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新春,国寺中那个小家伙也要自己一个人过。
挽禾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于是特意把那个拨浪鼓拿去让人交给他。
“童子说话利索了不少呢,还追着奴婢问娘娘什么时候给他取名。”
挽禾的眼神有些迷蒙,两颊晕了大团的薄红。
“我哪有资格给他取名……若是他闹的厉害,便先跟着叫平安吧。”说道这儿,她的神色又低落下来。
曾有个人开玩笑说要小孩姓楚,唤做平安。
她净手之后刚褪去了外袍,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她吓了一跳缩进被子里:“是谁?”
那人说话有些含糊,带着酒意。
“孤来自己太子妃的房里还要通传?”
美人咬了下唇,翻身起来行礼。
楚凭萧站在玄关处的阴影中打量着乖顺的她,美人只穿着雪白的里衣,姿容胜雪,浑身上下只有乌发朱唇的颜色。男人思维有片刻的停滞,但是转而便剩下浓浓的恶意与讥讽。
他拍了拍手。
德全突然端了一碗淡粉色的汤药上前。
“回娘娘的话,这是解酒的。”德全一直低着头,手不停地抖。可是美人醉着,没能发现。
她有些郁郁:“今夜喝了太多东西,不喝了。”
德全松了口气,回头去看楚凭萧。
男人似笑非笑:“楚凭岚敬酒你也喝了,怎么就不喝我给的东西?”
他们之间自思过室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体面功夫可言,他此刻说话夹枪带棒,没得叫人觉得烦躁。
美人蹙眉,晕晕乎乎地端起碗一饮而尽。
那东西是清淡透明的甜,可是回味的时候是腥重的土味。
她偏过头压下胸口的不适。
此刻酒意袭来,觉得浑身涨热的不舒服。她有些不明白楚凭萧来此处的用意,见他迟迟不走,有些郁闷。
“东西喝了,你回房去休息吧。”
也许是太过难受,她甚至忘了敬称。
可是这句话出口后,她突然觉得五感好似被剥夺,眼前天昏地暗耳边有恐怖的嗡鸣。美人摇晃一下虚弱地趴在了床边,手脚麻木冰冷,无法动弹。
她看见楚凭萧向她走了过来。
可是纵然最猛烈的不适已经过去,她却觉得全身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了。美人靠在床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木床的每一个纹理硌在肌肤上的感受。
那些特殊的触感变成了细碎的麻痒,让人如蚁虫啃食。
她此刻能活动,于是挣扎着开口:“你下了什么东西?”
楚凭萧没有说话,他带着皮制手套掠过她的发丝、头顶、脸颊、下巴……他在她肩膀处停留了一会,然后狠狠掐了她的胳膊。
美人几乎一瞬间掉下泪来,痛感像是生生剜掉了她的一块肉。
看着挽禾的反应,楚凭萧满意自己的检验。
他强迫她抬头:“训最不听话的奴隶就是让他们疼,但是却不能死。”
男人咧嘴,擦干她不受控制流下的泪。
他刚服过散,此刻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楚凭萧欣赏着她眼里因为醉意产生的迷茫、因为恐惧产生的瑟缩和药物产生的情丨欲。
手套粗糙的表面让她的脸火辣辣的痛,奇怪的感觉折磨得她要疯掉。
男人粗暴地扯过她的头发,在隆冬将只穿着里衣的她拖到了室外。
原本满是奴仆侍卫的别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拴在原地,德全跪在雪中捧着一摞箭——她终于知道楚凭萧为什么戴了手套。
酒让她失去了绝大多数反应的能力,可药物强迫她清醒。
每一片雪花都像是针扎在肌肤上,她赤足踏在雪里,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痛的要死去了。
楚凭萧将她扔在了地上。
美人挣扎着抬头,却看见对方接过德全手中的箭向她瞄准。
一根箭擦着她的发钉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她抖着站起来,向后踉跄着躲去。酒和药混合着让她的心脏不停地跳,也许是恐惧,也许是不知名原因的恶心,她胃里坠坠的想要干呕。
她的反应是男人情绪最好的佐料。
楚凭萧坐在院子里,大口喝了一壶酒。
“太子妃,你跑吧……”
“今天你是猎物。”
第17章
雪很大了。
