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淑妃娘娘的轿撵傍晚时去了勤政殿,她提着一碗牛奶駦燕窝说圣上政务辛劳,也该明目养神。
说是送些吃食,可是宫中谁不是人精?这个时辰来是什么意思大家心中都有些分寸。
只是也难为了这位淑妃,还要亲自送来。
可是谁叫这半月来就算皇后娘娘病着,圣上也从未踏足过后宫。
平儿听懂了德庆婉转的提醒,没有着急,反而状似无意问起:“今早我见林大人神色仓皇,勤政殿的门一关就是一天……”
“如今他们还在吗?”
德庆苦笑一声,圣上对政务可谓是事必躬亲太过于勤勉。这要是事情来了,便要拉着这些臣子说到深夜。莫说是后宫了,连膳房都不见。
“可不是!……只是这次。”他的话头顿住,这次恐怕真是大事。
林大人拿的是八百里庭骑送来的密奏,这样的东西两朝只出了一回。上一次是昭国之事。
平儿见他欲言又止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将食盒放在了门边,“劳烦公公告诉陛下,本宫来过了。”
她刚想起身离开却听见殿内突然传来茶盏崩碎的声音。
“你找死!”
德庆慌慌张张推门进去,平儿有些疑惑地向前走了一步,却措不及防地听到了圣上压抑的愤怒。
“你在告诉朕要用装神弄鬼之事来赢了这场战?”男人喑哑的声音透过了雕花的屏风,他一日滴水未进。
有战事?
“陛下信与不信,以弱胜强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军士振作……才能一往无前。”
这声音,竟然是国师!
以弱胜强?
平儿心中突然有了一种荒谬的猜测,两百年来齐楚井水不犯河水,难不成这天……要变了?
她向后退了一步。
齐楚向来分庭抗礼,只是如今圣上登基不久国库空虚,江南几处又刚遭了水患。先帝在时两次出海周游列国,能折损的自然都折损了。
如今骤然有战,想必圣上只能出其不意。
可是究竟什么样的主意才会让他如此愤怒,甚至当众斥责是装神弄鬼之事。国师的话将她一瞬间惊住。
“活祭一人便能永保安宁,圣上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十八万边关的军士因你的犹疑而丧命吗?”
平儿的手指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国师大人,朕只是好奇小小凤命真能左右帝位归属鏖战胜败吗?”青年帝王的声音已经冷的像冰一般。
“您不信可以,将士们信就好了。”
国师的声音平平静静,还带着笑。
十八万的战士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如今在边关蓄势待发他们心中怎会一点惧意都没有。大战将起,民间的传闻就像是催命的符咒。
帝王也不得不顺应而行。
否则黎民哀怨,将士惶恐。
室内陷入了寂静。
平儿捏着衣角缓缓地向后走去,她惊惶地捂住左腕,一点点离开殿内光亮所能映照到的地方。
楚凭岚已经被百姓架在了火上,如国师所说,此时并非他信与不信所能决定。若是天下人认为有法子能保大楚平安将士而帝王不去做,那汹涌的愤恨只会让局势更加动荡。
用一人换所有的一切,傻子都能做出决定。
淑妃娘娘的神色已经苍白到了极致,楚凭岚不信,所以他不会费尽心机去找一个真正的“凤命”,他只会用最小的代价填满那些渴望鲜血的波涛。那么猜猜看,他会用谁的血……谁的命?
她死死拉过身旁的侍女耳语了几句,目送着对方慌乱地跑走。
平儿松了口气想拿起食盒装成从未来过的样子,转身时,她措不及防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容,男人普通的容貌如今在她眼中像厉鬼般面目可憎。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阴影中,不知道看了多久。
“娘娘炖了什么,倒是很香?”林奇淡淡地捏起盖子,随意地看了一眼。
她瘫软在原地。
作茧自缚。
……
活祭将人关在暗室之中,青石一体的墙壁上钉死了九个杯子,金杯在墙外连了龙首,龙首口中含着琉璃制成的圆珠。
活祭不能强迫,只能“自愿”。
人被措不及防地关进去满心满眼中都是迷茫恐惧,祭祀者会给祭品送一柄匕首,告诉他们“打开密室之门的唯一生路在他们自己身上。”
——若是杯子装满了鲜血就会沉下去,龙首松了劲将珠子摔在地上,取碎碎平安之意。
可是谁甘心赌命呢?
