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让人人都知道,用另一种目光看待她,不如仗着身份,隐瞒下去。
崔茵摇摇头。
她想起旨意颁布的那天早晨,萧绪桓看似强势不容她反悔,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其实何尝不是看出来自己那颗多忧敏感的内心,怕自己一再加深愧疚。
她担忧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境遇,是自己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他总是用这种把错归到自己身上的方式,减轻她内心的负担。
再沉稳强大的人也有凡人的弱点,比如萧绪桓,也会吃醋,也会在感情里怀疑自己,会自卑。他为她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光说是没用的,他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自己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她也想光明正大的与他并肩,让他知道自己的心也如磐石无转移。
曝露在天光之下见不得人只有虚情假意,既然情意是真的,又有谁会因为身份而质疑。
***
杨夫人将太守府的拜帖交给老郎中家里的老仆,老仆一看是太守夫人,也不好直接拒绝,进去与老郎中回话。
老郎中姓郑,已经七十多岁了,如今闲居在家,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眉毛也花白,盖住了半只眼睛。
“太守夫人……还是同夫人说另请高明吧,荆州名医多得是。。”
老仆道:“太守夫人带着另一位夫人,还有个小孩,说是请您给看心疾。”
老郎中抬抬眼,目光忽然顿住,“给那小孩看心疾?”
他忽然想到,近些日子,大司马带着家眷来了荆州,能让太守夫人陪同来找他看病的,也只有那位大司马夫人了。
他咂咂嘴,“大司马是个好人。”
“请吧,就说我只给看看,治不治的了还另说。”
阿珩本来以为阿娘是带他出来玩,最近走路走得稳了,拽着阿娘的手自己走进了屋子。
抬头对上一个白胡子郎中的眼睛,顿时吓得往崔茵身后躲。
老郎中给阿珩把了把脉,忽然脸色微变,“敢问夫人,这小公子的病,先前可有请过别的名医诊治?”
崔茵如实道,“遍寻名医未果,都说是无法医治,只能用药吊着。”
她想了想,又道,“前些日子,有位荆南的郎中给了一个药方,说是以心血入药,方可医治。”
老郎中盯着阿珩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瞒夫人,几个月前,曾有建康的贵人来寻老夫,重金请老夫带着一份药方去建康给贵人治病。”
崔茵微怔,抬眸看向他。
老郎中捋了捋胡子,“老夫没有答应,医者仁心,那种术士偏方,事关人命,岂能儿戏。”
“那药方出自师傅当年一门客之手,江湖术士,从未有人将药方视为真,老夫有一师弟,姓程,若没有猜错,先前给小公子看病的那位仙医就是他。”
崔茵听完,冷汗涔涔,一阵后怕。
当时太过着急和慌乱,竟信以为真。
她抱紧了阿珩,轻声问道,“老先生,那这样的心疾,究竟还有没有可能治好?”
老郎中点了点头,又摇头,“老夫无能为力,但听说西蜀古羌土司那里有许多与汉人不同的药方,最擅疑难之疾。”
崔茵道谢,带着阿珩出来。
杨夫人见她表情凝重,安慰道,“小公子吉人天相,夫人且看开些。”
她想着老郎中的话,西蜀的羌医,或许也有机会呢,萧绪桓这次,不就是要去解决西蜀吗,她渐渐舒了一口气。
心里却忽然想到,萧绪桓前些日子对她说,他要做的那件事,暂时还不告诉她。
只是一个西蜀,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她把阿珩交给杨夫人,请杨夫人先带他回去,自己另乘了一辆马车,往城郊军营的方向去了。
萧绪桓不在,值守的卫兵来与沈汲禀报,门外有位夫人求见。
自从那天长谈过后,沈汲渐渐放下了对崔茵的偏见,听卫兵这样说,知道崔茵或许是专门来找自己的,连忙出去。
崔茵笑了笑,“沈大人,多谢你愿意见我。”
沈汲面露惭色,摆了摆手,“职责所在,还请夫人莫怪沈某从前之行事。”
他知道崔茵来寻他,定是有要事,便道,“不知夫人寻在下,有何要事?”
崔茵抿了抿唇,垂眸道:“沈大人知萧郎君一向心细,万事都替我思虑周全,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亏欠太多。”
“他曾对我言,此次来荆州,有些事过后才能与我说,不知是何是?”
沈汲听完,面色渐渐凝重下来。
崔茵追问道:“沈大人有何为难?我只是觉得,萧郎君已经替我做了太多,我对他要做的事却一无所知,帮不上什么忙,知他决定之事不会轻易改变,才来问沈大人。”
沈汲欲言又止,顿了顿,忍不住道,“夫人,确有一事,襄臣不与你说,是不想让你参与进来,但——”
“茵茵。”
天边绮霞红云,落日余晖,转头看去,一人一骑不知何时停在了一旁,霞光落在他身后,映得铠甲之上泛起如血的亮光。
萧绪桓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打断沈汲要说的话,转头对崔茵笑了笑。
“夫人可是来寻我?”
