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十安心想表妹身世凄苦,小小年纪什么错都往身上揽,和烟烟自小受尽万千宠爱不同,初来临安难免胆小怕事。
这一打岔便将刚才瞧见的忘了,云烟左等右等也没等见关心慰问,反倒收到表小姐送来的香囊,说是驱虫有起效。
白芍待人走了,看着那木托盘上摆着香囊,愤愤打翻了在地,只听咣当一声,那香囊扑棱滚落,一路滚至厢房外的泥地里。
白芍仍不解气,走至往外头踩了一脚,回屋看见小姐对着窗外失神,大声冲外头呸了一口,语速快了起来:“谁要她假好心!这恶心人的玩意儿,说话一字一句绵里藏针,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哪家正经未出阁小姐就住进别人府里!!也就世子边上没个人,不知利害,才被那披着狐狸皮的贱蹄子诓骗去!”
“白芍,我怎么教你的,莫要口出狂言,小心隔墙有耳。”云烟听了白芍一通怒骂,心里解了一通通气,但仍旧堵得慌,好像身处密闭的室内,喘了好几口,气吸不进,也出不来。
难受的紧。
夏日炎热,这寺院内冰甚少,云烟命白芍开了窗子通通气。
窗棂大开,厢房倒离大殿没那么近,墙沿是绿油油的竹林。风萧瑟,竹叶扑簌簌吹动,一节一节的竹竿横斜,云烟趴在看着这景,闭眼感受微风,心下倒也没那么难过了。
倚在窗上纳凉,无所事事,脑海里便会想些有的没的。今日山脚沈紫玉赠的荷包,白芍扔掉的香囊,阳光下翠绿的竹林。往日觉得没什么联系的事物如今串在一起,倒像预先谋划好的。
云烟睁开了眼,眼里带着几丝惶恐,和不愿相信,转身让白芍将那桌上荷包取过来。
“要那人的荷包做什么!”白芍嘴上抱怨,手上取了荷包过来。
云烟手捧荷包,举起来翻来覆去的看,借着阳光,看这花鸟针脚细密,线片光亮,是蜀绣的技法。往日府里请了绣娘教自己女红,各种技法均有狩猎,虽学艺不精,但类别还是分的出的。
云烟眯眼看那片翠绿的竹林,想到那日和阿兄比试后,十安哥哥换上的湛蓝直缀,衣袖浮现的翠绿竹纹,与这荷包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想到上次他向自己讨要衣物,自己竟还傻傻的带来,云烟嘲讽的笑了笑,笑声凄厉,在这阴暗室内显得有些可怖。
白芍搓了搓双臂,正想问小姐怎么了。听闻:“将我那包裹里的衣服取来。”云烟接过那衣物,看着白芍不解的目光,径自下地拿起桌上的剪子,一刀一刀将衣物剪至破碎。
“小姐,不可啊——”白芍想上前,又怕剪子锋利伤了人。
云烟两眼不带光,暗沉沉无一丝神彩。她扔了剪子,绛红的长袍破碎不堪,一半耷在椅子上,一半垂在地下。
第十四章 前缘(二)
后半夜,秋菊沿着湖水边一路小跑,湖深,夏日雨水又急,岸边杂草横生多泥泞。
裴十安为避嫌,两人选的厢房各在湖的一边,正常情况住上一晚便走。
但事不找人,也防不住有人偏要找事。
沈紫玉今日登山出了一身虚汗,又住进这湿热难耐的厢房。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段时日在镇北侯府吃的用的比着府内嫡小姐分例来。一进这屋内,铺天热浪迎面袭来,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还有蚊虫叮咬,身上又痒又热,又不敢伸手去挠,唯恐留下疤痕,本就比不得那阮云烟一身娇皮嫩肉。
汗水自眉眼滴下,沈紫玉形容狼狈,摇着团扇咬牙问道:“这山中可有冰?”秋菊也热的鬓发皆湿,无奈摇头:“山中无多余的冰,都供于前头天家娘娘。”
沈紫玉暗暗发恨:都是那阮云烟,听不懂自己言外之意,不让出东侧厢房!不然,自己如何会这般狼狈?!
“阿弥陀福”一僧人在厢房外提着一木桶请求入内。允了后得知德妃娘娘体恤民意,盛夏苦暑,每房皆送瓜果一只。
那人退下后,秋菊摸着桶里冰阵阵的井水开心的叫道:“表小姐,往日奴婢家里清贫,便也会用井水纳凉。”
既如此,那你去叫人多去提几桶回来。沈紫玉强忍不耐,柔柔的说道。
当夜,秋菊在榻下半梦半醒之际,听见床上有人不住呢喃。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见床上人面颊绯红,嘴里说着胡话,秋菊伸手触了触额头,烫的瞌睡瞬间没了一半,一时惊慌失措,手脚发颤,嘴里张了张正想喊人,想到这不在府内又止住嘴,夜深人已歇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脑只能捕捉到一点清明。
世子,对,要去找世子!
待暗一开了厢房门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一丫鬟打扮的人衣衫沾满泥泞,好像摔了一跤,鬓发皆乱浑身惊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借着月光看那污泥下的脸,恍然认出是秋菊。
细问下才知道,表小姐竟发起了高热!
