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容予转过头,看向背脊单薄的少年天子,门外的光打进来,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贺容予慢条斯理净手,擦干净水渍,而后起身。
“陛下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以为陛下应当更像我,没想到陛下倒是更像镇南侯的做派。”贺容予停在刘原身边,他比刘原高,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仅此而已,就能带来一种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刘原呼吸渐重,思索着现在该如何是好。
贺容予看着他的表情与动作,又是一声轻笑:“倘若陛下像我多一些,我会考虑留你一命的。可惜。”
没有人知道,在那天,那位本该死去的中州王曾出现在皇宫之中;亦没有人知道,那位做到了一件大事的少年天子,是怎么死的;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位中州王妃的消失,到底是死了,还是逃跑了?
总之,那是动荡的一个秋天。然而在后世书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动荡,也只值得几句话罢了。
承容十二年,奸贼贺氏伏诛,天子故。天子年幼,尚无子嗣,亦无兄弟,自刘氏宗亲中推举新帝,改年号贞平。
后两年,大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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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州之南,有一小镇,唤做莲花镇。
镇上相传有一名医,医术了得,只是为人脾气古怪,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无数人来求医问药,却又无功而返。
这日天气阴沉,狂风肆虐,眼看着要落场暴雨。街上行人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关门。
一旁的小茶摊上,老板看了眼几位岿然不动的客人,友好地下逐客令:“几位贵客,老朽要打烊咯。这天看着要下大暴雨,几位贵客还是快些回家躲雨去吧。”
为首那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瞧着年轻,却气度不凡,方才茶摊老板与他对视,险些被吓着。尽管他们一行人着粗布麻衣,但难掩雍容华贵的气质。且出手阔绰,一碗茶一文钱,那年轻人却给了一锭银子。
也正因此,茶摊老板才多嘴劝一句。
年轻人道了句谢,牵着身边的年轻女子起身,另有几位仆人,一行人缓缓离开。
茶摊老板看着他们的背影,继续收拾东西。
街巷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几个人在走。年轻女子一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却目中无神,竟看不见。她听着呼啸的风声,偏头同身边的人说:“二哥,咱们快些走吧,待会儿下暴雨就麻烦了。”
年轻人嗯了声,加快了些步调。
这二人正是贺容予与昭昭,身后跟着的仆人是朝南朝北与云芽三人。
常叔年纪大了,贺容予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回家养老去了。
至于留下他们仨,一则,朝南朝北的性命是贺容予救的,誓死要跟着他,二则,云芽伺候昭昭时间久,比较习惯。
昭昭与贺容予十指相扣,在暴雨落下之前进了屋。他们在小镇上租了一间屋舍暂时住下,打算待找到那位神医再做打算。
前脚他们刚进门,后脚倾盆大雨便浇在镇上。雨幕昏沉,将整座小镇包围,光线霎时昏暗。
云芽点上屋里的灯,自觉与朝北二人退去厢房。
昭昭叹气,撑着下巴,听见外头雨声潺潺。
今日他们本打算去找那位神医,可和先前一样,仍旧扑了个空。
贺容予道:“明日会找到的。”
昭昭嗯了句,虽不知明日会不会找到,但他们有许多时间可以等。
贺容予说罢,捧着昭昭脸颊,在她睫羽上轻啄一下。
“下雨天适合睡觉。”他语气含笑。
“唔……”
失去视觉之后,别的感官格外敏感,也因此在某些事上,另一种欢愉被放大再放大。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潮热的舌尖一寸寸从她肌肤上游移,留下温软的气息,肌肤与肌肤相碰,令人颤^栗不止。
雨声盖过一些细微而暧^昧的声响,水声隐藏在水声中,像一首层次丰富的乐曲,等待人发现其中的奥妙。
昭昭感觉格外耗费体力,虚脱地靠在贺容予怀里。
贺容予搂着她,哄她睡,像回到小时候。
这一场雨下了很久,昭昭醒来时不知时辰,问过云芽才知竟已经入夜。
“二哥呢?”昭昭嗓子有些哑,也有些渴。
云芽答她的话:“夫人,少爷说,有些事要去办,晚些时候回来。”
昭昭嗯了声,没再问。
贺容予这回急匆匆出门,是因为那位神医终于露面。他怕耽误时间,将人堵住了,赶去说明来意。
那神医听罢,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贺容予,问他:“你说,你夫人眼睛瞎了,所以你想求我治好她的眼睛?”
