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真几乎将要把手递向花若锦,然而在触碰到她指尖的刹那,却猛然察觉到葬花陵外的陌生气息。
这让她倍感烦躁。
幽真嗤笑一声,“花若锦,你还想骗我?”
她猛地站起身,伸手指向后方,“看看外面是谁来了。整整一百年了,他变成现在这副冷酷自私的模样,全都是因为你呀。”
她大笑起来,瞳仁再度被漆黑填满,“你说你会留下来陪我?别装了!”
“没有人会愿意放弃活着的机会,更何况,还有你的好夫君在外面,苦苦等着你回去。”
“花若锦,你以为你是谁?休想再来蛊惑我!”
说至最后,她的声音已被冷意充斥,却又隐隐透着惶恐不安。
她退开几步,桀桀低笑,“他好像不敢来见你,没关系,我去替你看看他。”
言罢,幽真化作一道轻烟,消散在白昙花海之间,唯有泛着冷意的声音,轻轻传入花若锦耳中——
“不要再试图阻止我,否则这一次,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花若锦敛起眉头,轻叹出声。
*
郁轩立在葬花陵的石门前,这道石门上禁制的解法,他早已熟记于心,却每每都望而却步。
他知道,他心爱的女子,就沉睡在这道门后的白昙花海里,可他却不敢以如今这副模样去见她。
她若知道他这百年来的所作所为,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就在他犹豫不前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他惶然回头,却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蓦然出现在身侧。
见他愣神,化作花若锦模样的幽真内心一阵嗤笑,学着她的语气唤道:“轩哥。”
她与花若锦片刻不离地相处近百年,对她的神态语气,甚至说话时不经意的小动作,都十分熟悉,此刻模仿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她的模样几可以假乱真,饶是郁轩也不禁后退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阿锦?真的是你?”
“是我。”她近乎透明的魂体站在原地,轻易看透了他的心思,“葬花陵中的禁制对你无用,为何一直都不肯来见我?”
“阿锦,我……”
“花若锦”走近几步,神情哀怨起来,“百年未见,你变了很多。”
郁轩自觉心虚,只垂着眼眸,不敢看她。
“为什么不看我?难道你不愿见我吗?”
“不,不是的!”郁轩忙道,“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我只是……”
“你怕我会责怪你?”她抬手抚上郁轩的眉眼,柔柔笑起来,“怎么会呢,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永远支持你。”
说罢,她轻叹一声,“你是在担心,我会反对你用移魂转生之术来救我,是吗?”
郁轩垂着眸子,眼神里浮现出一丝惊慌,“你都知道?”
她笑了笑,平静道:“我虽身死,但魂魄弥留之际,模模糊糊也能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些事。”
“你把我和另一个女子的魂魄彼此互换,为的是让她以神魂之力,修补我的灵脉,好助我复生。是吗?”
郁轩艰涩开口:“是……”
“花若锦”满是了然,“若放在之前,我的确该怪你自作主张,怪你视人命如草芥。但如今,我已是神魂之体,你想做什么,我又如何阻止得了?”
“阿锦,不要怪我……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
郁轩面露痛苦之色,“我听了你的话,谨记自己的身份,没有弃百姓于不顾。你离开的这一百年,于我而言,每日每夜都是折磨。”
“我想让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来,无论用何种方法,哪怕以我的性命为代价,我也要让你活过来。”
“可你用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性命,你要让我背负着这条人命活下去吗?”
幽真学着花若锦作出一副悲悯模样,“轩哥,这样未免太过自私。”
听到这话,郁轩突然紧张起来,语气近乎乞求,“对不起阿锦,都是我的错。”
“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会试着替她寻找生机,求你不要拒绝转生之术,好不好?”
幽真内心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哀戚之色,“移魂转生一旦施行,便再无逆转的可能。你又如何予她生机?”
“只要你快些回来便是。”郁轩快速说道,“她的魂魄多附在你身上一日,对她而言便会多一分消耗。如今你的灵脉已修补完全,只要你早些转生,我会想办法让她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这样,兴许能让她活下来。”
“花若锦”一愣,“当真?”
