佳酿。
如今,两样珍藏皆被染指。
他怒火中烧,目光灼灼,伸手推了推,“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白虹观?”
熟睡的少女老大不情愿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脸沉痛地看着她,嘴唇气到颤抖,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已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外来人了,眼前的一幕太过诡异,他刚刚伸出去的手,竟然从她脸上穿了过去。
经此一事,少女终于迷迷糊糊间清醒了,揉了揉眼睛,陡然看见一道人影覆在头顶,慌忙擦掉口水,直起身,还不忘记嘬一口好酒。
好梦被惊,她气哼哼地瞪着白老,却在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后,被岁月浸染的满头华发,沟壑纵横的脸,眼中却有一种她熟悉的感觉,好似曾经也见过如他这般的人。
她乌溜溜的狐狸眼眨了眨,仰着微醺后红扑扑的脸朝他笑,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师兄……!”
白老沉默。
他活了千万岁月,哪门子的师妹。
少女走到他面前,不舍得嗅了几口,却还是拿起来,又低头在白石案上翻找一阵,捧起那一炉四散的灵丹,送到他面前。
“师兄,送给你!”
老者这才看清,这不知打何处来的少女,却是只有灵体在虚空中荡着。
记忆太过久远,许多事情他早已记不清了,然而这一刻,那双盈满笑意的眼,却是让他想起早夭的孙女儿。
“你是何人?”
老者神情古怪,却眼看着已是不追究她擅闯之事。
三神山隔绝于世,许久未开,陌生面孔少之又少。
花鸟虫鱼,大小精怪,可谓是都有登记在册。
从未见过她。
她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打量,一双黑亮的眼,白里透红的脸,看着轻柔又乖巧。
唯独少了一魂一魄。
白老若有所思。
听见他的问话,她起初迷茫了一瞬,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继而仰起脸,天真道:
“玉衡,我是小师妹玉衡。”
老道心里微微叹气。
雨尚未停歇。
前院向内铺陈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发亮,一盏又一盏古老的灯笼,一串又一串地挂在长廊上,整座白虹观氤氲在朦胧细雨中。
酒香四溢,馋得屋檐上胖乎乎的雪鹞不停的咕咕,爪子急不可耐。
“把你急死了。”玉衡侧头看了它一眼,随手倒出一滴化作弧线飞出,雪鹞扑棱着身子艰难地接了个准儿,心满意足地咕唧了一声。
白老一边浅酌,一边看着斜斜雨线刮过屋檐,不经意开口:“不出几日,就是三神山百年朝会,十二长老都会出席,那时候或许会寻到几分关于你来历的线索。”
无人应答。
他看过去。
玉衡不时探出手去,展开手心,微凉的雨丝穿过她的,应是没甚感觉,却玩得上瘾,乐此不疲。
她忽地眼睛一亮,转眸看向他,想是听得津津有味。
“百年?”
白老有些头痛,即便只有两个字,他也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他抬眸,苍老眉宇间透着严厉。
“不许偷偷去蹭吃蹭喝。”
“我才不会!”玉衡似乎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
她抬手捏了捏雪鹞肉呼呼的肚子,引得胖鸟尖叫一声,一人一鸟,奔跑追打在安静的长廊里。
白老看着雨中的道观出神。
就算是十二长老齐现,那个自下界飞升而来的天命之子也会出现,又能如何。
仙人虽长生,而他已风烛残年。
一观一稚女,反正风云不会涌动到这里。
一时间,幽静道观内,便只有淅沥雨声哗哗作响。
一旦定格,碧衣少女,慈眉老者还有白色雪鹞,堪称一幕宣纸上泼墨写意下生动又平静的水墨画。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即便是隔绝于世的三神山,随着深海浪涛滚滚,一桩桩被人遗忘许久亦或是无人知晓的旧事,正自细雨与海浪中慢慢地,抽筋伸骨,探出头来。
而后,便是天翻地覆。
-
不同于蓬莱,瀛洲常年积雪,近乎于寒冬的天,冷风正紧,天地缟素。
一处山峰莹白覆雪,殿内岑寂如冰。
像碎石打破静湖,泛起涟漪。
一声痛苦闷哼,伴着血肉掼于地上的沉闷声响。
“你窥探我?”
男人白发如雪,容貌极为冷峻,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影。
那人仿佛痛极,一击之下,须臾间竟是动弹不得,她缓缓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如琉璃般冷澈的眼,凉意渗骨。
惶惶然间,竟觉得此刻传说中的天命之子,竟比妖魔还要摄人。
谢折玉反而停住了,缓缓俯身凑近了她,平静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陌生的瀛洲仙君面色神色变幻万千,最终还是选择如实开口,咬牙道:“看见了……一个人。”
谢折玉面上神色不显,却是一反常态地,薄唇扯出一抹笑意:“说来听听?”
那人听出谢折玉声音里的冷意,抬头看时,竟从他眼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杀意,顿觉惶然:“看见了一名少女。”
她伸手扶住一旁的桌脚,挣扎着站起身,慌忙补充道:“她很漂亮。”
看着眼前男人反复无常的脸,却是再不敢说出口,她还看到,那个少女死在他的面前。
话未说完,谢折玉的手如电般箍住她的腕,眼眸里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漠然。
她心下慌张,强笑道:“我已如实……”
语到半截,却听见死寂的殿内,一声脆响,是手骨碎裂的声音,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回神才醒悟原来是自己的手,一瞬间只觉得疼痛入骨,冷汗涔涔。
瀛洲的仙君们久不出世,鲜少能见像谢折玉这般一声不吭便动手的人,更没有受过这般严重的伤。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
她心头火起:“谢折玉,不过一个死人而已,你竟敢……”
下半句话生生扼制在喉里,因为男人方才扼断了她手腕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她的脖颈。
谢折玉的手修长如玉,带着些微凉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安稳无数岁月后,此刻却有一种堪比毒蛇的凉意自她心间缓缓升起。
这还不是最冷。
比他的手更冷的,是谢折玉的眼,比瀛洲终年不化的雪还要冷。
“咔嚓”一声。
视下界为蝼蚁,自诩为神明的人,此刻软软地垂下了脖颈。
“你们也配提她?”
谢折玉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已死之人的身体,停留在缥缈无边际的远方。
不死神明?
男人慢条斯理地拭过双手,薄唇微扯,眸中红意骤显。
不堪一击。
作者有话说:
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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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万千障
瀛洲很冷。
入目唯有铁灰色的冷杉, 在风雪间笔直地指着同样冷灰色的天空。
雪像是一群白蝶穿过云层,铺天盖地而来,终无止休。
古木阁位于瀛洲西郊, 为上古所建,因着院里有一颗近乎于和瀛洲同岁的古梅树而得名。而自从神魔烽火燃起,诸神陨落, 这古梅树也毁于废墟之中, 此处已然凋零不堪,鲜少有人居住。
卫小青站在荒草蔓生的破旧院落里, 有些诧异, 却又有些意料之中。
那个下界之人, 住在此处, 倒也相配——
一处寂寞掩在风雪深处的深山孤院。
不过他想起日前, 有传言说此人心狠手辣, 全然不似仙人做派。想到这,他不由得心里一紧,但到底是长久以来上位者的尊崇使然,他清咳了一声,却是未见有任何人烟迹象, 反而是——
院墙外探出一枝枯枝, 然而那早已枯朽不知多少岁月的枝头竟然蕴了一粒粒细小花苞!
万物皆有灵,而这株古梅的灵分明早已湮灭在上古!
此时却又枯木逢春!
他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清晨时分, 金乌尚未起。
天亮得很慢,雪夜仿佛长得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