“是。若先生能医好她,某定有千金重谢。”
神医嗤笑了声:“千金?我不在乎那些。我不要钱,我要一些别的。”
“先生尽管开口。”
神医捋了捋胡子,幽幽说:“我这人脾气古怪,就爱为难人,有情人我看不惯,有钱人我也看不惯,谁来了,我都瞧不上。所以我有个规矩,不管是谁,要治什么,都得拿等价的东西跟我换。”
他站起身来,看着贺容予的眼睛:“你要我治你夫人的眼睛,就得拿你的眼睛换。”
神医见过太多这样自以为是的有情人了,哭着喊着求他,说自己的爱情感动天感动地,可一听见要用自己的命换,立刻便变了心。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毫不犹豫地说:“好。只要你能治好我夫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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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如此斩钉截铁的态度, 倒让神医多看他一眼。
神医又一次打量着他,从头到脚地审视,并没有立刻就表明态度,反而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你这年轻人, 看着气度不凡, 恐怕身份没这么简单吧。”
贺容予面色如常, 只说:“先生说笑了,某的确一介布衣。”
那位高高在上的中州王早已经死了,如今站在这里的贺容予,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只是贺昭昭的夫君。仅此而已。
神医听他说罢, 轻笑出声, 倒也没有继续追问。他转过身,终于给出自己的态度:“既然你答应, 那我可以医她。只是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个条件。待我医好她后,你不许再见她, 此生都不能。如何?”
这条件太过苛刻,明摆着是在为难人。
一旁的朝北脸色已经变了,恶狠狠瞪着那位神医。什么神医啊,怎么能如此故意挑事?
可贺容予还是答应得很爽快:“可以。只要先生肯医。”
神医挑眉, “明日,你带她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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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神医家中离开后,朝北有些气愤地问:“少爷怎么能答应他呢?”
贺容予只是勾唇一笑, 说了一句:“不急。”
贺容予回到住处时, 昭昭正坐在窗边吹风, 乡下的气候宜人, 下过雨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混着绿草的味道,又因此处靠海,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海腥味。
这种味道对于昭昭来说很新奇,中州上京从未有过这样的味道。她从来到这里,便很喜欢坐在窗下静静听嗅。
“二哥,你回来啦。”昭昭从脚步声判断出贺容予,高兴地扶着门框起身。
贺容予搂她入怀,与她一道坐下,“嗯,回来了。”
昭昭抱住他胳膊:“可是那位神医回来了?”
能让贺容予如此急匆匆出门的事,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件了。如今,她便是唯一能让贺容予着急忙慌的是事了。如此一想,昭昭忍不住牵唇笑。
这句话再换一层意思,便成了,如今她是贺容予的唯一、全部。
“真聪明。我与神医说明了来龙去脉,他已经答应替你医眼睛。”贺容予不愿告诉她,神医的条件是要他用自己的眼睛换。倘若告诉昭昭,她定然不愿意。
可若是他们身份对换,他相信昭昭也会如此做。
昭昭惊喜出声:“真的吗?”
虽然这么久以来,昭昭已经慢慢习惯看不见的日子,可是想起从前能看见的时候,自然更好更方便。
“可听说他脾气古怪,怎么会答应得如此爽快?”昭昭又有些狐疑。
贺容予道:“我许诺给他黄金万两。”
昭昭唔了声,还是有些怀疑,“黄金万两……”
贺容予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笑说:“黄金万两不算什么,我们昭昭可是无价之宝。”
昭昭被他的话逗得脸红,又心中高兴,一打岔,什么怀疑全忘了。
“二哥。”她笑着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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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个好天气,昭昭因昨日的好消息睡不着,起了个大早,跟着贺容予来见那位神医。
贺容予昨日让朝南守在附近,怕这位神医言而无信。但神医夜里倒没搞什么幺蛾子。
贺容予扶着昭昭坐下,“先生,这位便是我夫人,昭昭。”
神医笑着称赞这名字好:“昭,不错。扶她进去吧。”
昭昭被扶进了房间躺下,他们在外面交谈着什么,她听不真切。再后来,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也渐渐飘远,再醒来时,眼睛上蒙了一块黑布。
神医在一旁指使着朝北抓药,见昭昭醒了,说:“你的眼睛七日内不能见光,这七日,还得吃些苦药。听你夫君说,你不爱吃苦药,可这药却不得不吃,你若是任性妄为,我自然也不拦你,只是那就可惜了你夫君的一片苦心咯。七日之后,你便能看见。”
神医说罢,也不管昭昭反应,踱步出了门。
昭昭静坐好一会儿,才找贺容予。也是奇怪,二哥竟然没守在她身边。
但这奇怪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欣喜若狂。
贺容予很快赶来,与她相拥,听着她的话:“二哥,那位神医说,七日之后,我就能看见了。他还说,你告诉他,我不爱吃苦药。”
她有些赧然,“你怎么这也告诉他?”
