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还不会掩饰情绪的她原本漆黑的眼眸里此刻布满了慌张。
她后知后觉地动了动手指,将它的小脑袋托起来,声音颤抖着,如幼兽绝望呜咽:“小一……?”
她前世万年恣意,一朝转生至此,未成想神魂皆受挟制。
起先,在此界的每一年,她每时每刻,就连梦里都在想着,如何摆脱这个所谓“反派系统”的控制。
然而,祂就像是无处不在的鬼魅,如骨附蛆。
终于,祂给了她一个足以悔终生的惩罚。
太一伴她走过万年,小青龙神智初生,懵懂天真,却黏极了她,时常偷偷幻形偷溜出来,依偎在她肩头,如此,一人一兽望遍人间。
可是如今,因为她的任性,她的不自量力,它现在蜷缩在她怀里,虚弱的魂体逐渐无法凝结。
眼泪随着女孩尚且稚气的面容淌下,落在小青龙脸上,滑过它漂亮可爱的尖尖龙角。
它生于太一。
洪荒漫漫,山海变迁,它总是伴着她。
他们心神相连。
它尚未知晓什么是情感,但是却感受到女孩此刻苦涩的眼泪。
即将消散之际,小青龙用尽力气抬头,像过往千万次那样,蹭了蹭小主人的脸。
“虽为废铁,生出灵智却也不易。”
那颗巨大的眼珠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你若听话,我可留它一缕残魂。”
谢折玉僵硬地立在原地,他的心几乎都要碎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年幼的沈卿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泪痕,总是倔强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像业火归于寂灭。
她踉跄着站直,抱着将要化作青烟的小兽,敛去了所有天真和妄想。
然后,缓缓地跪下去,低下了头。
“沈卿此生,唯神所驱。”
“只为天命之子而活。”
眼前的景象一幕幕碎裂,此处记忆到此为止。
谢折玉闭上了眼,不敢去想,不敢去看,心口止不住地疼。
接下来的一切,他都知晓了。
他陡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猛地想起了少女神魂消散前的最后一刻。
她和太一,剑斩天道后,明明垂死之际,眉眼间却是仿佛解脱。
终于自由了。
原来如此。
有冰冷的眼泪从他漆黑的瞳眸中大颗落下。
长河流逝,浪花滔滔。
转眼间,他所处的一切又变幻了天地。
谢折玉回神,睁开眼,倏忽怔住。
少女的记忆长河不过数十浪花——
唯有人一生中最为深刻的记忆方可汇聚而成。
然而,此刻,他望着小桥流水,青柳人家。
眼前这一切,分明就是扬州,他和她的家。
正是清晨,巷口的豆腐娘子早早支了摊儿,正大声地吆喝着,旁边一双儿女亦是帮着忙前忙后,不时嬉笑打闹着。
扬州正值初夏,即便是初阳晒在人身上也暖洋洋地,悠悠白云从祥和安静的青柳巷上空飘过。
谢折玉苍白着脸,看着眼前闪过的一幕幕光景,皆是他们在人间时的寻常往事。
不过是些院中扎秋千、桥边赏春景、安和堂治病救人……
他以为她不在意的。
这些过往。
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幻境中过去的扬州暖阳打在白衣男人身上,却反而映衬出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缓缓地攥紧了手,一瞬间像是一把刀,搅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开来。
他沉默着,任由长河滔滔涌过,将他淹没在下一朵浪花中。
清水镇昏暗阁楼里。
少年一袭黑衣浸透在无尽血色中,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
谢折玉半垂着眼,立在一旁。
这是他们第一次下山除妖,彼时少年修为尚浅,着了山魅的道。
他记得,此次历练过后,回宗闭关,众人口中的万年奇才,轻而易举地结了金丹。
他看见,原本吊儿郎当的少女抬起手,眉眼轻柔——
意春风温柔拂过,一寸寸潜入少年破碎脏腑内,温柔地修复着几近崩溃边缘的经脉。
那枚千金难求的妖丹,在她指尖变幻着,最终化为金光,渐渐沉入他的血脉。
这意春风,比他记忆里的任何一次,都要柔和。
少年尚未苏醒,循着热意蹭在少女掌心。
她愣了愣,却是抚平了他微皱的眉眼。
温柔又缱绻。
谢折玉目睹了这一切,惨然一笑,他动了动干涩的唇,最终没有发出任何话语。
沉默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少女的记忆长河里。
他不知晓下一处场景会是哪里,这些过往的细节,像一把刀,一寸一寸,将他剖裂。
