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那出戏码真是怎么看怎么拙劣,一分可信度也无。
只当时她也不知为何,脑子一冲动便那样做了。
被郁轩看破倒也罢了,可是自己最后却过河拆桥,将无辜的南宫也拉下水,实在是过分。
也不知他会不会因此而生她的气。
说起来,南宫与自己非亲非故,本也没有理由帮她逃离这里。
更何况,他的小未婚妻,现下也已找上门来。自己再凑过去,便有些不合适了。
想到这里,花清染垂下眼眸,心道:小宴以后,怕是不会愿意再来帮我了,也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做朋友。
花清染啊花清染,都说你是至纯灵骨,聪慧非常,怎么这种时候却犯起蠢了呢?看看你做的什么好事!
她心里烦乱,索性挥退了使女,自己沐洗干净后踏出白玉池。
她披上外衫,靠坐在白玉池边,并未急着离去。
只要不让她去到那个满是郁轩气息的寝殿,无论在哪都好。
然而花清染还未在这里停留多久,那道令她瑟缩的气息,便又出现在附近。
“夜已深了,花主为何还不回去?”
郁轩绕过屏风,毫不避讳地向她走去,凛冽的气息瞬间卷裹而来。
花清染心下一紧,连忙站起身,却又敏锐地嗅到他身上带着的酒气。
在她的印象里,还不曾记得郁轩也会饮酒,看他这模样,怕是醉得不轻。
她直觉危险,不禁谨慎起来,“我将才沐浴完,还没来得及动身。”
不知是否是因为饮酒的缘故,郁轩的眼尾微微有些泛红,但也因此失了几分平日令人敬而远之的冷厉之气,甚至连眉眼都柔和不少。
他笑了一下,向她靠近,“这些下人真是不懂事,怎能将花主一个人晾在这儿。不过,也不妨事,本座亲自来接花主回去。”
花清染见他如此,本能地后退几步,坚定道:“我不回去。”
听到她拒绝自己,郁轩收起笑意,一步一步逼近过去,“本座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
花清染尽量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捏紧手心,重复道:“我不回去!你这样做,于礼不合,你我还未结契,怎可同处一室!”
她已然退无可退,索性将手背向身后,准备聚力反击,却见郁轩突然红了眼眶。
他紧紧盯着她的脸,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悲戚,“阿锦,回来好不好?”
花清染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乞求。
她脑中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扬声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阿锦,我是花清染!”
郁轩却似对此置若罔闻:“百年孤寂,我都熬过来了。阿锦,你可怜可怜我,不要再让我等下去了,好不好?”
他说着,将手伸了过来。
花清染见势连忙躲开,却不想这一举动似乎刺激到了郁轩。
他错愕了一瞬,一把将她死死锁在怀里,喃喃道:“不要走阿锦,别再离开我,阿锦……阿锦……”
花清染头皮直奓,死命挣扎起来,却始终无法挣脱他的束缚,只得冲他大喊:“郁轩你清醒一点,我是花清染!花若锦已经死了!”
听到这话,郁轩身子一僵,眸子里的无措和彷徨顿时消弭。
他立刻放开花清染,手握成拳,死死盯着她,“你方才,说了什么?”
花清染一时心急,不禁失言。
她知道自己瞒不下去,索性向他坦白:“事已至此,不怕告诉你,我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方才那一幕,令她心下惊惶不已,先前那记忆交叠所致的头痛,也再次袭来。她说这话时,浑身都止不住在颤抖。
郁轩此时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剐,声音如同蛇信一般冰冷。
他冷笑一声:“花主知道什么了?”
花清染掐着手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可即便如此,她此时再开口,也已有些艰难。
“花若锦,你爱的女子叫花若锦,而我现在的这具肉身,便是她的。”她勉力支撑着,直直对上郁轩的目光,“你们想要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命。对么?”
郁轩怒极反笑,“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不久之前,葬花陵。”
说完这话,花清染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再也支撑不住。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在郁轩愤怒又惊疑的眼神中,缓缓倒了下去。
*
寝殿外间。
郁轩见到一袭白袍的大祭司从里间出来,立刻上前问道:“她如何?”
