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他提着酒壶推开门扉,少女欣喜地迎上来,眉眼含笑,“你回来啦。”
风吹动她月白罗裳,秋深露白,不及她眉眼半分。
他神情似哭似笑,其实,早在那时,她就已向他昭示了一切。
他也看见了他,沈卿记忆中的他,少年苍白冷郁的眉眼沉沉,眼中满是嘲讽:“你以为这三界众生,都如你一般,没心没肺?”
他紧紧握着那枚小像,像失掉所有力气,不是的……
那不是他本意。
自然也看到了记忆里的他走后,白风雪寒,躺倒在紫藤花椅里的少女缓缓闭上眼睛后,眼角淡淡的晶莹。
他想开口,可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喉咙,无法出声。
一种剧烈的刺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碎裂而开,他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逐渐清晰。
细细想来,他们也曾有过好时光。
之前的每一寸过往都像根根藤蔓,在他心底扎根,疯狂生长,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长河转瞬即逝,所念不过渺渺。
一切都如朱颜辞镜花辞树,无法挽留。
谢折玉怔怔地望着空茫夜色,月光如银,倾泻满地,祭台废墟上流光离合,却映照不出任何星影。
他对着虚空伸出手去,触摸到的却只有冰凉的风。
是真的,彻底消散了。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谢折玉指尖微微一动,只觉得心口处像是一阵刀搅,疼得无法呼吸。
他看着神降台一片废墟,缓缓阖上眼。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微笑着,望着冷灰色苍穹的眉眼。
她攀附上他的脖颈,两扇纤长眼睫微颤。
他抱着她,似要揉入骨血。
像是情人相拥。
然后,落星穿破了她的胸膛。
她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那一剑贯穿了她的心扉,应是非常疼罢。
他仰起头,望着漆黑夜空里的圆月。
那轮月亮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月华皎皎,如同镜子映照着他平静苍白的脸。
该怎么办,只要一想起她的模样,他心脏疼得厉害。
明明,他的卿卿最怕疼了。却三次,碎裂在他眼前。
他的一生都在错过。他想恨,却又不知恨谁。
生世纠缠,却又生世擦身而过。
高天之上的白衣男子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吐出来。
谢折玉遥遥望着苍茫夜空,就在此刻,他紧握的掌心传来一阵轻微震颤,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
他摊开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掌——
那颗玲珑豆化作了粉末,带着微微的莹光。
他想立刻握住,然而那些细微的碎粉顷刻间消散在了风里,混入无边无际的冬雪里,再无痕迹。
他再度握住的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
一如她消散的神魂。
最是留不住。
谢折玉站在漫天飞舞的冬雪与光旋里,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只觉得内心一阵苍白。
漫天白色雪花纷扬而下,宛如梦境一场。
然而一朝梦醒,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
只留下他站在半步天门外,远着消失在长河里的人影,无法触碰,也无法离开。
谢折玉看了苍茫天宇许久,冷月皎皎,雪落千山。
他起初痛得发狂,后来逐渐平静。
那些煎熬着他的痛苦好似一瞬间都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冷。
他的心魔……
他轻轻一笑,继而阖上了眼。
明明只是他的爱,他的欲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不该存在的心魔。
他不过是又再次爱上了她。
又何罪之有。
在无尽的沉默中,苍穹上的光线逐渐一寸寸消失。
大地上的人们抬头,却清晰地看到圆月上出现了一点黑斑。
黑色逐渐向冷月中心移去,逐渐扩大——像是月食,却又不同于月食。
反而更像是一场盛大又古老的仪式。
接引飞升之人的仪式。
然而,所有人都惊恐地看见。
那个男人白衣染血,他如墨的发一寸寸变白。
昔日的天生仙骨,万古之材的谢折玉竟是入魔了。
谢折玉平静地垂下眼眸,敛去猩红,看着雪色掩盖下的大地,解除枷锁后,仿佛一切都未来可期。
只除了他。
他眸色沉沉,如看不到底的深渊,在踏过那扇门时,冷冷地弯了弯唇。
不是要天命之子么。
他怎能让他们失望。
唯有身形消散在天门内的一瞬,他好似不经意地回眸。
彼时,圆月黯影,苍穹沉寂。
他陡然想起曾经。
尘土飞扬,黑衣少年驱动灵兽驭车前行,时不时车厢里传出声声少女娇斥:“谢折玉,你稳一点好不好!”
独角兽凌空而起,奔于圆月漫天流盈之下。
少女惊喜出声,他闻声抬头。
明月流华似在手畔,无数星芒划过,急急坠落。
就在光旋将他整个身影吞没的最后一刻,耳畔突然又响起了那道熟悉嗓音。
“折玉,是流星耶!”