人命关天,暗一也不敢耽搁,进了门便禀报此事。裴十安早听闻外头动静,这会儿起身揉了揉额角,眼里不耐闪过,怎就这般身娇体弱!
但也不能放着不管,几人便连夜下山。
云烟早晨起来,看着白芍端着用完的素斋出去,回来后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她拧起了眉头,说:“到底何事?大清早的如此遮遮掩掩!”
白芍踌躇了一番,诺诺说道:“听闻昨日那表小姐不大好,世子昨晚连夜便送人下山了。”云烟盯着她瞧,若只是这事,那不用如此忌讳。
白芍想起刚刚那些奚落之语,继而愤愤地说:“今早听到些闲言碎语,那起子人听风便是雨,小姐你可千万不要信。
顶着云烟一瞬不眨的目光,白芍头皮发麻,吞了吞口水没忍住说了出来:“昨夜有香客因天热难耐,去那亭中下棋纳凉,今早奴婢出去听见,听见那人说昨日夜晚看见一男子紧紧抱着一女子,一路下至山脚。”
云烟垂眸,联系昨夜,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为何会这样?
她抬起脸庞,闭上眼,任夏日的暖阳照在脸上,乞求能将冰冷的心也照的暖些。
今早贵客离去,云烟没忘了来这的目的,依旧去上香。走在通往大殿的路上,仪态端庄,挑不出错,但没了往日欢脱,簪缨世家贵气流露。
云烟跪在蒲团上,双手往前平伸,实心叩了一头。而后两手合在胸前,望上苍庇佑:求阿爹阿娘与兄长平安一世,不伤真心,不遇恶人。
至于阮云烟,良缘由天。
云烟暗想自己不可那么贪心,万一许多了不灵怎么办!
白芍听着听着,眼泪不争气的涌上来。自家的小姐自己疼,自双亲皆亡,六岁被拨到小姐身边伺候,还从没见过她这般,往日娇软可人的小团子原也是会随着时间流逝不见的。
她取过三支香,在后头也跪下,磕了重重的头,内心默念:信女白芍,愿倾尽所有——许阮氏云烟一生顺遂,喜乐,安康。
云烟插上了香,看见小丫鬟一脸认真,最后还重重磕了个头。
两人出了阴凉的大殿,迎着外头天光大亮,她内心阴霾少了些许。遂扯了扯白芍的手,打趣道:“小丫鬟许的什么愿?可有觅的如意郎君的念想,说与小姐我听听!”
白芍:“才没有!在外头说出来就不灵了。”两人挤挤攘攘,嬉笑声不绝。
白芍内心欢喜,多好!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却没注意到身边人笑意不达眼底。
皇觉寺坐落于山顶,轿撵上不来,自当徒步下山。
一行人行至半山腰,正打算去腰间凉亭歇歇脚。一老和尚不知从哪冒出来,身披袈裟,眉须皆白,脖上挂一紫檀念珠,单手立掌。由着人打量,一双眼睛布满褶皱,内里深邃平缓,浑身有普度众生,遁于红尘之外的超然。
云烟擦了擦鬓边汗,看着东边日头高悬,今日天气仍旧毒辣。
她走上前几步,开口问道:“老人家,可要进来歇一歇脚,喝点茶水?”只见老和尚动了动眼珠,浑浊但目光清明,“既如此,多谢施主好意。”
进了亭子,老和尚盯着云烟,滚动手里佛珠,嘴里念叨着:“怪矣,怪矣。今生回眸,前世结缘,滚滚红尘,何人可依!”
云烟听着眉心一跳,心内突突。
想着那古怪片段时常入梦来,忙问道:“不知,有何可解?”老和尚垂眸滚了滚手中佛珠,后抬眼看向云烟,“前事不可知,莫问来路。老衲只能送施主一句话,听从本心,所见不一定为真!”
语罢,未饮手边的茶水,便起来要走。
“敢问大师名号,日后小女还想叨扰,该何处寻你?”云烟开口叫道。“贫僧法号空觉,施主无需寻我,天地皆广,我自来处来,自去处处,若有机缘自会相见。”老和尚头也不回出了亭子往山下行,几息便没了踪影。
白芍砸了咂嘴,“小姐,是空觉大师,传言帝王也难见一面的得道高僧。”
云烟望向山脚,暗想听从本心,所见为虚妄是吗?那自己这几日见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久日未出现的笑容重新挂在她的脸上。
命白芍招呼着大家下山,云烟想快些回去,见见爹爹娘亲还有阿兄,再当面问清十安哥哥。拧巴了许久的心总算轻快下来。
第十五章 虚妄
回到府内,尚未来得及多思。娘亲便让自己去正院,原是要准备一月后的京郊围猎。
临安盛夏短,秋也来的早,圣上举办秋猎,素来临安宗室子弟皆要参加。
云烟回府略微修整了一下,仍打算第二日去找十安哥哥问清这件事的原委。
镇北侯府内,沈紫玉喝下一盅药,苦的皱起眉头。往日秋菊这丫头都在,今日不知上哪鬼混去了。说道这人,人便来了。她看着秋菊抱着两匹崭新的布料兴冲冲跨过门槛,心下疑惑,这季衣裳分例已领,怎的又有新布匹?
