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先不知道这样拙劣的把戏能卖给什么样的人,今日总算知道这蠢丫头就是这群人心中的香饽饽。少年抬眼扫了下她买的量,恐怕那群人一年不开张,这一开张就吃一年。
“凡事论心不论迹,他们也许也是被骗了。”
少女连着被说了两声蠢,扭过头去暗暗生气。
可是生着气,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去看他的样子,血已经止住了,只是人还没有力气。
楚凭岚仰着头看着空洞洞的房梁。
“管他真心假意,你确实被坑了。”
她总是将所有人都想的很好,愿意相信世人都有苦衷。这样的人凡事都太过认真,最后到头来得知真相只能平白伤了自己。他举了个例子:
“就像有钱人家过的好的正妻,人家都说荣华富贵给到手才是实在的,刨根问底最是无用。”
挽禾不知道他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但是红着脸小声说了一句:
“你为什么觉得应该论迹不论心?”
楚凭岚不说话,他也许是太疼了,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
“真心是最不要紧的。”
挽禾惊醒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梦见了当年的那些事。她脑子浑浑噩噩有些不清醒,也许是地下太过阴冷,让人起了热。
美人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地方能够隐隐约约看见其中的薄绿,幕恩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眼神晦暗不明。
脱离了镯子的掩盖,那颗鲜红的朱砂痣就这样放肆地暴露在光下。
他幽绿色的眸子中满是复杂。
他从来没有想到楚凭萧那个善良到愚蠢的太子妃就是她……
十三年了。
他脑子里想过一万种重逢的情况,他也幻想了无数次彼此的反应。那些经年的恨与怨最后无力地变成痛苦死死地压在心中。
可是当意识到对方就在眼前时,胸中澎湃的情绪顷刻间却烟消云散。
十年前,他发誓再见面时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五年前,他想有朝一日一定要问问她有没有一点点愧疚。
今年腊月,他什么都没有想了。
——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们说她在国寺时救了很多人,江南年年水患,她年年施粥。
她这十三年过的并不好,被利用被禁锢被欺瞒。十三年后她嫁给了仇人的儿子,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昭国奉做掌上明珠的小公主像一件名贵的器皿和精致的玩物被辗转于股掌之间。
她不恨吗?她没有不甘心吗?
还是说她情愿无知无觉也不愿亲眼面对血淋淋的事实。
幕恩捏着身侧的衣摆。
德全瘸着腿在外面轻声提醒:“纳提娅夫人,时候不早了。”
幕恩眉宇间划过一丝烦躁,他催动了那只蛊。美人疼地颤抖一下,睁开了眼。
“你怎么来了?” 她哑着嗓子虚弱地说。
少年嘲讽地说:“来看看故人今日的处境。”
看着她神色突然白了下去,少年心中突然有了然,原来她一直知道——于是千方百计地阻止他自投罗网。
见他没有说话,挽禾轻轻地说:“对不起……”
“别说了!”
幕恩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
他曾经认为如果昭国乖乖将她交出去,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阿爹阿娘不会死,那些族人也不用在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东躲西藏。可是真的见到她的这一刻,他心中只有四个字——天意弄人。
无论是她还是他,这些年谁都没有好过。
她能够在这样的境遇里还能够为了无辜的人受这样的苦,他没有什么好指摘的。
“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现在无异于与虎谋皮。”
美人的睫毛颤动两下。
“楚凭萧暴戾,楚凭岚难道就能圆了你的心愿?”
这几日的调查,他越查越心惊——眼前这个人好像根本没有做好活着等到楚凭岚登基的打算。她所有的布局都在拼命争取一个人的愧疚。
——她想干什么?