崔茵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一时沉默住了。
沈汲想了想,将方才崔茵的话转述给他,“夫人还是亲自问襄臣吧,在下告退。”
崔茵咬唇,抬眸看着他。
“郎君,究竟是何事?我闲在家中,无事可做,若这件事与我有关,为何不告诉我?”
萧绪桓摸了摸她被晚霞映衬如同牡丹般娇艳的脸颊,笑了笑。
“夫人在郡学授书,抚琴习字,不是很好吗?”
崔茵摇头,“那不一样,我什么都帮不上你。”
他收回手,垂眼温柔地看着她,
“不需要夫人为我做什么,我只希望夫人无忧无虑。”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春草默默想着,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永远是站在娘子这边的。
收拾好衣物、妆匣, 正想将东西搬走, 回头,却发现门边已经有人站着看了许久。
春草的手哆嗦了一下,硬着头皮把东西搬过去, 不敢抬眼看萧绪桓的脸色。
“大司马,夫人说,她去陪小公子住几天。”
说完垂着脑袋, 恨不得将手里的东西盯出花儿来。
春草以为他会生气, 却没料到萧绪桓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一言未发, 转身离开了。
“他可有说什么?”
崔茵瞥了一眼窗外,枝叶掩映下的庭院里已经空空荡荡。
春草说没有, “大司马什么都没说。”
阿珩抬头看了看崔茵, 手里本来在玩一个绣坏了的香囊,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忽然严肃了起来,伸手按在阿娘颦蹙的眉头。
嘴里咕哝了一句话,崔茵没有听清,但好像懂了他的意思, 像是不愿意看她不高兴。
崔茵将目光收回, 萧绪桓说什么都不肯与她道明实情, 他看起来对自己无所不应,唯独这件事, 任她怎么求他, 都轻飘飘避开回答。
他既然不说, 她才不会一味撒娇讨好,且晾一晾他。
她笑笑,放下手里正在学绣的香囊,捏了捏阿珩的鼻子。
“还是珩儿最心疼阿娘,是不是。”
小家伙咯咯笑起来。
……
第二天,杨盛的一位堂弟娶亲,因为未曾分家,婚宴在太守府中举行,这日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杨夫人几日前就曾来问过崔茵的意思,堂弟是杨家人,若是婚宴上有大司马夫妇做宾客,自然是颇有面子,崔茵记得萧绪桓说的话,杨盛和杨夫人都是本分之人,杨夫人也帮她给阿珩寻过郎中,崔茵自然愿意给她面子出席。
今日下午,就连沈汲程改之他们几个都从军营里赶了过来,杨盛和他的二叔在门口迎客,唯独不见四叔杨友。
听春草说,萧绪桓昨天下午离开之后,一夜未归,也不知道又去忙什么了,今下午大概是为了杨盛堂弟的婚宴,才又赶了回来。
“奴婢瞧着,大司马神色憔悴,强打着精神同人说话,奴婢问娄复,娄复悄悄跟奴婢说,大司马昨夜出去了一趟,一夜未眠。”
崔茵替阿珩整理衣襟的手顿了顿,复又垂下眼睫,“他要是真不想让我知道,娄复就不会说。”
“装可怜。”她才不会心软。
杨盛堂弟的岳家就在荆州,那杨家小郎君骑着马穿着红彤彤的婚服将新娘子从家里接了过来,花轿落地,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半天。
阿珩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外面看,觉得到处都是红艳艳的,很是新奇,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非要往门口去,崔茵怕鞭炮声吓到他,不许他过去,小家伙哼哼唧唧开始准备掉眼泪。
嘴角向下一撇,正打算开始哭,就听到旁边有人走过来,拍了拍掌。
阿珩懵懵地看过去,萧绪桓对他笑了笑,伸手要抱,哄道,“爹爹带你去前边看。”
阿珩下意识看向崔茵,见阿娘瞪着爹爹,小脑袋低下想了想,苦恼地纠结了片刻,身子一扭,伸手要萧绪桓抱。
崔茵气得语塞,转过头去不看他们两个。
阿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萧绪桓用下巴上新冒出来的一点胡茬蹭了蹭脸,一边伸手推他的脸一边咯咯笑。
“夫人不过去吗?”