孤阙祭司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这是何意?”郁轩紧张起来,“如今她已突破,修补阿锦的灵脉,虽会令她亏损不少精元,但也不至如此虚弱。”
“非也。”孤阙摇了摇头,沉声道,“方才我已探过,锦夫人的灵脉多数已被修复。但城主可还记得,宫里的那部移魂转生之术,并不完整。若我猜得不错,花主现下的昏睡之症,应是与此有关。”
郁轩微微蹙眉,“大祭司的意思是说,这是禁术残缺所致的后遗症?”
“多半如此。”
孤阙将手中法杖轻触地面,流光过后,一部残卷立时浮现在他眼前,“此术本就凶险万分,一步不慎,便是两条人命。此次冒险施行,实为下策。”
“我猜测,这残卷所缺失的几页,正是消弭花主这昏睡之症的关键。若不尽快解决,恐会伤及锦夫人的根本。”
郁轩急道:“可余下的那几页,本座命人寻了百年也未有所得。可还有别的办法?”
孤阙思索片刻,道:“城主再给我几日时间,我会尽力寻得解决之法。”
第29章 坦诚
花清染足足沉睡了两日, 终于醒转过来。
她方一睁开双眼,便看见郁轩正看着她的脸出神,眼神幽切。
前夜的经历令她心有余悸, 她担心郁轩再次将自己错认成旁人, 连忙弹坐起来,缩到床榻里侧一角,谨慎地盯着他。
“我警告你, 咱们话已经说开了,你不许乱来!”
郁轩却收回落在她脸上的视线, “花清染?”
她微微一怔,“怎么?”
“没什么。”
郁轩徐徐起身, 眼神清明,“只是有些好奇,你如此不顾一切地,暴露自己知晓真相一事,就不怕本座一怒之下杀了你?”
花清染心头一跳,想起南宫别宴说过, 只要她还在这具身体里一日, 郁轩念及原主的安危,便不会轻易伤害她。
她稳了稳心神,冷静道:“杀了我,你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生魂, 还能由谁来温养这具躯壳?”
“你就这么有恃无恐?”
花清染紧紧抱着膝盖,悻悻道:“不, 我怕得要死。”
郁轩轻笑一声, “你倒是坦诚。”
她撇撇嘴, 直言道:“反正都这个时候了, 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们开诚布公,把话都说明白了。”
郁轩神色冷淡,背过身去,“本座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花清染看着他,一咬牙,“你就不怕,到时我故意反抗,误了花若锦的转生之机吗?”
闻言,郁轩果然再度看向她,眼神愈发阴寒,“你还不配提她的名字。”
“好好好,我不提。”花清染担心激怒他,连忙摆摆手,“但是咱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我若配合,城主大人可否替我寻得一线生机?”
他冷哼道:“你有何资格,同本座谈条件?”
“可你也不会拒绝我,不是吗?”
“你敢威胁本座?”
郁轩微眯起眼,语气中透着危险。
花清染被他的眼神一惊,硬着头皮说道:“绝无此意!你我二人互利共赢,何乐而不为?况且,花……”她连忙改口,“您的心上人,若知晓我是为了复生她而死,未必会开心。”
听闻花若锦百年之前,曾为镇压花魅之乱,甘愿以身赴死。
如此作为者,必会怀有一颗济世悲悯之心。对这种以命换命的邪术,定然嗤之以鼻。
以郁轩对花若锦的了解,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花清染现下别无他法,只能冒险赌一把。
她紧张地攒着裙摆,观察郁轩的神色。
这一番言论,显然触到了郁轩的逆鳞。
但他也只是愤愤瞪了她一眼,一言未发,便拂袖而去。
花清染不知他究竟何意,反倒更加忐忑起来。
*
离开幽明殿后,郁轩屏退左右,只身来到葬花陵。
他在白玉石砌成的月台上驻足,抬眸静静看着那道水波流转的石门,眼眸里满是晦暗。
彼时葬花陵内。
花若锦虚弱地倚靠在冰玉床上,伸手轻抚着幽真的头。
幽真平静下来的时候,身上的戾气便几乎察觉不到。她闭目趴坐在床边,模样甚是乖巧,倒真有几分八九岁女童该有的模样。
她睁开漆黑的眸子,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反抗?”
