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寺今日诵了一整天的经,他的嗓子有些沙哑。男人用干瘦的手臂扯过一个蒲团放在身侧,坐在了上面。
孝服兜帽下的女人眉眼精致,没有施粉黛,只是眼角淡淡细纹将年岁透露了一二。——她也不似从前那般年轻了。
圣上崩于寻涪四十四年的五月,在万寿节之前。他老人家二十岁登基,算来也是高寿,她入宫圣宠二十三年,那些昔年的恩怨爱恨随着突然人去终究楼空。
听到国师的话,她笑了一声:“陛下临终重病几年,落得六亲不认,妻离子散的下场。我若不多烧点纸钱,他恐怕不会安生。”
突然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娴妃侧头看去,多年未见的故人如今也见了老态,眼底昏黄浑浊。
“你不恨他?”国师问。
“……我最恨的,到底还是你。”她收回了视线,继续拨弄着那盆灰。
“你终于说出口了。”
从济州归来后她便开始服散,年节也再未去过国寺。这十三年里,他只有在天祭的日子才能在人群中远远的见上她。
这样的冷漠,怎么能说不恨呢?
娴妃突然道:“你有没有瞒着我什么?”
国师的瞳孔迅速缩紧,他吞咽一下露出微笑:“你入宫前同圣上相遇,是我设的局。”
女人失望地收回了视线。他没说真话。
当年国师做局害得她不得已入宫为妃,这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可是他否认了这么多年,却在这个时候选择放弃……反倒印证了她的猜测。
娴妃柔柔一笑,岔开了话题:“楚凭岚会在七月初七娶陈国公家的女儿为侧妃,将当年那个丫头的牌位奉进宗庙、刻入玉碟。”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男人一瞬间放松的神情。
“好,挺好的。”
国师不自在地掩饰了下方才情绪的变化,转而笑着说:“新帝像先帝一般,重情义。”
面前美丽的妇人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也笑着说。
“是呀,只要人真的死了,就不会夜长梦多了。”
“你说是不是?”
国师看着她温婉的眉眼,里面是不加掩饰的残忍。
最终点了点头。
娴妃离开后,国师在原地默默了良久唤来徒弟:“……将平安带过来。”
他年纪大了没有家室,挽禾走后就唯有平安这一个小辈在身侧。凡是被那十三年前的噩梦所纠缠时,就会看看天真烂漫的孩子,好像这样就能洗清身上的罪孽。
……
楚凭岚深夜赶到国寺的时候,连一向刚正的武僧也红了眼眶。
男人有些不敢置信地扒开痛哭的侍女走上前去,措不及防地看到了那个已经青白的小小身影。
他没有父母,是让一个同样苦命的女孩拉扯大的。
他话还说不利索,却知道抱着他们两个的腿,撒娇要个名字。
林奇震惊地连话也说不出来,挽禾姑娘三日前还提过若不是她如今身份尴尬,一定会将平安接到身边来取个好名字用心养着,说她无名无份也就罢了,她的孩子绝不是无名无姓的孩子。
林奇当时听后只觉得心疼……她在别院中举目无亲又接连失去,恐怕这个小小的孩童便是她最后的一丝牵挂。
沾血的拨浪鼓被正正好好地立在笔架中,恰似楚凭岚从京郊别院归来前昔日废太子随手的一扔。如此刺目!
——先帝过世不足一日,他便猖狂至此。
“殿下……”林奇喑哑。
楚凭岚右手握紧了佩剑。
他的眉眼冰冷平静:“不要告诉她。”
她有着身孕,有些事他会给出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说:
众筹一个反派死法
现在脑子里想的感觉都便宜他了
第24章
六月底,挽禾的小腹已经隆起到衣物可以勾勒出形状的地步。有时除了身上的笨重和那无法控制的干呕以外,她从未有一次感受过孩子的存在。
他或她在未出世时便分外乖巧,从没有乱踢乱动过。
入夏后,楚凭岚愈发忙碌,也并不在别院过夜。
只是再忙时,他傍晚后都会抽些时间来小坐片刻,拉着她的手,照例问问饮食起居,再无其他。
她有时想主动说起腹中胎儿的近况,安胎的药那样苦,她一碗不落地喝。可是每每开口时不知怎的,她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些话说了又有何意义?