他笑问,单手抱着阿珩,想去牵崔茵的手,却被人闪躲开来。
她看了一眼魂儿都被门口的热闹勾走的小坏蛋阿珩,半个眼神都没给萧绪桓,冷声道,“郑嬷嬷跟着阿珩,一会儿送回来。”
“今晚让他跟着我就好,夫人不必担心。”
崔茵抬起眼帘,目光从他面上轻飘飘掠过,微微停滞了一下,“不必了,阿珩闻不得酒气,还是送到我这里为好。”
说罢便要走,被萧绪桓拦住。
“夫人这是打算不理我了?”
他走近一步,眼眸沉沉看着她,见她不语,笑了笑,“是不是我不与夫人说,夫人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崔茵没有看他,脑海里却闪过方才见他面色憔悴,眼底布满血丝的模样,心微微一动,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萧绪桓见她坚决,仿佛认真想了片刻,轻声道,“让我想想。”
……
宴前郑嬷嬷便将阿珩抱了回来,笑眯眯对崔茵道,“小公子一点都不怕呢,盯着新郎官看。”
崔茵想了想他那副可爱的小模样,笑了出来。
在座的都是荆州官宦富商家里的女眷,见了阿珩,连连夸赞小家伙乖巧懂事,模样可人,阿珩看桌子上哪样东西都馋,却又不能吃,仗着人多,有点害羞,便一直冲崔茵撒娇眨眼睛。
崔茵点了点他的额头,低声道,“跟谁学的装可怜。”
杨家几个小娘子都很是爱戴崔茵,叫她女先生,见阿珩可爱,得了崔茵的允许,带着小家伙去一旁玩了。
宴上诸位女眷纷纷过来向她敬酒,杨夫人今晚忙碌,不在旁边,崔茵略饮了几杯,笑得脸都僵了。她不善饮酒,又怕继续坐下去,会有更多女眷过来敬,便借口说去找阿珩,悄悄离了酒席。
今夜天色清淡,一弯上弦月挂在树梢,春草说小公子玩困了,郑嬷嬷带他回去睡了,崔茵点了点头,“陪我去花园走走,吹吹风。”
她觉得脸颊热热的,像是有些醉了。
前面热闹的婚宴人声嘈杂,整个太守府都点亮了红纱灯笼,连婢女的腰带都换成了红色。
听闻杨家这个小郎君娶得是恩师的女儿,也算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春草陪着崔茵走到了紫藤花架下,没有了白日纷飞的蜂蝶,静悄悄的,将月光半遮半掩。
春草不知怎么的,看着娘子从热闹里走出来,孤零零坐在这里吹风,鼻头一酸,抽噎道,“奴婢还记得,当初陪娘子出嫁,先夫人病得起不来身,都没能给娘子盖上盖头,娘子就一路不顺,好不容易活着到了王府,也没人掀盖头。”
她擦着眼睛,越擦眼泪越多,“奴婢知道不该说这些让娘子伤心,可奴婢就是忍不住……今天看别人家娶妻,那么热闹,就想着哪天大司马回去,也给娘子补上。”
崔茵倒没有多么伤感,提起李承璟,她心里已经没有半点波动了,至于萧绪桓,她好像也不是很在意有没有这样的仪式了。
“眼睛都哭肿了,大喜的日子,叫人看见还以为咱们有什么不满,”她笑笑,轻轻推了一下春草的手臂,“赶紧回去擦擦脸,我略坐一会儿也回去了。”
春草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果然哭肿了,小跑回了院子。
花园离他们住的院子不远,崔茵酒劲上来,有些晕乎乎的,想往回走,却走反了方向。
修剪整齐的藤萝和花丛,月色下看起来差不多,直到面前出现一条木廊,才发现自己走错了。
重新返回那条小路,经过一片爬满藤萝的怪石,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在说话。
她本想静悄悄离开,却看见露出的半片衣角,和萧绪桓今日所穿的一模一样。
一阵风吹来,崔茵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鬼使神差般站在原地,听他们交谈。
……
杨盛一脸惭色,知道萧绪桓他们今日下午赶回来,就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四叔所做之事与他无关,与杨家无关。
原来那杨友其人,心里怨怼这位侄儿多年,身在荆州,不甘心在杨盛身边谋一个小官做,早就与西蜀刘泰父子有了勾连。
当日萧绪桓刚来荆州时,杨友谄媚非常,他便觉得此人圆滑殷勤过头,着人留意,也让崔茵多注意些杨友妻子张氏的态度,果不其然,他们一行人来荆州的消息,事无巨细被传到了刘泰父子耳中。
暗处盯着杨友的手下截下了他们的密信,杨友迟迟不曾收到刘泰父子的回信,起了疑心,昨夜趁太守府忙于婚宴筹备,带着妻儿想要逃到西蜀,被萧绪桓带人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