歇斯底里后是跪地求饶然后便是斥责怒骂,可是石室一无所有,这些声音最后会传回来,旁的什么都听不到。
于是就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不停地等,等到希望破灭、虚弱至极时就发了疯地想出去。因为太冷太饿,连求饶都说不动了。
这时他们只想起一句话:“填满所有的杯子。”
人有多少血呢?
将这间暗室打造出来的第一个人精精细细地算过。
——九杯。
挽禾和平儿在国寺中长大,她们亲眼见过各种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关了进去。可是无一例外、不论长短,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楚斌红着眼睛站在她面前时,挽禾想到了无数张灰暗清白的脸。
她帮他把早上无人帮忙打理的头发简单扎了起来,然后笑着拉着他的手:“你喜欢淑妃娘娘?”
男孩用力地点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昨夜起娘娘就没有回来。
嬷嬷说他要是不会自己梳头,就去找皇后娘娘。
楚斌已经七岁了,他知道皇后娘娘就是漂亮的挽禾娘娘,于是哭着一路跑到了中宫。
“淑妃娘娘不见了,皇后娘娘帮帮我。”
“好呀,你回去乖乖呆着好不好?皇后娘娘帮你去问问……”
她独自在一张纸上写了什么,然后将它小心地折好收进了袖中。
“我去问问。”
走在宫中的长街上,她没有用皇后的仪仗。挽禾身后跟着不明所以的小宫女,她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这些漂亮的宫殿。
“皇后娘娘,这是您第一次出来呢!”
挽禾怔愣一下,说道:“是吗,可是我觉得它们都长一个样子,走也走不到尽头。”
德庆看到她吓得立刻站直了,总领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什么风把皇后娘娘吹来了?”
昨夜陛下忙于政事没去看娘娘,娘娘她怎么自己来了。
这么弱的身子骨若是见了秋风可怎么好,等到娘娘咳嗽一声,这些伺候的人都得掉了脑袋。
挽禾的脸色确实不好,小月伤身,走几步路就已经有些头晕。
她没有说话,直接推门进了勤政殿。
挽禾来的时候楚凭岚正在处理折子,听到声响后他抬头,眸中划过一丝意外。他本想起身,却看到她并未带任何遮掩左腕的东西。
美人被搀扶着,在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帝王的手指扣住了桌沿。
但是他并未动。
挽禾好像没有发现他细微的动作,缓缓走到了殿中跪了下去。
“参见陛下,愿陛下寿考绵宏、福寿齐天。”
她的礼行的很规矩。
“……”
“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
他没有让人赐座,在上首看着她低下的头。国寺的神女最是明艳活泼,从前从未尽过周到的礼节,自然也不会叫他陛下。
她如今越来越乖巧懂事,可是他却心中隐隐的不舒服。
“醒了几日却并未来请罪,是臣妾的错。”
男人的神色阴鸷:“皇后何错之有错?”
“齐楚两军对垒,臣妾身为凤命却不能为您分忧,这是第一错;臣妾身为皇后,却纵容宫中妃嫔鱼目混珠,这是二错。”
她伸出手来,那颗艳红的朱痣明晃晃地映在她莹白的素腕上。
“都出去!”德庆拿着拂尘挥了一下,将勤政殿侍奉的宫人都赶了出去。
楚凭岚闭了下眼:“你是为了淑妃?”
他神色中满是不解,亲手背弃她的人,她为何又要这般苦心相救。这些日子难道丝毫没有给她教训?
“是为了陛下。”
挽禾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只觉得她很难过。
“为了朕?”
“君子一言九鼎,臣妾哪里舍得眼睁睁看着您违背许诺。”
……
这话几乎一瞬间挑起了男人的怒火,边疆战事吃紧,他不日便要御驾亲征。如果有选择,他怎会用这样的法子。
她不好好呆在中宫,跑到勤政殿说上这些有什么用?
“你真是疯了。”他眼里的冷漠和厌弃几乎是不加掩饰。
美人笑了一声,她想起亲族的惨状,她记得母亲抱着她拼命地跑。地上的石子硌破了她们的肌肤,哪怕口中充满了锈气也不能停下。
何其无辜!