少女长睫微闪,眼眸晶亮。
谢折玉猛地抬头,呼吸仿佛滞住,却蓦然看见,少女娇如春花的面容,又隐入无数划过夜空的流星中,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他再也忍不住,眼前猩红一片,死死地掐住了掌心,似要滴出血来。
白发红眸,一剑落星。
沉寂了万年的上界终于迎来了他期待已久的天命之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魔。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了,剩下一更明天一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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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登瀛洲
白虹观的位置实在是有些偏, 在蓬莱仙山最西端,峭壁之上,与海相望。
若是有人幸得入内一观, 便会发现观内摆设看起来稀松平常,与下界乃至人间都没什么两样,着实是配不上这蓬莱最为神秘之处的名头, 甚至还不如人间香火旺的几处道观, 且不说他们是真是假,总归是供奉着几尊神佛, 终年不断。
要是蓬莱任何一个仙君听见了这等想法, 怕是皆要内心暗暗发笑, 想必又是哪里来的土包子。一则是蓬莱、瀛洲、方丈三神山, 遍地都是神仙, 要真论起供奉神佛, 那恐怕要为供奉哪一尊又吵闹不休许久;二则,这号称最神秘之处的白虹观,不过是老君沉迷开炉炼丹,又总是神神叨叨,久而远之, 少有人来此了。
海浪滔滔, 云台之上。
缥缈云雾间,僻静观内, 却是有一道人影。
少女一袭碧衫如水,百无聊赖地坐在空无一人的临院檐廊上,双手托着腮看着屋檐边淅淅沥沥的雨线。
偶尔间将手里的丹丸抛出去, 一只肥嘟嘟的雪鹞扑棱着翅膀一个飞扑叼住, 衔回来给她, 它身形太过圆润,没一会就咕咕一声落在屋檐上滋哇乱叫。
她好看的眉眼微微蹙起,长长叹一口气,漂亮的脸上尽是遗憾之色,衬着蒙蒙细雨,恍惚是墨色晕染而开的美人图,把人看得心碎了肝肠。
“平白吞了那么多灵丹,怎地还是这般不中用。”
若不是她懒洋洋地嗓音,这清婉而又凄美的画面也许会延续得更久一些。
手指一弹,那粒药丸准确无误地掷在了雪鹞眉心,它不堪受如此奇耻大辱,愤怒展翅朝少女俯冲而下——
却穿过了一缕轻薄的虚无。
“当啷”一声闷响。
它直直地撞上了墙廊。
“咕咕。”胖鸟头昏眼花,气急败坏。
“说你蠢笨还不认,明知都是无用功。”
少女蓦地笑了,抬起头看天。
即便是下雨,蓬莱的天也极其浅淡,连带着雨也沾染了几分清明,偶尔有风拂过,雨线便会斜斜打在她的碧裙下摆,却又冷冷穿过,不留一丝痕迹。
远处,海浪滔滔,笼在朦胧烟雨之中,别样寂寞。
少女叹口气道:“他这次怎地发现的这般慢,我等的真真是要无聊死了。”
说完目光一转,落在一侧青石上,一壶仙气四溢的好酒,一枚青花雕样的丹瓶。
忽而她怏怏的眉眼向远处看去,嘴角漾出一抹笑意。
“来了!”
一旁的胖雪鹞也碍于她的胁迫,大气也不敢出,翅膀鼓鼓。
“人呢?人呢!”
一道怒吼果不其然响起。
听起来像是七旬老者,却是中气十足,震得琼楼碧瓦都仿佛簌簌不停。
“玉衡!我的竹叶青呢!”
那唤作玉衡的少女笑嘻嘻地望过去,只见白眉须发的老道走的虎虎生风,两袍八卦袖角带起一阵风,他四下寻找不获,便沿着往前院走廊过来,一路上春草萌生,夏花葳蕤,秋枫如火,寒梅冷香。
人间四景,在此地竞相亮相。
遍寻不见,老道沟壑纵横的脸上却有几分心疼之色,吼完却是没了后劲儿,一副被磋磨得没了脾气的模样:“小玉衡啊,那可是我存了千年的窖藏,你总得给我留一口吧。”
“咕咕!”
雪鹞瞧见他,像看见救星,忙不迭叫一声。
白老停下脚步,循着声音看去。
长廊藤蔓掩映,墙角一株盛放欲滴的红梅。
斜风细雨里,一个头梳双螺髻,穿水碧色广袖裙的少女,捧着一盏饮了一半的竹叶青,仰着头看着他,眉眼弯弯,姣好天真的面容上笑意盈盈。
好似一瞬间,就不气了。
白老摇摇头。
他活了不知多少岁月了,如今反到头来,和个小女孩计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