贺容予笑说:“告诉他,是想让他把药弄得甜一些。”
“那他答应了吗?”
“没有。”
“噗。”昭昭失笑,又与贺容予说起方才的感觉。
这七日过得漫长却又短暂,终于到了可以取下黑布的那一天。
昭昭兴致冲冲地等待着,取下黑布的那一刻,光明重新来到她的世界。
久违的光,花花绿绿的色彩,树林成荫,碧蓝如洗……
一切都是这样的美好。
昭昭忍不住东看西看,下意识想找贺容予分享这一刻的喜悦,随即意识到,贺容予竟然没有跟在她身边。
她那点狐疑瞬间放大,看着云芽,有些紧张地问:“二哥呢?”
云芽低下头,不敢说。
昭昭一看她这样,心中顿时更惊吓,连忙去找贺容予。推开门,见贺容予背对着坐在椅子上,阳光洒在他周围。
她奔过去,扑进贺容予怀里:“二哥,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她说着,抬头时,话音戛然而止。
贺容予的脸上赫然蒙着一块黑布。
昭昭多聪明的人,联想到之前的一些小细节,当即明白过来发生什么。她就知道,那位神医脾气如此古怪,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答应?
原来……
昭昭伸手,抚上贺容予的脸颊,“二哥。”
如果她知道,她不会同意。
昭昭低头,趴在贺容予膝盖上,表情没了喜悦,只剩下沮丧。
贺容予轻轻用手背蹭着她脸颊:“正是知道你不同意,所以才瞒着你。可是昭昭,君心我心,我无法不这么做。”
昭昭曾经是他的光。
所以,他不愿让她失去光。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有你,足矣。”
纵然从此身处寂寂黑夜,但他心里有一束光,永远地照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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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是说给昭昭听的情话。
既然已经医好昭昭,贺容予也不必守约。他这人,生性做不了君子。
神医气急败坏地指责他:“你分明答应过我,待我医好她,你便再也不见她。”
贺容予云淡风轻地说:“是又如何?我答应你用我的眼睛换,那是等价交换。至于从此不见她,这是你的无理要求,我不答应。你又能如何?”
神医哑口无言,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被气得不轻。这么多年,只有他捉弄别人的份,被人捉弄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他没想到,这人竟还有更气人的。
贺容予命朝北与朝南将人抓住,威胁道:“方才我说,用我的眼睛换是等价交换。可我现在又不想换了,你得治好我的眼睛,否则……”他勾唇笑。
神医破口大骂:“你想得美,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好了,杀了我,你的眼睛就再也治不好了。”
贺容予只是淡淡地说:“你倒是嘴硬,只是先生,我可不会杀了你,我有一万种折磨人的办法让你嘴软,先生大可以试试。”
神医:“……”
神医看向一旁的昭昭,气急败坏道:“小丫头,你看见了没有?你这夫君,可是个这样的人。我劝你啊,趁早离开他为好。”
昭昭看了眼贺容予,往他怀里钻,笑嘻嘻说:“可是我一早便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啦。”
但是她就是爱他,如命一般爱着他。
神医吹胡子瞪眼,无可奈何。他只能吃这个哑巴亏,虽说一次被捉弄,可若是死了,那以后就没有捉弄人的乐趣了。
神医临走前,愤愤不平道:“你们夫妻俩,最好是长命百岁,无病无灾,否则日后再有求我的时候,哼哼。”
贺容予道:“多谢先生吉言。”
神医脸更黑了三分,不愿再多说一句,一甩袖子,走了。