楚凭岚没有察觉到她的犹疑,有时心情好便会和她说说今日有哪个尚书反对四子登基,又有哪个侍郎扯出废太子的许多前尘。
国寺给了祭天祭地慰告祖宗的日子,算来登基还有一个月。只是一日没有尘埃落定,一日他们便都走在刀尖上。
不知何时,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
「蠢丫头,拿碗粥给我。」
「你说谁蠢!?」
「怎么会不疼呢?只是习惯了。诶你别哭啊!好菩萨,快让我进去,我只有这里可以躲了。」
「……我一直备着伤药,进来吧。」
「挽禾你快来看看,这丑孩子怎么还在哭!」
「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要托着头啊……」
那些年的琐碎一句句一幕幕,那么鲜活。
可是为什么现在他口中只有朝堂,她心中全是踌躇。
她搬至这里时,虽然冷清,看到的的确是未来的光。楚凭岚抱着她在空荡的厅堂中转了一圈,许诺有一日她会光明正大地入宗庙、入中宫。
她没有那么大的理想,心中只有那盏小小的海灯——愿得一心人,白首永不离。
可是现在想想倒是好笑,原来她真正所求,才是更遥不可及的幻梦。
中宫后位何尝不是万重枷锁,将她困顿其中。
入住半月时,楚凭岚怕她无趣送来了许多金纸,那个时候又有谁能得知最后每一张薄薄的金纸上面写的是他和旁人的合婚喜帖。
她写一张就要停一会。
密密麻麻的百年好合,字字娟秀的早生贵子。
她想起曾经入宫拜见先皇后,对方留她用午膳,期间吃到一碟梅花卷正是时节,清香可口。皇后娘娘平平淡淡地让小厨房新做了一份送去圣上的新宠宫中。
那时她还太过幼稚,让娘娘看出了她的惊讶。
对方只是轻描淡写道:“皇后是皇后,妻子是妻子。”
皇后要有容人之德,要体恤宫嫔、善待皇嗣。
所以楚凭岚心中,她是什么?
那日写的太晚赶上他来,男人什么都没有说为她泡了杯茶。
“难得你识大体。”
她之后就没再想过这个问题了。
楚凭岚树敌颇多群狼环伺在侧,整日步步为营无人可以倾诉。因此有些话挽禾听不太懂也默默地坐在旁边,绣些花抄些字也便让时间过的慢些。
他下颌的胡茬泛着青,淡淡地将那些危机一带而过。
灯火昏黄,连冷漠的人也多了丝温情。
听着这些,她竟有种隐隐约约回到国寺的错觉。
那时她还那么年轻,困在四四方方的天地中,唯一的喜悦便是那个人回邺都带来些新奇的东西。
她就坐在雕梨花的窗子旁撑着胳膊看他,听他讲江南雨雪、大漠风沙。
日子过的真是……太快了。
……
听到她的想法,林奇忍不住笑出声来:“瞧姑娘说的什么话,您今年才十八呀。”
挽禾也笑着点头:“是呀,过糊涂了呢。”
侍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明日便是七月初七,殿下今夜恐怕不会过来了。
纳侧妃的礼节太多,今日刘太傅的人纠缠不清耽误了不少的时间。
他当时陪着主子从茶楼中出来,主子倒并未着急走,反而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摊贩。侍卫还以为是殿下发现了刺客——最近实在不太平。
却见到楚凭岚买了一双小小的布鞋。
林奇看着面前清清冷冷的美人,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殿下从来没过问过她的身子,现在平白说这么件事倒让姑娘多想。
乌云坠了几日,本以为是不会下了,说话的功夫却掉了雨滴。
他们在别院门口,对面的街巷中停了辆马车,有一个绿眼睛的奴隶跪在地上——撑着伞的贵人从他身上走下进了屋。
那个奴隶就跪在原地,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对他熟视无睹,他的绿眼睛里也一片平静。雨让他泛红的发丝全部粘在身上,但是他一动不动。
挽禾就远远地看着。
——她抚着小腹,睁着眼看着。
“林大人,劳烦你走时把我的伞给他。”有些喑哑。
林奇慌了:“已经下了雨,姑娘没伞怎么回房?”
