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希微看到她的神情,垂眸轻笑,“城主一番好意,没成想,倒让花主受委屈了。”
“还行,也不是很委屈。”
花清染摆了摆手,惹得腰间环佩叮琮,面上珠帘也随之轻晃,发出泠泠脆响,在静默的人群前,便显得有些突兀。
她自觉不妥,忙正了仪态,将手收回身前,僵着脖子继续道:“但是成日里没人和我说话,总归无趣。”
墨希微道:“琼芳殿原先的宫人,近来因祭典之事,都被调派去了别处。如今留下的这批,做事虽也伶俐,但毕竟资历尚浅,胆子也的确小了些。她们还不知道,花主是如此好相与之人,心下难免惶恐。”
“是本座思虑不周。待祭典结束后,让莲夏再行调配便是。”
郁轩闭了闭眼,朝祭坛的方向看去,“至于圣女,她性子清冷,怠慢了花主,不宜继续留在琼芳殿服侍。今后……”他顿了顿,“花主有何需要,尽管开口,想去何处,亦可随心。”
“你竟是这样想的?”
花清染有些意外,试探道:“那……你送来的那只香炉,能不能……也让它熄了啊?”
郁轩微一蹙眉,花清染觉得自己有些得寸进尺,连忙摆手解释,“你别误会,倒不是香炉的问题,只是那里面熏的鹅梨香,我实在有些受不住,闻久了不止嗜睡,还会眼涨鼻酸,难过得很,所以……”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看郁轩的脸色,却发现那双寒意森然的眼眸里,多了一些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这人不论说什么话,都是一副冷厉的语气。
但在此刻交谈间,花清染觉得,他与莲夏所描述的那个内心良善之人,竟隐约有了一丝重合的迹象。
也许自己先前只一味以貌取人,对他的认知还太过片面,此刻竟茫然起来。
“你不喜欢鹅梨香。”
“啊?”花清染迟疑着点点头,“算、算是吧。”
“曾有人对本座说,鹅梨香婉约淡雅,甜而不俗,最适女子。”
郁轩没有看她,只微微垂着眼睫,扯了扯唇角,“你不喜欢,就扔了吧。”
花清染见他如此,无措道:“我……”
墨希微看了看他二人,忙出来打圆场,“花主天赋灵骨,五感比常人敏锐,对香气略感不适在所难免。或许,只是鹅梨香不适合花主,让人换了便是。”
他面上带着淡笑,目光从郁轩脸上划过,又收回视线,淡声道:“世间花叶各不相同,如花主这般的女子,喜好有所偏差,再正常不过,城主也无需为此介怀。”
郁轩觑他一眼,眼中神色渐渐冷了下去,良久,忽而自嘲一笑,“墨宗主所言极是,是本座局囿了,她们的确,是不同的。”
*
祭典是幽明界最为盛大的典礼之一,从辰时初刻起,除却权贵们和主事者,各坊各道的百姓亦纷纷涌向祭坛,一时间万人空巷。
祭坛广场毕竟有限,禁军驻守在前,百姓们只得远远驻足,在礼乐声中向先祖虔诚祷告。
在场人数众多,却无一人有多余的交谈。
与此同时,空荡的内城街道上,那道白衣劲装的身影,便尤为引人注目。
南宫别宴独自一人信步走在宫灯下,手上绕着一把折扇,时不时哼两句凡世的小调。
他虽是跟随墨希微来到幽明界游历,但幽明界与朔方城通商已久,因着他在凡世的身份,此次也一并出现在祭典的名册之上。
大约半个时辰前,祭典还未正式开始,各路权贵已然在祭坛处侯立。
按照礼官的安排,他的位置应与墨希微相邻。
他一早被墨希微请来观礼,心中虽不大乐意,但也好奇此界礼制究竟与凡世有何不同,便耐着性子到祭坛看了一眼。
因他们来得早,便由礼官大致讲了章程,之后再无人声,各自沉默着等候花主入席。
祭典仪式听上去冗长又无趣,他散漫惯了,没等一会儿便开始东倒西歪,左顾右盼。
郁轩倒是没说什么,但大祭司于法度之上最为严苛,此时面上便有些难看,出言轻叱了一句。
南宫别宴瞥他一眼,笑着应是,但举止依旧随性,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惹得大祭司握着法杖的指节泛白,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容上,也不禁浮现出一丝怒气。
墨希微见势,只得代他向大祭司赔罪。
他却借机告退,从祭坛广场上溜了出来。
现下,他正往西南墨府的方向走去。
墨府与祭坛离得不算太远,他已走了有一会儿,穿过这条巷子,便能看到墨府大门。
而这时,却迎面走来了一位身着红裙的女子。
他将折扇收在手中,含笑道:“原来是红衣使,真巧啊。”
“南宫世子。”
祝眉福了福身,额间一点红痕更显妩媚,眼神娇柔却不失犀利,似能洞察人心,“世子这是要回墨府?怎不去祭典观礼?”