郁轩肯定道:“我会尽力保住她的性命。”
幽真略一思索,内心颇有些叹惋。
心道:唉,让她活下来,少了一条冤魂,岂不无趣?不过也无妨,她能活着,花若锦应该会很开心吧?
郁轩自是不知她的想法,见她不语,急忙又道:“阿锦,她现下的情况很不好,能救她的,只有你了。”
第30章 吞噬
“花若锦”惊奇道:“她怎么了?”
郁轩自知已瞒不住她, 索性和盘托出,“宫中留下的移魂转生术,其实是残本, 故而施用起来, 可能会出现诸多变数。”
“她昨日突然昏迷,孤阙猜测,许是施术时, 在残损之处出了差错,导致生魂与肉身无法契合。再拖下去, 她的神魂受损只会更加严重,到时怕是无力回天了。”
“原来如此。”
“花若锦”沉吟片刻, “你是想,让我尽早回归肉身,好将那个生魂换回她自己的身体里,是吗?”
郁轩低下头,涩声道:“是。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 可以保她一命。”
“花若锦”叹道:“既然能救她, 我怎么会拒绝呢?”
“阿锦,”郁轩闻言,惊喜地看向她,“你是说, 你愿意回来?”
她柔柔一笑,忽又悲戚地看着他, “但那毕竟是禁术, 又并非完本, 即便我与那姑娘的魂魄各自归位, 也难保此术不会对我们有所损伤。”
“我与大祭司,对此亦有顾虑。故此……”
郁轩迟疑片刻,终是决定将所有打算都向她坦白,“先前我们打算,以她的神魂为引,确保你顺利复生。”
“花若锦”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轻叹一声,“我知道一个法子,或许能保此术万无一失。”她定定地看着郁轩,“我与她,都能活下来。”
郁轩忙道:“什么法子?”
她缓缓道:“宫中曾有一部上古流传下来的典籍,相传本是凡世众神遗落之物。里面记载过一件法宝,名为“血砂珠”,用之可固魂凝魄。兴许,会对她的神魂有所助益。”
郁轩微微有些讶异,“我竟不知,宫中还有此等典籍,阿锦是如何得知的?”
“花若锦”眼波一转,从容解释道:“啊,这部典籍太过古旧,个中记载早已无从考据,故而一直被陈放在宫中的典籍库里无人问津。我也是先前无意间看到,觉得新奇才将其记下。”
她低敛着眉头,作含悲状,“至于这血砂珠的效用,我也不敢保证确有奇效,只能姑且一试,总好过,戕害一条无辜性命。”
郁轩不假思索道:“阿锦说的法子,定然有用。既如此,我回去立刻派人去寻那部古籍。”
幽真见他未起疑心,稍稍松了口气。
她的本体,是葬花陵中无数花灵之魂的怨念和恨意,积聚上万年才得以成形。
那些花灵生前的记忆,或多或少都留在她的识海里。知道些许失传已久的上古秘宝,也并非什么稀奇事。
但她忘了,经年流转,郁轩却不一定会知晓这些。
只盼着这记载血砂珠的典籍,不要中途遗失了才好。
否则,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想至此处,她点点头,“我与她魂魄互换之后,无事自然最好。若出了什么意外,致使魂体分离,只要那古籍所载为真,以血砂珠相辅,我二人,当性命无虞。至于材料……”
话未说完,一阵铜铃的轻响突然传入识海。
那是幽真留在葬花陵中用以示警的法器,这番躁动,显然是有人欲要冲破她设下的禁锢。
“花若锦!”
她忽然停了话头,咬牙暗骂一声,随后,转眼便消失在郁轩面前。
“阿锦!”
郁轩看到她的魂影陡然消散,慌忙上前查看。
可空旷的石门外,哪里还有昔人半□□影。
*
葬花陵中刮起一阵狂风,惹得白昙花叶簌簌。
幽真的身影蓦地出现在冰玉床前,周身原本散去的戾气再度肆虐起来,紧紧围绕着她娇小的身子。
她的眼瞳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所有光明。
花海中悬浮着的无数明灯,瞬间一同熄灭!
葬花陵陷入无尽的黑暗,只余那张寒凉入骨的冰玉床,仍旧散发着微弱荧光。
幽真愤愤盯着床上淡泊如冰的女子,忍着怒气咬牙低语,“我说过,你若再敢坏我的好事,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幽真扑上冰玉床,一把锁住她纤细的脖颈,“你想见他对吗?你怕我会伤害他?”