挽禾解释说别院中回廊多,绕些路便能走回去,那奴隶湿了身子,若没有伞淋上一夜恐怕活不下去。
林奇转身看去,也是不忍,忧心忡忡地点头。
挽禾站在原地直到看着林奇把伞撑过去,她看到了奴隶一瞬间抬头对林奇的感激,她没等对方看过来便先关上了门。
美人没有绕路,在雨中慢慢地往回走。
雨竟然不是很凉,或者说手已经冷到察觉不到其中的寒气。她甚至忘了注意地上的石头,只是抬着头看天。
时间可不可以留在今日,雨声清玲掩盖了院内院外所有苦闷的泪;时间可不可以跳到后天,她想亲口求他一个忍了十三年的恩典。
今日下了大雨,云就不会堆着了。
明日是七夕,也许是个阳光晴好的日子。
也是楚凭岚大喜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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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您若是有话, 但说无妨。”
带着帏帽的人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否是见了风寒的缘故。她轻轻抬起一支手遮掩着咳嗽了一声,静静地等着。
医室内满是药香, 暗红色的木匣子上是鎏金的名牌, 篆刻了不同的名字。
把脉的老人皱了皱眉, 将手抬起来一瞬又放下。
“夫人身子一直不好?”
至于为什么称夫人, 面前的女子已有近五个月的身孕,哪怕身侧无人相陪也必定是有人家的。
发热的话,要不是浮脉取之即得,如水浮木;要不就是洪,血管涨大,阴阳俱实。
他这一搭脉便觉得手下虚虚的不踏实,像净水青潭中的锦鲤一般游动。这既不是浮脉受凉又并非洪脉受热,怕是……
面前的女人点了下头。
从去年秋日里就有阴亏, 后又中蛊取蛊折腾了一圈。原本淋些雨也算不得什么事, 可是今日晨起就出了些血,她这才慌了神。
——太医说三月里见红看不出什么,可如今月份大了为何还断断续续的不干净?
医者叹了口气, 将搭在她脉上的帕子收起, 在面前折了几折收进自己的箱子中。他干枯的手指点在桌面上,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有亲人在侧也好些试探。
“夫人今日为何无人陪伴在侧?”
他话一问出口便知失言, 责怪自己这么大年纪吃了无用的饭, 她若是得夫家重视怎会只身前来?
看老人连忙告罪, 女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只是淋雨后不踏实前来求个心安。
听到这, 年迈的郎中就全然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始末——看来先前为她照看的人从未告诉过这位夫人, 她身子损伤太过, 这个孩子保到此时已经勉强。
看她的脉相,恐怕安胎的药中已经加了凝血的药。
这些药吃进去只能保胎儿脉相还在,胎心却早已不见踪影。月份越大,出血是必然。
可是不知为何明明应该早些处理的事情生生等到了现在,难为一个母亲对腹中生命寄予希冀。若是再拖下去,母子俱损也绝非玩笑。
他顿了顿,先开了医治风寒的药。
“这方子你收好,在哪里抓都是一样的。”
他眯着眼睛核对了下上面的几味药,等到墨水微干后抬到眼前对着光又查了一遍。
女人看着他小心的模样笑了笑:“难为您这样小心。”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是我和这孩子的福气。”
老人苦笑一声没有搭话,刚想低头思索下该如何说,却措不及防看到了她手腕上那苍翠欲滴的镯子。这翠的颜色太清太阳,绝非凡品。
他捻了下胡子,有了自己的思量。
良久,他写了一副普通的安胎定神的汤药交给了她,只是说:“有些孩子确实安静,不动也是正常的。夫人要仔细将养着为上。”
看着她无知无觉地点头,还认真地记下了所有熬药的细节,老人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可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实在无法决断究竟是谁在拼命隐瞒她的情况。
若是失言——他们一介民间的游医哪里惹得上贵人。
身后的小童不知道师傅心中种种思索,帮看诊的夫人收好了东西就扶着她出去。外面的阳光正好,照在她素色的裙摆上显得安安静静。
“夫人!”
看她突然转身微笑,举手投足之间还像是无忧无虑的少女,丝毫不见有孕之人的笨拙,反而透着灵秀。
老人吞了口吐末:“您若是有空,也可……用用艾草。”
寻常之人不通医术,隐瞒她实情的人就算将方子放到她眼前也不会露出破绽。可是艾草的功效人尽皆知,她一定有所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