楚凭岚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年少时就听见他答应过,一次次一遍遍告诉她,凤命绝非注定,这只是当权者利益权衡的把戏。
她没有错,错的是编造谎言的人。
这些是他亲口说的……
可是如今他登基为帝,第一件事便还是用它来操控人心吗……那那些曾经的许诺,情意迷乱时的誓言,又算什么?
“你答应过我……”
“你亲口答应过我,不会再让无辜的人因为荒谬的谎言丧命。”
她声音带着哭腔和痛苦:“楚凭岚,你答应过的。”
她抖着手,从仰视的角度抓住他的靴子,她眼底是祈求。
茶盏四溅。
碎片在青石的殿砖上滑了很远,撞在了墙角。
“如果你收起这种无用的善心,你不会落入今天的境地!”男人话一出口,正间勤政殿陷入了无限的寂静中。
“哈……”她好像反应了一下。
楚凭岚说的是对的。
如果她不是因为痛恨楚凭萧用人血供奉经书,便不会费尽心机地助他登基。更不会失去全部,连自己的孩子也没能保住性命。
如果她不是为昭国人求一线希望,也不会离开国寺谋求出路。
可最不该的,
是一次次无用的善心收留那个重伤的皇子,所以有了今日的孽缘。
——原来,我所有无谓的挣扎落在你眼中是那么可笑。
是不是我所有的选择都在你的意料之中?是不是我合该像一只木偶傀儡一般,如你心意一般活着。
小腹不停地隐痛着,就好像提醒她是怎么一点点在空无一人的别院中流尽了血。
“是呀,都是我咎由自取。”她的泪已经流尽了,连声音都毫无波澜。
楚凭岚皱了下眉,想让德庆送她离开。
挽禾看着他冷漠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美好是多么可笑。原来她除了一张脸、一颗痣,没有丝毫被他承认。
原来她只是借着别人的光,像墙角的小草一般拼命温暖着自己。她以为她的生命因此有了颜色,可是落在旁人眼中,只是一场笑话。
生不由己,身不由己。
笑也轻微,痛也轻微。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吵着。
那个名字在她的唇齿间流连一遍,刺的她全部五脏六腑都在痛。她不想这样,她真的不想这样。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美人落了一滴泪,她问:“如果是陈秉月呢?”
她看到男人瞬间变化的神情,他骨节分明的手暴起了青筋。
她问:“你的心爱之人因此而死,难道你要走上你最恨的路吗?楚凭岚你回答我!”
她的声音因为颤抖有些尖利,每一个字出口的时候割破的不仅是楚凭岚的心,还有她自己的。
“……陛下,你午夜梦回的时候看到她的样子你不会自责么,还是说你忘了,是您的父皇亲手逼死了她!”
男人用靴子勾起了她的下巴。
“朕从前不知道,皇后的嘴可真伶俐。”
粗糙的军靴蹭过娇嫩的皮肤,留下让人胆寒的狰狞红痕。她在发抖,但是她一直盯着楚凭岚的眼睛,她想求一个答案。
她自取其辱一般,去寻一个结果。
“可惜,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帝王笑了一声,看着她瞬间绝望透顶的眸子。
美人被掐住脖子,肺中的空气在一点点散去,她因痛苦而产生的泪不停地落下来。但是没有人在意。
这是她年少时唯一的幻梦,如今,梦醒了。
……
勤政殿的门打开,神色冷峻的男人从中走出,头也不回地离开。殿内的地上跪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似乎在笑。
“来人,送皇后娘娘去见淑妃!”
德庆吓得手抖,却听见帝王愤怒的声音。
“她找死。”
“朕成全她。”
「林奇大人,奴婢奉皇后娘娘的命给您带了一封信。若是您随军出征,等到天祭之后麻烦亲自交由陛下。」
「陈大人,奴才奉皇后娘娘懿旨出宫给您带了一句话。劳烦您等到天祭之后广而告之。」
楚凭岚,这一次是我算计了你。
第27章
林奇行至半途下马掬了捧水, 他盯着溪流里自己熬红的眼睛,神色有些木然。战马不知道主人心中在想什么,向前走了一步低下了细长的脖子。
枣红色的马落在水里, 随着喝水的动作影子一圈圈地破碎。林奇看到了马背上的软垫, 曾经那人亲手做的上面针脚裂的太狠, 他无奈之下只能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