花若锦没有挣扎,艰难开口,“血砂珠之名,我曾听说过。此物可固魂凝魄不假,可有一点你却……没有说实话。”
“你知道?”
幽真见她喘息越发困难,不由皱了皱眉,略微松了松手上的力度,“那又如何?”
花若锦缓了缓,忍着喉间的咳意对她道:“炼成血砂珠的材料,极其珍贵,即便郁轩他们当真炼成,目下至多也只能炼出一颗。而换魂之术,本就对神魂消耗极大,我与那位花灵,不可能不受此影响。”
“一颗血砂珠,只能保一人魂魄不散。待郁轩发现时,必定只会保我而弃她。”
“可我不明白,你故意答应郁轩,接受换魂转生,又将血砂珠之事告知他,目的是什么?”
她勉力抬眸看着他,“你不会允许我的魂魄离开这里,更不会关心旁人死活。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幽真却放开她,笑起来,“你不是自诩很了解我吗?不如来猜一猜,猜对了,我待会儿,兴许会对你温柔一些。”
花若锦抚着脖子轻咳一声,勉力道:“那个姑娘什么也不懂,对你的计划毫无影响,她是花灵,你不会轻易对她出手。”
幽真点头,“嗯,不错。”
“可她的神魂为修复我的灵脉,已损耗颇多,若再次经历换魂,必会受到重创,即便活下来,也时日无多。若让她继续留在我的身体里,虽魂体不稳,却也不会伤及性命。”
花若锦眼眸中现出疑惑之色,“你想……让我活着?可我活过来,自会离开这里。而你被困于禁制之中,自那之后便再也见不到我,你当真会愿意放过我?”
幽真含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听到这里,终于收起脸上的笑意。
“你猜错了。”她轻笑一声,“花若锦,你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啊。”
她娇小的身子跪伏在花若锦身前,语气愈发森然,“那个丫头的死活,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至于你,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言罢,幽真双手结印,重重击向花若锦灵台!
浓重的黑雾铺天盖地而来,将冰玉床上的女子严严卷裹着。
花若锦发出痛苦难耐的低吟,只觉自己的魂魄正一点点被撕碎,被吞噬。
在一阵鬼魅般的森冷笑声过后,黑雾散去。
冰玉床上的女子蓦地睁开双眸,右眼尾一颗泪痣隐隐发红。
她轻而易举地从床上坐起身,打量着自己这副新的肉身,忽而满意地笑了笑。
“你看,这样一来,你就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了。”
她看向散落在床边的那件玄底赤纹的袍子,轻轻勾了勾指尖,立时燃起一簇赤红如血的火焰,将那小小的衣袍焚成灰烬,飘散在白昙花海中。
*
幽明大殿内,孤阙扬起手边的算筹,那双平淡无波的眸子里,映出一片星辰。
算筹起落间,他覆在双目上的白绫被风微微吹起,手中藏星杖散出冰蓝色的流光。
不多时,他收起算筹,抬眸对郁轩说道:“典籍库里,的确有一部从凡世传来的古籍,其中所载,也确与‘血砂珠’有关。”
郁轩立于大殿之上,神情已然恢复往日冷厉。
闻言,他上前一步,问:“是如何说的?”
孤阙道:“此物可固魂凝魄,保离魂之人魂魄不散。”
“这竟是真的?”
郁轩沉吟,“如此说来,只要炼成此物,阿锦和花清染,便都能活下来?”
孤阙摇了摇头,“且不说,炼制血砂珠的材料极其难求,单论换魂之术的风险,花主怕是,也难逃生天。”
郁轩蹙眉,“这是何意?”
“为了修补锦夫人的灵脉,她的生魂已经受损颇重,现下又出现魂体相离之症。即便日后不需献祭,再次经受换魂之术的磋磨,回到原身之后,也会虚弱无比。”
“以花主目下的状况,换魂的风险更甚。”孤阙顿了顿,斟酌着字句,“若想保她性命,为今之计,只有强制斩断她与锦夫人的联系。但这样一来,之前所有筹谋,皆会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