美人虚弱的神情中突然迸发出一点光彩,她抬头,脖颈纤细而脆弱。
“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十三年同甘共苦,只要那个人对她有一点点真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好。
昭国,就还有机会。
幕恩拢了拢身上的衣袍,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下奄奄一息的人。她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看破的局,但是一旦赌输,可能赔上性命也一无所获。
“你太高估你在他心里的位置了。”
少年雌雄莫辨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暗室中回响。
美人趴在原地,没有出声。
-
邺都,腊月。
年初时包家率人出海归来带了不少的珍品。如今终于清点完毕,该进贡的进贡,该入库的入库。剩下零零碎碎的就进了万津阁。
德全靠在楼前的石狮子后面,他的腿伤落了病根儿,每逢雨雪天便要有些跛。
他捏着拂尘发呆,他想到了秋天那会儿的惊魂时刻,到底最后太子殿下也算是对娘娘重拿轻放了。可就算这样,在思过室呆了几日也算是丢了半条命。
他拍了拍腿,觉得好歹人没大事,也不算自己挨了好大一顿板子。
大总管发着呆,身边的徒弟却眼观六路。
看着离着老远驶来的马车,他连忙捅了师父一下:“来了来了。”
德全见状立刻跑出去拍拍衣袖跪在了地上。
小徒弟趴在了马车旁,穿着四爪龙袍的男人蹬着黑靴踩着他的背走下来。太子站稳后没有急着往回走,德全抬头去看,男人回身伸出了手。
细白的手从帘子中伸了出来,她的腕上带了一只苍翠欲滴的翡翠镯子。
那阳绿的颜色,可见是难得的珍品。
美人淡着神色走出来,却没有搭在身前的手上,马车有些高——她选了个不会踩到地上太监的角度轻轻下来。
太子见状也没有生气,笑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向前走去。
入了内室上二楼,雅间拉着帘子,但是可以透过纱隐隐约约看见人头攒动的一楼。
今日万津阁拍卖的东西特殊,就连下面那人挨人的座位上不是皇商也是显贵。
屋内火龙烧的旺,楚凭萧见到角落中已经坐好的人,转头看向身侧。
挽禾没有抬眼,非常平静。
“本王有些渴了,禾儿去准备一壶茶水。”
美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直接转身出了门。
楚凭萧坐在上首,勾唇一笑:“若是看上了什么好的,四弟尽管说便是。为兄必然会拱手相让……”
太子一脉自入秋便屡遭弹劾,楚凭岚的人收拢了大半。
他此言带着火气。
“倒腾过两手的东西,臣弟用着不习惯。”
楚凭萧哈哈大笑,接过挽禾送进来的茶水。他拉着美人的手,强迫她抬眼:“听见没?四弟说了,倒腾过两手的东西便不好了。”
楚凭岚坐在阴影中,她瘦了,但是似乎更安静了。
听到此言,美人也笑了。
她似乎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单纯地笑起来。
林奇站在远处,不忍去看。
这场拍卖持续了一天,楚凭萧什么都没有买。他只是悠闲自得地坐在原地,看到有意思的东西便拿来取笑一番。
临走时,林奇却看到万津阁的人端了一个小箱子上太子府的马车。
“这是什么?”他问。
“回大人的话,是药。”
“齐国人喜欢用这些东西教训不听话的奴隶。”
那小厮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回了。
第16章
腊月末的时候,京中的雪已经积了几尺厚。
圣上畏寒贪温热的地方,于是阖宫又浩浩荡荡地去了京郊不远的长阳行宫。行宫中有天然引入的温泉水,冬日里难得暖洋洋的,连花房培育的紫金绿菊还尚未开败。
侍从们搬了沉重的箱子往最僻静的地方走。
年轻的沉不住气,挤眉弄眼地招来了同伴的注意:“太子殿下莫非真的……否则怎么会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人家说中宫的势头全在皇后娘娘鬓间的珠翠上。
若是娘娘用了朴素的绢花,也并不在意银丝,平日里闲来无事去坤宁宫坐坐时那便是太子殿下安稳无忧——稳居东宫。
可若是皇后娘娘带了点翠掐了白发,鲜鲜亮亮地坐在圣上身边伺候着,这个中深意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此次出巡,娘娘同圣上一架车马,穿了朱红色的攒金掐花蝴蝶戏兰竹的袄褂,连耳畔的东珠上都带了细细的描银,看得让人心惊。
年纪稍长些的将箱子挪到了不碍事的地方歇脚,擦了擦隆冬腊月里热出来的汗,没做声。
上面人的事情,下面的人哪里知道。
何况最近的事情虽然桩桩件件冲着东宫去,可是也没有真的有什么指名道姓地落在太子的头上。立储是国本,哪有立了十几年因为点小错就轻易动摇的。
有些风言风语传传也就罢了,真信还得了?
