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乖巧坐在椅子上的少女身影,乌黑剔透的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定会像猫儿一样扑到他怀里,娇声唤着,“谢折玉。”
他打帘而进,果不其然,少女转头瞧见了他,手里的白玉团儿,欣喜地笑着扑过来。
倘若能一直这般,倒也不错。
沈卿懒洋洋地这般想着,却在忽然间觉得有些晕眩,眼前恍似生了一场大雾,连带着男人冷冽的眉眼也蒙上了一层幻色。
她扑到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卿卿。”谢折玉低头,唇角带笑,唤她的名字。
沈卿茫然地睁大了眼,清亮的眼底映着男人含笑的眼。
“折……”
她张了张嘴,来不及吐出只言片语。
刹那间,钻心噬魂的痛楚如浪潮般袭来,如海水将她彻底淹没,整个神魂像是被活生生撕裂开,疼的要生生死去。
谢折玉心中空了片刻,连脑子也没有反应过来。时间仿佛变得很漫长,一瞬又像是一年。
哐当一声,是白玉碟碎裂在地的声音。
满地亮晶晶的碎片,像极了少女现在的模样。
谢折玉手指颤抖,把她抱到怀里。
少女眼神空濛,明澈的眼失去了色彩,灵体渐渐像碎裂的白瓷,出现了纷涌的裂痕。
她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襟:“我好疼…”
谢折玉仓皇地划了个结界,将少女圈在其中。
如此,即便是她神魂碎裂,他也能一寸寸拼凑起来。
他明明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她只需安静地睡一觉,他自会去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折玉,我、我好疼……”她哽咽着,像小兽窝在他怀里。
在遇见沈卿之前,谢折玉从来都不知道,这世间竟还会有如此惨烈的宿命。
像密密麻麻的丝线,将他和她紧紧缠绕着。
怎么也逃不脱。
他终于知道,那只扼住他命运的宿命之手原来从未松开过——是宿命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
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侵袭了他,谢折玉只觉得心口也要疼得快要死掉了。
他好不容易寻见她,却没有任何办法来救她。
沈卿原本单薄的灵体逐渐碎裂,她明亮的眼逐渐黯淡。
“谢、谢折玉。”
“嗯。”
“你是不是、特别欢喜我?”
谢折玉喉间一甜,鲜血涌出:“最喜欢你。”
“那想来,我死之前,应当也是欢喜你的。”
他牙齿都在颤抖:“你不会死。”
“我太疼了。”
少女轻声说着。
沈卿再没有力气,噬心藤啃食着她本就微薄的灵体。
“记得在我坟前,浇一坛老白的酒。”
她低声喃喃道,手从他身上滑落,最终归于虚无。
男人白发散乱,失魂落魄,他哑声道:
“卿卿。”
“玉衡。”
“师尊…….”
没人回答。
十方洲桃林簌簌。
谢折玉一人困于空空的结界中,哑声低笑。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早该毁了这里,杀了这些弱如猪狗的东西!”
空荡的十方洲回荡着令人悚然的低哑笑声,这笑声包含着数不尽的悲怆与怨恨。
室内温暖的光映在墙上,也映出了一道影子——
一个近乎于怪物的魔影大口吞吃着四散灵魂碎片的影子。
第95章 劫钟响
月寒日暖, 来煎人寿。
天边第一缕晨光落在风中呜咽的十方洲。
满头华发的男人独自坐在桃色深深的树下,背影孤寂又挺拔,像一棵沧桑万年的不老松, 枝桠间落满了粉盛烟霞的落英。
那些不知人间愁滋味的落花,从天而降,打着旋儿, 乘着风落在了他的眼睫和发丝上, 好像渗入了骨血,掩出艳若鲜血的红。
晨风熹微, 飞花旋落在雕梁玉瓦上, 天际朦胧还带着微薄的深蓝, 云外好像有玉笛声声响起, 蓬莱绝顶上的古旧老钟, 奏出沉重漫长的乐响。
天亮了。
那道静默的人影也动了。
谢折玉仔细地擦拭过落星冷冽的剑身, 起身,独自走向了松山涧道上。
昨夜雨疏风骤,阶前一地落花,今早,青山雾气渺渺, 打湿了他玄色衣袍。
他一刻也未曾回头。
哪怕是最后, 也未看一眼这桃花袅袅的十方洲。
直到一道苍老平静的声音穿破浓雾弥漫,着一袭八卦袍的白胡子老道远远地站在道观外, 不复往日的中气十足,小心翼翼间,三分欣喜, 七分期盼。
“哎, 来啦来啦!”