厚厚地落下来像毯子一样铺在地上,遮盖住了所有看不清的沟沟壑壑。人跑起来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
所有通着别院的门插上了锁,只有向着围猎场的路放上了绵延不绝的红色灯笼。
没有排列整齐的建筑和高大的宫墙遮挡,风肆无忌惮地拨动着烛芯上的光亮。雪被偶尔染成黄色,有时又是灿烈的红。
挽禾向前跑着。
这条路好长,长得就像她从山脚一路走上国寺,然后被永远地留在了楚国。
这条路看不到头,入眼所见的是漫无边际的红色,它们明晃晃地为她引着路同时也将她禁锢在方寸之中。
楚凭萧知道她不会离开这条路,没有胆子这样闯进行宫的前院,也没有胆子干脆扎进幽黑不见天日的密林。
挽禾跌坐在原地大口喘息,绵绵的雪像针一样刺痛着每一寸肌肤。
她甚至痛的流干了泪,只剩下无力的笑。
每一次因为她的跌倒而熄灭的蜡烛就像是无声的嘲弄,笑她离不开一条命中注定的路,无论向左向右——只要向前就会走向既定的结局。
她片刻的安稳和求之不得的欢愉是高位者的赏赐。
只有永无宁日的痛苦和纠缠才是她应得的报应。
有人轻而易举在她尚未知晓的时候左右了她的命数,任她终身为此困顿辗转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不在意她的选择,因为他们比神明更早看到了她的结局。
命运巨大的牵引和推力左右制衡,夹缝中人挣扎努力和拼尽全力的勇气显得不值一提的可笑。她的爱与恨最后随着这些折磨被碾的粉碎。
为什么大家都有父母呢?
为什么阖家团圆时刻的爆竹烟花永远都点不亮国寺上空的夜?
三岁那年的雪也很大,母亲拉着她拼命地跑。
等跑到国寺山脚的时候身后没有声音了,她的脚也冻的麻木没有知觉,无论怎样流血开裂——都不痛了。
可是现在她好痛,痛的要死过去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母亲在旁边把她抱起来,由她踩在自己的脚背上缓和片刻。
她不懂凤命对高位者意味着什么;
亦不明白经文为什么要靠鲜血供养。
在那些权力倾轧间,她、昭国、母亲是逃不过的受难者,只是因为不懂为什么受难的是自己,就好像成了全天下最愚蠢的人。
为什么要明白呢……
难道苦难是生来便有,命中注定的吗?
用匕首割破手来逃避承宠是无奈,那一下的痛却是深深切切地印刻在了骨髓里。
可最痛的,是她明明知道刀握在自己的手里。
却没有勇气、没有能力、没有机会去挥向楚凭萧。
人人叫她反抗,却无人告诉她该如何去做。
有时候她在想,自己看到陈秉柔、看到包文秀时心中会不会偷偷在羡慕。
羡慕她们父母健在,家世尚可——于是有了选择,有了选“不”的机会。
可是她又一次次告诫着自己,人不应该贪心,她有楚凭岚——就足够了。
美人跑着,她的头脑因为酒和高热而滚烫。
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因为身后轻轻慢慢的马蹄声而烟消云散。
她捏紧了裙角,突然咬牙冲进了身旁的密林之中。
挽禾上了崎岖的山路,在黑暗中摸索着峭壁向上走着。脸上的泪干了,她纤细的胳膊不停地颤抖,冰冷的石头磨在手心但是她忍着痛抓的很牢。
很多人说国寺的神女胆小又和顺,别人逗逗就哭了,说什么也不会拒绝。可无人知晓的是,她十三岁那年执意收养平安的时候国师对弟子亲口说:
她心中有一团火,旁人只能看到烟。
挽禾躲进了一个山洞。
透过雪和树,她能够隐隐约约看见山下暴怒的人和凌乱的灯笼。她笑了一下,缩在一个角落。
这里没有干草,她的衣物也湿透了。
风很冷,冷的她不敢动弹。
马蹄的声音像催命的厉鬼萦绕在整座废弃的围猎场之中。
她有些赌气地想:我死在这也不会让你找到,气死你。
挽禾有些看不见了。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非常红,唇色却惨白。她也好像有片刻愣神之间无法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
突然,她看到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很熟悉,她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但是她知道在过去十三年的每一个隆冬腊月,每一次新年,每一个她孤身一人的日子——他都会站在她的窗边。
是幻觉吗?
还是你来找我了吗?