南宫笑道:“你也知道我这人什么德行,那种场合,我去了只会给人添堵。这不,刚就又把你师父惹了,索性回去继续睡我的回笼觉。”
祝眉闻言,掩口轻笑,“看来师父这次,又驳了世子的面子。只是师父待人一向如此,世子切莫放在心上。”
“嗐,我都习惯了。”
南宫摆了摆手,“不过,红衣使怎么会在此处?难道你也不想去观礼?”
“世子说笑了。”祝眉抬眸浅笑,“民众都去祭坛那边祷告,此时城防实属薄弱,城主命我四下巡视,以免有宵小之徒趁机作乱。”
“原是这样。”
南宫瞥见悬于她身后的一弯银白月轮,拱手道:“既如此,我便不多耽搁红衣使了。告辞。”
祝眉盈盈一笑,“世子请便。”
言罢,南宫侧身让到一旁,祝眉朝巷子另一头走去,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他这才提步继续往前。
待他走远后,祝眉忽而停住脚步,遥遥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离去。
而南宫别宴来到墨府门前,却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墨家人此时都已随家主去往祭坛,只余几个家丁留守。家丁们见到他,赶忙出来请。
南宫摆手制止,道:“不必管我,你们去忙吧。”
他自从来到幽明界,平日无事便在城中四处闲逛,家丁们早就见怪不怪,因此只应声称是,也并未多心。
周围已探不到红衣使的气息,南宫别宴折身回到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没走几步便在手里捏了个诀,身影瞬间隐没,朝着与墨府相反的方向掠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
第9章 观礼
从辰时起,一直到巳时末,祭典仪式才算正式完成。
台上的祷祝之词堪堪终止,庄严肃穆的礼乐仍在奏个不停。
按照规程,在祭拜、祷祝结束之后,应由司花圣女将新降世的花灵引至此处,行结契之礼。
其实大祭司推演得没错,今日正是花灵降世的日子。
除却花清染这个意外,净魂池中于今日子时,有三位花灵相继苏醒。
等到流霜前来禀报的时候,花清染听着沉闷的礼乐,早已恹恹犯困,只得强打起精神,才不致让自己站着昏睡过去。
流霜道:“城主,属下已经确认过,这次降世的花灵只有三位,都已按例见过结契者,现下在东侧的廊道内等候。”
花清染朝她说的方向看去,果真看到三位仙姿玉色的盛装女子。
墨希微不由咂舌,“今年竟只有三位,幽明界的灵气,已经衰微到这种地步了么?”
郁轩冷笑一声,“你滞留凡世百年,还真是将此间事务撇得一干二净。殊不知,相较前几次而言,今次能有三位花灵降世,已是本座与大祭司搏命维系的结果。”
墨希微闻言,垂首道:“是我的错。”
郁轩不再多言,吩咐道:“开始吧。”
“是。”
流霜退了出去,跟司赞礼官低声吩咐几句,便行至廊道下,带着今日初醒的花灵,和她们各自的结契者,来到祭坛前的广场上,准备等待吉时,行结契礼。
而在她们到来之前,身后人群里突然窜出来一个跳脱的身影。
“城主,墨先生。”
花清染听到这个声音,没来由地心头一跳,侧首循声看去。
她的动作带得面帘一阵轻响,白衣劲装的少年闻声,含笑与她目光相撞。
下一瞬,两人竟极为默契地错开视线,自然得仿若未曾相识。
郁轩对他点了点头。
墨希微温声道:“世子怎么回来了?”
南宫别宴自觉上前站在他身旁,笑道:“先前祭典,我一个外人在这儿没什么意思,也怕辱没幽明界先祖。但花灵结契是大事,这等场面恰巧让我赶上,定是要来瞧上一瞧的。”
他看向郁轩,“城主大人,我半道上过来观礼,应该没有坏了规矩吧?”