他摆了摆手,喘气:“哪有那么玄乎?这是殿下亲自选的位置,僻静、大,院子就算旧了些但是却连着隔壁的猎场……”
殿下说了,有空时分要给太子妃娘娘打几只狐狸做衣裳。
他们歇的快,走的也快。
其他贵人身边小厮从旁边过去,却正好听见这话,连忙狐疑地转身去看主子。
七殿下挑了挑眉,也有点不敢置信。
太子一脉败落的开始便是刘太傅弟子的妾室行装逾矩之俺,中秋前伴驾出游时他还用此事嘲弄过他这个好大哥。
如今莫非是转了性子?懂得疼人了?
他歪了歪头没想明白,一拍脑瓜决定不想了。脖子上这个本也不是什么常用的东西,还是吃喝玩乐的玩意有意思。
他一挑衣袍转身去决定找五哥,炫耀炫耀这来了之后挡也挡不住的桃花,顺便讥讽东宫颓势无力连小妾也看不住……
那个昭国来的女人明里暗里地献了多少次殷勤。
不过说起来……长得倒是带劲儿。
-
帝后携六宫在文苑敬拜天地鬼神,烧过三柱香之后皇后轻轻转身笑着说:“让小的们先回去吧,本宫同陛下单独祭拜。”
圣上没有回头,好似默认了。
众人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匆匆忙忙地赶去了西店的家宴等候,屋内只剩下两人。
“头又疼了?”皇后见人走光了才连忙跪在旁边查看帝王的神色。
老人苍老无力,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手不停地抖。
御前大总管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里面盛了满满的粉末。他小心地观察中宫娘娘的神色,她一向最不喜欢下人纵容陛下服散,今天她容色虽冷……却并未说什么。
“朕老了,恐怕就是这一年半载的事了。”
服了散后他的神色几乎是一瞬间红润起来,眼中也绽放出点点光彩。
皇后听后垂眼:“圣上万岁,何必新年说这些。”
老人笑呵呵地点头,又摇头。
“你还在为萧儿的事怨恨朕?”
这一年来,他清醒时候甚少,不是在睡着就是在病着。鲜少有这样的机会来同皇后说说话。
算来她也年近六十,鬓间坠的满头华贵珠翠堪堪遮掩住白发——她也老了。
皇后没抬眼,“他心高气傲做事失了分寸,皇上教训的是。”
圣上点头,他与皇后年少夫妻走过自有多年情分在。哪里会轻易动摇国本。
近日的动作是警告、是提醒、是教诲。
说起来——
“他们成亲也有半年了,怎么一直没有动静?”
皇后捏着帕子的手一紧,直到秋天她才知道原来楚凭萧从未停过服散,服散让人情绪失常体弱缠身,更何谈生育?
但是这些万万不能让圣上知晓。
于是她笑着打发:“挽禾那丫头年纪小,害羞些也是常有的事。”
老皇帝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他平静地擦掉胡子上坠的血,说道:“过了年都十八了,哪里还小?家宴之后让德海送点酒去……”
皇后娘娘顿了下,笑说也好。
德海服侍着二位更衣梳洗去了家宴,临走时老太监鬼使神差地瞥了眼方才太子面前的香炉。这一瞧就皱了眉,原来一根香不知何故烧了半截就熄了,另外两根倒燃的只剩下小段。
人忌三长两短,香恐两短一长。
他叹了口气,顺手上前帮忙捻了一下。
“太子妃娘娘——”
他叫住前路的人,天气冷,她就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大氅中。身边只有一个小丫鬟,不见太子殿下。
“德海公公。”挽禾露出一个笑,点头见过。
老太监有些犹豫,但还是笑呵呵地端上了盘子,上面正正好好地摆了一个青花酒壶。
“这酒是行宫里用上好的桂花专门酿的,加了些海外来的香料。圣上特意让奴才拿来给娘娘尝尝。”
挽禾宫宴上喝了几杯,此刻脑子里已经晕晕涨涨的,说话也有些慢。
“谢圣上恩典,有劳德海公公了。”
平儿有点担心地看着她,却看到主子倒了满满的一杯,一饮而尽。
她回到内室时,脚步已经踉跄。
她靠在床柱旁边环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着定定看着窗外飘落的雪。
今年的腊月、元宵,都不会有人在夜里突然叩响那扇窗。
平儿打了热水来,她手上带了一个亮亮的金镯子,袖口的花纹也精致的很。她一抬眼就看到了闷闷的美人。小丫鬟像是故意逗主子开心:“奴婢来之前将姑娘吩咐的事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