老道虽然年纪大了, 但耳目却灵,老远便瞧见了山道上隐隐绰绰的人影,当即丢下了手下正给丹炉扇火的蒲扇,一路急忙忙地寻了过来,却在踏过门槛儿时,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敛去匆忙神色,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可不能让她看见之前那般,要不然尾巴要翘天上去。
“你急个什么!”
老道脚下不停,却是朝一旁扑棱个不停的雪鹞笑骂道,“几天没人收拾你,敢上房揭瓦了还!”
“咕!”
小白愤愤然转了个圈,以示抗议。
明明你跑的比我还快!
他竟是一路行至了白虹观。
望着欺山大雾中的一老一少,谢折玉沉默无言,不知从何开口。
白老折了片荷叶给他撑着,踮脚往他身后看去,没看见半分人影,又凑近了看他的袍袖,雪鹞也吱吱叫着去叼他的袖袍一角。
老白竖了眉毛,却是佯怒道:“这调皮鬼,定然又是喝了酒,睡过去了。”
谢折玉只觉得喉咙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般,说不出话来。
“我定会寻回她的一魂一魄。”
临行前他对老者许下的诺言犹在耳。
“无妨无妨。”
老道笑呵呵地拂过袖角,“我刚参悟了一处新丹方,想来她见了,定是会馋的不行。”
说到这儿,雪鹞兴奋地扑棱着翅膀绕着飞了两圈:“咕咕!”
没有人和它抢吃抢喝,小白很是寂寞。
谢折玉张了张口,发不出半点声音。
“瞧我这记性,你不得去参加那劳什子大会吗!”
老道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是乐呵着的,他掏了掏乾坤袖,鼓捣出一块黑黝黝的小石头,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落在他手心。
“小老儿翻来覆去,也就这一块破石头还算得上珍贵。”
不等他说什么。
“走吧,回家咯。”
老道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依旧乐呵呵地转身,一步步踏过铜绿牌匾,迈过四季朝花,檐下灯笼渐晃,打落在他一深一浅的脚下。
原来有只鞋履,竟不知何时给跑丢了。
白虹观的海雾依旧弥漫,廊花依旧,只是少了那个倚在檐廊下的人罢了。
他还立在原地没动,老道也没再管他,自顾自地半靠在正对着道观大门的廊柱下,对着山海发呆,没一会就打起了鼾儿。
从他的方向看过去,正好便是山路,即便是有一丝人影,也一览无余,第一时间看得清楚。
雪鹞乖巧地倒挂在睡过去的老道旁边,没有出声。
微微细雨穿花巷,簌簌星光照旧乡。
等啊等,等啊等。
蓬山路遥,相见时远。
黄叶风雨,故人难昨。
风里传来咿呀的曲声——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渺渺兮声,零落了一地。
一曲葛生罢了,山路人影渐远。
自极西处一路行东,便是归墟。
抬起头,神山的天依旧是那么蓝,前不久的过往仿佛就在手边,浅浅一握便能捉到。
远山寂寂,传来遥远沉朽的钟声。
谢折玉握紧拳,手中的那颗五色石硌得心疼,虽不知白老看出来了点什么,他却早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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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绝顶,归墟通途。
谢折玉淡淡地抬眼,脸上尚有落英滑落,像极了白雪皑皑下盛开的红梅点点。
黑如点漆的眼中是令人心悸的淡漠。
登顶归墟,需开命轮。
苍白修长的手指缓缓地覆上那三界内外只有天命之子才能转动的命轮,一寸一寸地转动。
命轮上有刻痕十二道,相传乃太岁承道尊之谕所刻。
即便是天命之子想要打开,也要付诸太多心力。
虽为仙骨,却已堕魔。
所以想要彻底在十二长老的眼皮底下不动声色地打开命轮,除却半阙仙骨加持 ,更需神魂竭力而为。
谢折玉苍白的手指几乎要扣入玉石的命盘上,强行压抑着与规则相碰撞而翻涌的魔息,他一寸一寸地将其转开。
倘若神之眼尚在,必然能发现他的异常,从而重新部署。
可惜,玩弄宿命者,终究被宿命玩弄。
窃取而来的力量,早就毁灭在神山界开之时,少女一人一剑下的灭天之劫里。
当命轮的刻痕转过第九宫的时候,云雾间陡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响,他应声望去。
虚无间像是开了一道极浅的缝隙,有数不尽的灵意袅袅漫出,将孤零零的白发男人淹没。
里面便是归墟,长老居所,亦是封印所在。
仅仅一隙,璀璨如水的流光伴着馥郁灵息从里面倾泻出来,化作无数飞舞的玉蝶,仿佛世界的尽头,洪荒的源起。
他眼底划过一丝讽色,这便是世人尊为神明的人,这便是自诩三界至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