“无妨,世子请便。”
墨希微道:“既是这样,世子便留下一同观礼吧。”
他笑了一下,侧首看向花清染。
墨希微见状,对他道:“这位便是幽明界的新任花主,花清染。”
“这位是凡世朔方城的世子,南宫别宴。”
花清染自然是知道他的,刚想张口,便听南宫道:“见过花主。”
她有些错愕,却见南宫别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便也咽下了即将脱口的话,微一倾身道:“南宫世子。”
昨日,她曾与南宫在琼芳殿外见过一面,郁轩和墨希微显然对此并不知情,可见流霜没有将此事告知郁轩。
她虽不知流霜为何要隐瞒此事,但这终归不算坏事。
郁轩明面上虽答应不限制她的自由,但毕竟结契之事还没有定论,她私下再与别的男子见面,多少有些不妥。
想必也正因此,南宫才会在方才暗示她不要声张此事。
此时,祭坛前的花灵正跟随礼官导引,与结契者成礼。
郁轩兴味索然,转头看他们一眼,道:“近日事务繁忙,招待不周之处,世子勿怪。”
南宫别宴忙道:“不敢。在下闲人一个,怎可劳烦城主费心。我在凡世自在惯了,失礼之处,还请城主多加担待。”
郁轩点头道:“你的母亲浮菁夫人,近来可好?”
“母亲一切安好,多谢城主惦念。只不过,我在家中成日游手好闲,倒是没少让她头疼。”
南宫笑了笑,语气越发随意起来。
花清染听着他的笑谈,不由微微侧目。
这名来自凡世的少年,声音中带着一股鲜活的明快,哪怕只是听他说话,也能让人心情好上许多。
花清染突然觉得,从这位南宫世子到来之后,即使仍需站在这里,等待枯燥的典礼结束,也似乎不再那么无聊了。
郁轩似是习惯了他的散漫,对此并不在意,问:“世子离家这么久,不怕浮菁夫人担忧么?”
“嗐,我这次跟着墨先生出来,母亲是知道的。”
他说着绕过墨希微,生生挤到郁轩身旁,“再说了,母亲天天被那些个大臣围着,忙得连跟我说句话的空闲都没有,少了我这个添乱的,她还能清静些。”
墨希微闻言,笑道:“朔方城能维系至今,少不得浮菁夫人的操劳,你这性子也着实该收敛些,城中事务,终归还是要交由你手的。”
南宫别宴不以为意,“话虽如此,可如今母亲身体康健,我又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子,继承大统这种事,还早着呢,乐得一天是一天呗。”
墨希微无奈摇了摇头,“世子当真是被浮菁夫人宠坏了。”
南宫龇牙一笑,“这里头也有先生的一份儿。”
郁轩没有接话,抬眼看着前面的结契礼,站在一旁的花清染却清楚地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夷。
面上分明说着客气的话,可他心里显然并不愿意这么说。
花清染不禁想起他方才对自己所说的话。那些话,是否也并非是他心中真实所想?
这让她感到不适。
少顷,郁轩才道:“听闻朔方近年来,干旱之势愈发严重,世子对此,难道一点都不关心么?”
他这番话问得,已带有斥责之意,墨希微面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却见南宫依然浑不在意,笑道:“关心,怎能不关心。”
“从百年前伊始,漠北的戈壁就已侵蚀到我幽都王城附近,父亲为了保住最后一片绿洲,带人布施灵泽,苦苦支撑十数年,最终力竭而亡。”
说这话时,他终于微微正了神色,只是这一点正经很快又现出原形,“大不了,到时我也效仿父亲,以身祭城呗。”
“以身祭城……”
郁轩低低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南宫见状,看向墨希微,后者亦敛去笑意,垂着眼睫似在掩饰什么。只有花清染仍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
他吞咽了一口,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附耳低声问墨希微,“墨先生,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墨希微轻轻摇头,面上似是疲惫,“突然想到一些旧事罢了,世子无须在意。”
*
行完结契之礼后,民众由禁军指引着有序离开,没多时,祭坛周围便重回一片空旷。
南宫别宴随墨希微回到墨府,一进门便彻底放开天性,大喇喇地歪在圈椅里。
墨希微吩咐了家仆几句,在他对面坐下,问:“世子这几日,玩得可还尽兴?”
“别提了。”
南宫翘起腿,搭着眼皮道:“自从回了这幽明界,你就成日待在幽明殿里,这几日全都是我自己在到处瞎逛。我这人生地不熟的,哪儿是哪儿都没摸清。好在你这墨府的生意遍地开花,不怕找不着人。否则,万一我哪天在外面迷了路,都没处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