作者有话说:
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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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悲白发
逝川幻境, 空之境。
在琉华所设的幻境下,树下的黑衣少年昏睡不醒,亟有融入空境之危。
枯木倾盖, 冷月飞旋。
一路远道跋涉而来的少女驻足在他面前,沉寂片刻后。
她捧起了少年的脸,微微俯身, 淡色薄唇覆上他冰冷苍白的唇。
谢折玉抿紧唇, 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明知这是过往之事,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 他的手贪恋地穿过她的发, 却掬了一簇月色。
他近乎于绝望地哑声一笑, 木然地想。
少女气息温软如春风, 似是他曾拥有过的熟悉与柔软, 曾贪恋无数遍。
他竟以为是梦境。
简直是可笑至极。
苍穹之上, 天门之内。
有人看清了那万年来的飞升第一人此刻的模样,讶然地张了张嘴。
他看起来毫无一丝成神的喜悦,反而面色惨白,像是沉沦进九幽诡梦。
然后,两行血泪缓缓地自他紧闭的眼中蜿蜒而下。
一朵桃花粉意翩然, 不知从何处飘来, 落在他手心。
他抬头,望向长河深处, 有粉白色的桃花从天而降,摇曳不休。
而纷繁花色中,归一宗正殿大门若隐若现。
少女坐于一束花枝上, 悠悠御空而来, 双螺髻高耸轻晃。
桃夭灼灼, 神女入梦。
山雾影重,她走过的地方,悬在路旁的明月珠随之亮起。他的目光随着少女的背影一路远去,穿过重峦叠嶂,最终停在如火一般浓烈的桃林中。
他想起来这一夜,仙门大比夺魁,宗门上下庆贺。
自然也想起来,她也曾在他怀里沉睡。
春衫薄,少女最软的地方贴着他的胸膛。
他无力地低下了头,脸色苍白,感受着胸口几乎窒息的痛楚。
一直都是她……
从来都是她……
他曾经离真相只隔一线,却就这样咫尺天涯地擦身而过。
谢折玉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再察觉到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一淌而下,他垂眼,满目血色。
他怔怔看着。
却又再度鼓起勇气,顺着少女身影往深处去。
是通往霏雨芳尽的路。
记忆里的花墙依旧葳蕤盛放着,青石松绿,幔帘轻荡。
这条路,十年间他曾走过无数遍。
现下重走一遍,每一步都近乎于凌迟之痛。
到了廊前长阶下,他怔怔地望着那颗虬枝盘结的千年花树,忽地想起了那个滂沱雨夜。
御剑流光三万里,烛火下案几旁,一袭玄袍的少年紧握着手中刻刀,银锋百利,一笔一划,雕刻着心尖上的人。
谢折玉抿唇,想起什么似地沉默地从怀里取出一颗小巧精致的玲珑豆。
那个雨夜,他不知因何,一直没有丢到它,反而将其随身珍藏。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那尊栩栩如生的小像上,是个娇笑倩兮的女子模样,发髻松软,眉眼懒散。
良久,不知为何,他拿着小像的手微微颤抖着。那夜是她的生辰,倘若他若是送出去了,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耳边似乎响起少女娇甜如蜜的嗓音:“折玉。”
然而他却比谁都清楚,再也无法重来了。
一阵狂风袭来,桃花随风而下,像一场粉白色的雪。
谢折玉陡然捂住眼,再不敢看眼前一切。
奇怪的是,过往十年间在归一宗的所有事,从前鲜少想起的,留意的,在此刻一幕一幕全浮了上来。
霏雨芳尽的一切都未曾变过,幔帘之中的内室,明月珠旁的白玉石是她打坐之处,檀木案几时常蒙了落花,是她最爱看话本所待之处,院子里的青石下是她休憩之处,到处都是她,哪里也是她。
桃花落尘,她却不在。
谢折玉追随着她,看着她因着玄衣之死有几分心伤,一步步走到了玉衡阁。
玉衡阁风雪依旧,他看见少女衣袂翩然,被夜风吹得飘起来。
她笑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立在玉衡阁终年不败的风雪中,看着冷湖竹亭,月下饮酒的两个人。
湖边飞雪,夜色暖竹楼。
少女懒洋洋地饮尽琉璃盏中的万古消,好看的眉眼沾染了些许淡淡的粉意,低声喃喃着:“扬州……秋露白,却是不错。”
夜风呼啸,吹得古树枝桠上的层层树叶在风中乱舞。
他不敢再看。
秋露白……
尚在人间时,她爱极了这酒,每逢秋露时节,便催着他去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