还未开口问,那丫头便喜笑颜开恭喜道:“表小姐,一月后圣上在京郊举办秋猎,宗室子弟皆可参加。世子发话了,拨给新布匹与你做骑装。”
沈紫玉闻言轻勾了嘴角,面上感激涕零的道谢。她走近,十指慢慢滑过光滑的布匹,长长的甲在暗红布料下留下不易察觉的划痕,一边滑一边内心暗自忖度:秋猎,秋猎——,这倒是个好时候!
看着鲜亮的布匹,耳边是秋菊聒噪的声音:无非是去秋猎有多难得!沈紫玉暗敛眉睫,面上投下一道阴影,嘴角微扬,带着几分嘲讽,也是,自己这般身份,在他人看来能去便是很大的抬举!
外头阳光倾泻,琉璃瓦反射着金灿灿的光。
她将视线转向外头,镇北侯府那么大,如此气派,自己住进来也终究是飞上了枝头,也不过是只野鸡。她紧紧掐住手心,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肉的痛感传来,才恍然。
她看向正殿,眯了眯眼。既天无好生之德,那便自己去争!
天上日落日升,已是第二日。
云烟没有通信,直接便登了镇北候府的门。日上三竿,府门仍旧大关,她暗忖今日的不寻常。那门房看着来人是尚书令家小姐,不敢怠慢,毕恭毕敬的快步出来。一问才知,今日大早世子爷和表小姐出门去了,府内今日无人。
云烟站在马车旁,看着门房的嘴一张一合,感觉头上日光刺眼,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不在意了。
天旋地转,头晕的紧!
她扶着白芍的手,强撑着身体。笑了起来,溏淉篜里眼角噙着点点泪花,虚妄,一切皆是虚妄!周边行人往来,自己杵在这府门前像个傻子,人家都结伴出游了,自己还巴巴上门来求个解释!
云烟在原地站了站,缓了缓神。面上从容看不出什么,扭头说了声走,便回了马车上。
却说裴十安昨日送了高热的表小姐回府,暗卫接到三皇子来信,命今早简装出城,秘密办事。和沈紫玉正好一前一后出了门,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密密的山林里,沈紫玉借口大病初愈,想出去走一走。实则一路上眼睛都在捉摸那三枝九叶草,略带锯齿的叶轮廓,每根小叶上都有三片叶子。
此种作物,她小时候在知府马厩边,听那马夫教导新来的马奴特意嘱咐过:搬捡饲料时,要特别注意不能混入此种植物,剂量轻则马发情,重了,后果不堪设想!
沈紫玉想要的便是这后果,京郊围猎,草植甚多,哪个下人一时疏忽,也怪不得自己,要怪只能怪阮云烟自己运气不好!
阳光透不过茂密的树叶,秋菊看着表小姐走在树下笑的一脸可怖,这山里也没个旁人,她吓的一哆嗦,伸手搓了搓两边胳膊,一时也不敢上前。
沈紫玉想的太过入迷,未注意到脚下土坑,一时不察一脚踩了进去。
整个人却还保持作势往前走的架势,上下不协调一拉扯,只听咯嘣一声脆响,林中女子疼痛的惨叫声传来。
燕王今日在这山路路过,听闻上首传来一女子惨叫,其音娇弱,尾音微微发颤,透着丝丝无助,可怜,带着榻间被□□的婉转勾人。
他鼻间轻哼,轻蔑地笑了,许又是哪家女子看自己路过想出来的技俩。
但今日这声音着实挠人心肝,他停下马,命人上去瞧上一瞧。
“禀王爷,是一貌美姑娘。”前头一侍卫十分明白爷的心思,递上橄榄枝。
沈紫玉摔在泥地上,小脸惨白,汗涔涔往下流,但这没损了她的美貌,反倒更添几分我见犹怜。
燕王一上来便看见这一幕,美人细腰盈盈不堪一握,一手捂着腿,看见来了人,面带惊慌,似是害怕,眼里盈满泪水,将落不落的想让人按着欺负,看她哭!
燕王隐下眸里的火热,低哑粗沉地声音让人有莫名的安全感,:“姑娘,你怎么了,可要帮忙?”
沈紫玉脚腕剧痛,还未来得及埋怨秋菊不提醒自己,便听见山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身形高大,宽肩厚背的男子上了来,原以为是二流子贱民,内心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随着眼前人走近,一袭沉紫色杭绸长袍,袖间隐隐带金边蟒纹,来人怕是非富即贵!
她转了转心思,娇怯的低下头,面上白中带红,瞧着像又疼又痛又不愿麻烦他人,忍了又忍后又眼圈微红,带着哭腔道:“公子,我脚崴了,此番就带了婢女上山,不知公子可否送我下山?”
“还走的动吗?”燕王眯了眯凤眸,未想到今日在山中遇到此等极品。
看衣着,不是世家贵女,容貌也面生的很,许是小门小户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