花若锦沉默无言,只神色柔和地继续手上动作来安抚她。
幽真换了个姿势,将下巴枕在手臂上看着她:“你明明可以向我求饶。只要你求我,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为什么要忍着?”
花若锦终于出声,语气温柔依旧,“因为,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被葬花陵的怨气浸染了千万年,我不该随口一说,就期盼你能放下。”
“你心里的恨不会轻易消解,需要发泄出来。这些我都明白,所以小幽,我愿意来承受你的恨,但也请你不要伤害这具身体。好吗?”
“你愿意承受?”幽真直起身,不悦,“你就不怕,我当真把你的魂魄吞了?”
花若锦淡淡笑了笑,“怕啊,哪有人不怕的。可如果我也拒绝你,你又该怎么办啊……”
“你这么做,是在可怜我?”
她摇摇头,“不,你不需要旁人可怜,这是幽明界对你的亏欠。我是郁轩的妻子,合该由我来弥补。”
闻言,幽真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忽然重新趴在她手边。见她没有动作,又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花若锦无奈笑了一下,继续轻轻抚着她的乌发。
沉默了好一会儿,幽真才轻声开口:“凭你一个人,不够的。”
“我知道。”花若锦垂了垂眼睫,“但我还是希望,小幽能放下仇怨。哪怕以我之力,只能化解你心中千万分之一的恨,至少也会让你好受一些,不是吗?”
“花若锦,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这副自诩善良的模样。”
若在以往,听到这番近乎自以为是的劝慰,幽真必定早已勃然大怒。
然而此刻,她却依然保持着平静,语气无邪却又沉重。
花若锦察觉到她的改变,欣慰地笑了笑,“我知道。”
幽真看到她的笑,却像被刺到一般,赌气似的将头埋在手臂里,闷声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你这样对我,我也还是要杀了他们。”
“可即便你那样做了,你真的会开心吗?”
她抬眸:“等我杀了该杀之人,自然高兴。”
“你之所以如此痛苦,是因为心中执念太过强盛。而造成这执念的人,大都已经不在了。你这么做,于他们而言无关痛痒,你只是在惩罚自己。”
花若锦抬手抚摸着她苍白又稚嫩的脸,眼神悲悯,“小幽,葬花陵沉积的滔天怨气,不是我和郁轩的错,更不是你的错,可外面那数万万的百姓又何其无辜?他们若因此枉死,与这里的无数花魂,又有何区别?”
幽真怔怔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惶惑。
“小幽,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幽真不自觉发问:“试什么?”
“试着去忘记。”花若锦柔声道,“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幽真愣了一瞬,突然冷声道:“你骗我。”
她狐疑地移开视线,“郁轩的计划还没终止,他马上就会让你复生。”
而复生之后,你就会离开这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漫长无尽的陵墓里,被怨念蚕食。
“不,我不会让他那么做。”花若锦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幽明王城的罪孽已足够深重,他不能再造杀业,若当真走到了那一步,我会阻止他。”
她对幽真伸出手,“来,小幽,试着让自己轻松一些,好吗?”
幽真怔怔看着她伸来的手,良久,喃喃道:“花若锦,当初,你为什么要给我起‘幽真’这个名字?”
花若锦似是有些意外,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答道:“淡远清幽,抱朴守真。”
听到这个回答,幽真心中一痛,蓦然落下一滴泪,漆黑的瞳仁渐渐恢复清明。
自她有意识以来的千余年间,眼前的这个孤魂,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愿意陪她说话的“人”。
在遇到花若锦之前,她甚至都不曾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她终日在怨恨里沉沦迷失,对周围的一切都恨之入骨、厌恶至极。可后来有一日,她却发现自己竟舍不得对这个女子下狠手。
她叫她“小幽”。
这仿佛一句诅咒,破开她心底最坚硬的壁垒,种下一粒名为“救赎”的种子。
她眼看着这个女子用温柔和耐心,一复一日地精心培育。直到现在,那粒脆弱的种子,终于有了破土而出的征兆。
她不愿让这个孤魂离开这里,她想让她留下来陪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