今年除夕你也来了呀。
-
楚凭岚将人抱回去的时候林奇吓的要疯了。
小侍卫向凑上前去帮忙,却被主子要杀人一样的脸色吓退了。
林奇怎么也没有想到主子自从听到太子住在围猎场附近的院子后就直接冲了出去,可是瞧着挽禾姑娘的样子,若不是殿下到的及时……
他不敢细想。
也不敢去问殿下为何如此在意她。
楚凭萧的内室中引了温泉水,他没有犹豫,直接将人扔了进去。
水面清澈见底,她安静地蜷缩着沉到了下面。
她的嘴唇有了血色,又或许是冻开裂的鲜血,乌发静静地散开——像水中的精怪。
男人看着她昏迷的样子。
转身,定了片刻,然后一手将佩剑解了扔在地上便跳了进去。
溅起的水花落在他冷峻的面容旁,他轻而易举地将人捞了起来,她似乎恢复了几分但是却呛了水,不停地咳嗽。
“楚凭岚,我又冷又热。”她虚弱地睁开眼睛,但是带着笑。
男人的喉结动了下,似乎更僵硬了。
他声音有些哑:“他给你下了什么药?”
美人难受地摇头,没有说话,她冷极了,这个水明明是滚烫的,但是好像只有身侧人的怀中有片刻的温暖,她克制着、小心地、一点点蹭了过去——她自认藏的很好。
楚凭岚的脸色更吓人了。
“林奇。”他叫了一声。
门外迅速传来推门的声音。
“滚出去!”
门迅速又被关上了。
男人的胸膛起伏了几下,额头上的青筋也在跳。他迅速吩咐道:“去查,楚凭萧给她喂了什么。”
她只穿着白色的里衣,但是因为水的沁透而让身型无处遮掩。楚凭岚从未离她这么近过,但是她的柔软让他手足无措。
林奇很快便回来,隔着门轻声报了两个药的名字。
一个下在醒酒汤里,一个下在圣上赏赐的酒里。
楚凭岚不说话了。
林奇在外面捏紧了衣袍,咬牙:“主子?”
“知道了,你下去。”
男人快速拿过一床被子将她裹起轻柔地放在床上。她因为高热已经渐渐失去了神志,好像最开始的那句楚凭岚就是她的极限。
男人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那两种药每一种单拎出来都是要人命的狠角色,一下子吃两种——她可真是厉害。
她冻的整个人都在发抖。
楚凭岚走过去抓住她的脚踝,苍白透明的脚趾紧紧缩在一起,只有淡粉色的关节裸露在外面。她的手脚都很冰,他将它放在了胸口。
“帮帮我,我会死的。”
她睁开了眼睛,眸子又红又肿像一只可怜的兔子。
——她也确实可怜。
见他没有回话,美人凑过去无意识地像小动物一样蹭他的手,不说话,但是眼睛里是蒙蒙的雾。
她的发丝擦过他的下巴,楚凭岚的喉结动了下,却没有往后躲。
他放在床侧的手指用力了几分。
“你帮不帮!”
她生气了,一整夜惊魂,如今还要看这个狗东西的眼色。
她有些神志不清地胡思乱想着,太可恶了,太可恶了。他为什么不帮帮她……他为什么要见死不救呜。
美人生气,张开贝齿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旁。
男人吃痛地皱眉,她已经全然贴了上来,但是他的手还是撑在旁边。
“我是谁?”
他问。
“我管你是谁!”她咬的更用力了。
楚凭岚脸色黑成了锅底,执着地又问了一遍:“挽禾,你知道我是谁吗?”
挽禾停住了。
她抬起头,眼眸湿润。美人用一种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你是我喜欢的人。”
“你叫楚凭岚。”
“你是我夫君的弟弟。”
楚凭岚眼神幽暗下去,几乎是瞬间回环住她,另一只手插进她湿透的发里无声地安抚。她的唇瓣很快就没空咬在他的咽喉上去威胁他了。
药让所有的疼和触感被无限的放大。
也许只是牡丹花丛中生长的一颗竹子,它长势喜人,人家说三年长了三尺,但是后面一年便是一丈。它长的太快,初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总是显得莽莽撞撞。
可是又总是存着几分怜惜和谨慎,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他从牡丹花丛中过,娇嫩细腻的花瓣被不小心蹭着,于是吓的发抖。他只能一遍遍地道歉,一次次地安抚。
这棵竹子似乎很不讨喜,快了让人骂,慢了也让人骂。因为疼惜所以轻了要被骂,因为失控所以重了也让人骂。
好在清晨下过雨,于是露水引路。
挽禾哭的更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